唐星海之牛車闊斧(2 / 3)

紅鸞星動,有時是由不得人的。

在上海停留期間,唐星海在重新熟悉國情的同時,也頻頻參加朋友們舉辦的宴會舞會。一次舞會上,見慣海內外佳麗的他,突然被一位美女吸引住了,隻見她豔如春花,秀若夏荷,亭亭玉立,高雅出塵。

端詳一番後,小唐不動聲色地向她走去,邀請她跳舞。那小姐倒也落落大方,爽快答應。步入舞池後,這位小姐既不膽怯也不扭捏,三步、四步都跳得嫻熟。兩人在舞池中旋轉,女的舞姿優美,男的動作瀟灑,不一會兒便成為場內首屈一指的舞蹈明星。

曲終人散,敏感的朋友們已看出小唐的心思,笑謔道:“星海兄,對那位姑娘的印象如何?”星海坦率相告:“此女才貌雙全,教養良好,風度不凡。”

“你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嗎?”

“剛才不便多問,請學長能指點。”

原來,這位姑娘名叫溫金美,祖輩做過清朝海軍大臣,父親溫宗堯時任國民政府外交官,溫小姐的母親乃是著名的宋家三姐妹的姨媽。

唐星海這才想起回到上海的第三天,一個堂兄曾向他提及溫金美,建議他們見見麵。因為剛踏上故土,有許多事情要適應,星海沒有急於回答,沒想到今天竟與佳人在舞會上邂逅。美麗大方的溫小姐,確實讓唐星海動心了。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雖是海歸,這麼一件大事,唐星海還是得稟告父母親大人。父母聽兒子說挑選到一個名門閨秀,非常高興,立刻表示同意,正式托人出頭說媒。溫家掂量後,覺得唐家雖然多少有點土財主味道,但唐星海卻是名副其實的美國王牌大學學生,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倒是自家姑娘的良配,因此,稍作考量,隨即答應唐家這門親事。

不久,唐、溫二人就在上海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婚禮的排場也是轟動一時。

牛 車

唐星海是滿懷激情回國的,他自信,隻要一到廠子,父親就會很重視他,至少讓他參與管理。

誰知,父親有父親的標準,有他自己的打算。

一天,唐保謙將星海叫到跟前,吸了一陣水煙之後,不緊不慢地吩咐道:“炳源(唐星海,字炳源),你剛回來,情況還不太熟悉,就先協助你六叔和三弟做些事吧。”

真是當頭一桶冷水,星海非常失望。協助,而且排在了小弟之後!小弟不過得就近之便,一步之先,總共也不過先回來幾個月,難道就熟悉了嗎?

父親知道兒子不會滿意,見他沉默,就又安慰地補充說:“別不高興,叫你回來,就是要依靠你,特別是技術方麵,你有權參加董事會並提出報告。”這還差不多!唐星海暗忖,不然,自己豈不是在美國白學幾年。

從家裏出來後,唐星海決定先到廠裏看看。這一走不打緊,他發現周山浜的街道太窄,萬一水路不通,需要通過陸路運輸的話,大型車輛沒法進,那麼棉花就進不來,棉紗、棉布也出不去。這個隱患不可不防。

到“慶豐”一看,遠遠地便有些失望:平淡無奇的外觀,散在周圍民居中毫無顯眼之處。進到廠內一看,感覺甚至不如外觀。經理室內,六叔唐紀雲長袍馬褂疙瘩帽,連他那讀書不少的三弟也是一副“長衫先生”的模樣。領班們都像一個個土老財般呼嚕呼嚕地吸水煙,無所事事,根本沒有人懂得什麼“生產技術規劃”、“生產工藝管理”。

到車間一瞅,工頭們各個似監工,隻曉得對工人開口罵、動手打。車間的技術員竟無權調整車速,機器雖說是最先進的,可保養卻極不科學,機器一直運行到壞了再進行維修。

老牛,破車。這就是慶豐留給唐星海的第一印象。

這樣一個在怡然自得、小農經濟的自給自足思維占據的封閉保守的經營王國裏,一群老人領導的工頭們中間,忽然闖進了一位對現代管理學有所長、習有所成、銳意進取的海歸青年,是那麼不協調,時代落差又是那麼明顯,碰撞勢在必然,而且很猛烈。

不久,董事會如期召開。董事長薛南溟建議大家聽聽唐星海對廠子的印象。原來,會前唐星海便專程拜訪過薛老板,向他談了自己對慶豐的初步印象。令小唐高興的是,薛老板不像父親那般保守,相反,見多識廣的他鼓勵小唐將自己的看法在董事會上說出來。

一聽說唐家留學回來的二少爺要發言,那些穿長袍馬褂的董事都好奇地望著這位西裝革履的毛頭小夥子,猜度這位下船伊始的留美學生能說出什麼。

唐星海絲毫不怯場,說了幾句慶豐廠的成績以後,就毫不留情地批評起來:“我們廠現在一共隻開了16 000枚紗錠,250台布機卻雇用了3 310人,據我了解,在美國,像我們這樣的廠,隻要2 000人就夠了……”

唐肇農去世後,慶豐的日常管理一直由唐星海的六叔唐紀雲負責。現在,這個海歸侄子在董事會上公開說三道四,簡直是太不把他這個叔叔放在眼裏了。唐保謙感覺兒子說得有道理,卻又覺得他不該在這個會上說,讓六叔很沒麵子,父子私下說說不就完了嗎?薛南溟卻很賞識星海的勇氣,鼓勵他大膽講下去。

“慶豐現在最缺少的就是管理了,領班、工頭都不懂技術,隻會打罵,工人看見他們就像老鼠見了貓,這樣怎能把生產搞好?”

唐紀雲實在忍不住了,他忽地站起來,反駁道:“星海,你言過其實了吧!照你這麼說,慶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問問在座的董事,無錫的棉紗、棉布中,我們的雙魚品牌怎樣?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嗎!”不少董事點點頭,表示讚同唐紀雲的看法,但也有一部分人很想聽聽這個小海歸到底有何高見。

唐星海不怕六叔生氣,繼續往下說道:“不錯,我們慶豐的紗、布,目前在無錫是數得著的,但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我們每一個工種到底需要多少人?一個人到底能看多少車多少錠?每部車一小時應該生產多少紗布?這些我們心中有數嗎?車間裏有做得好的,有做得差的,如果差的都趕上好的,產品質量上去,績效提升,諸位將來分紅時,不是也可以拿到更多錢嗎?”

最後這句話,最是關鍵,直接打動了董事們的心弦。入股開廠幹嗎來了,不就是圖利嗎?這小海歸說得蠻有道理的,何不讓他試一把?於是,董事會決定,拿一個車間出來,讓唐星海去實驗,為期一年。

“炳源,你答應下來,就一定要做出成績來!” 父親叮囑兒子。

唐星海知道這句話的分量。這哪裏是一場簡單的實驗,這是泰勒製與工頭製的一場較量,成敗在此一舉,自己今後在家族、企業和商界的地位,就看一年後的成效了。

唐星海一頭紮在車間,先仔細分析每個熟練工人的動作,將之量化為標準化操作;又優化了生產工藝流程,讓整個生產線更加流程化;接著對部分生產設備進行改造,提高運轉效率;最後,他親自進行技術指導,將本車間大部分工人都培訓成熟手。這樣一番整頓後,小唐麾下的這個車間,很快形成良性循環,開始高效運轉。

一年後,結果出來了:

實驗前,紡部車間紡20支前羅拉速度為每分鍾156轉;

實驗後,紡部車間紡20支前羅拉速度為每分鍾100轉。

實驗前,每個工人隻能擋1台布機;

實驗後,每個工人已能擋4台布機。

實驗前,每件紗的售價隻有180元;

實驗後,由於質量的提高,每件紗售價也相應地提高到了184元。

雖說單機、單件提高的效率幅度不是很大,但全廠數百機,近萬件,該是多大的效益呀!

無論是單人、單機的效率,還是單件的價格,都遠遠超過其他車間。

與此同時,唐紀雲也在鉚足勁,與這個狂妄的侄子較勁,他每天拚命督促檢查,無奈手下人不懂技術,隻曉得打罵工人,疲勞作戰,結果適得其反,各項指標不升反降。

笑話沒看成,反讓海歸侄子大出風頭,這讓老總管大失體麵。身為創業元老的唐紀雲怎能拉下麵子繼續在廠子裏待下去?第二年他主動辭職,且賭了一口氣,囑咐子女:“我家日後不得從事棉紡,欲繼祖業,唯以毛紡!”

之後,董事會決議,任命唐星海為慶豐紡織漂染廠經理。

闊 斧

西裝取代馬褂。唐星海躊躇滿誌,準備大幹一場。

這一回,小唐麵對的不是一個車間,而是整個紗廠。如果說,上一次與六叔的較量,有點像投機取巧的遊擊戰,那麼,這一次,掌握全場實權的他,需要的是死拚硬打的陣地戰,要有敢啃硬骨頭的膽魄,還要有把控全局的戰略眼光與寬廣胸懷。

“忠實勤奮,勵精圖治。”上任伊始,唐星海就確立了這八字廠訓,它不僅流露出唐星海為人處世的原則,也表明了他走馬上任後厲行改革的決心。

回過頭來看,唐星海的改革戰略,總體看來,就是搭班子、帶隊伍、訂製度、抓質量。

能進小唐老板的新班子的,肯定是那種有世界眼光的人才。隻要是這類能人,小唐不僅舍得出大價錢招徠,更不吝嗇物質精神獎勵。

一個廠長到底值多少錢?10根金條和一棟洋房。這不是傳說,而是唐星海把在日本內外棉廠做廠長的魏亦九挖過來的真實代價。在招聘人才上,唐星海從來都出手大方,當時著名的紡織工程師駱仰之、王雲揆,機電工程師範穀泉,機車廠經理吳玉麟,都曾被他重金請來做廠長或總工……

對慶豐舊員,小唐也不是一概排斥,而是量才使用。對那些經驗豐富而又勤懇踏實的人,不僅挽留,而且重用。有一個叫陶心華的,原來隻是慶豐的一個普通職員,唐星海發現此人業務熟練,為人忠厚,便安排他做了分管財務的副廠長。

領導班子人員配齊後,唐星海開始正式出手在廠裏大型改製。不久,一大批舊式領班、工頭就被以各種理由“請”出慶豐。

有一回,唐星海在巡視中,發現了清花車間領班嚴重失職。“車間怎麼這樣髒亂?”唐星海質問。“從你父親那時起就這樣!”老領班竟然如此回答。“我父親已退休,你也回家領孫子吧!”唐星海忍無可忍,當即將這老領班開除。

有一天,一個工頭步入車間接班時,一位等候多時的女工突然用一個大蒲包將其當頭套牢,這時埋伏在側的女工們一擁而上,拳打腳踢,痛得那工頭一再求饒。女工們這才出了氣,丟下他揚長而去。對這件事,唐星海裝作不知道。這種事,哪兒去找事主?那領班一向虐待工人,挨一頓打說不定會收斂一點。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清除大批舊式領班、工頭的同時,唐星海舉辦養成所,培養技術骨幹。所謂養成所,就是現在的技校。“有什麼樣的工人,就能紡出什麼樣的紗,織出什麼樣的布。”唐星海一向這樣認為。

對自己一手創辦的技校,唐星海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不但親自過問校務,保證辦學資金,而且親自參與招生,親自授課。第一期招考時言明隻收36人,因為畢業生在廠裏待遇很高,報名者竟然不下千人。

入學考試分兩個方麵,一是筆試,二是麵試。唐星海親自擔任主考,嚴格把關。不僅筆試成績要好,麵試要求也很高,就連相貌風度、舉止言談都要考察。有個青年書麵成績不錯,麵試時應對也很得體,唐星海印象頗佳。這小夥子有點得意忘形,臨出門前順手打了個響指,恰好讓唐星海看見,就此將其打入另冊,沒有錄取。

慶豐旗下的這所技校一直辦到抗戰爆發,三年一期,培養了數百名技術人員,其中湧現出許多優秀人才,如陳鼎司、溫懋修、黃錦春、王步良、張君謀、湯堯理、朱文玲等,他們成為慶豐後來快速發展的最重要的動力。由於唐星海對員工管理嚴格,並定期對他們進行教育培訓,當時,無錫普遍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慶豐出來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愁沒有飯吃。”

員工素質提高以後,細則的製訂、執行與監督,是使員工素質轉化為企業績效的關鍵。

唐星海上任後,幾乎將慶豐以往的規章製度全部推倒重來。他按照美國的現代管理學說,製訂了非常細密的管理規定,包括餐廳規則、打卡製度等、並且以身作則,嚴格執行,毫不馬虎。

一次,唐星海到車間巡視,發現一個新來的技術員正背著手閑逛。唐星海以前沒見過他。“你是幹什麼的?”“保全保養。”“把手伸出來。”

這個技術員不情願地伸出雙手,那是一雙雪白的手掌,沒有一點油汙。唐星海頓時不高興了,他拉下臉,厲聲斥責道:“保全保養要跟進檢查,跟進就難免不時觸摸機器,以便發現障礙;否則,等到宕機,不但會毀損機器,而且會影響進度,這些你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 “知道?!看看你那雙手,像是常摸機器的嗎?你這個樣子,稱職嗎?”

在唐星海的艱苦努力下,慶豐紗廠在無錫商界率先實現了現代企業管理。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到1932年,雙魚牌被公認為無錫的標準紗,各廠的紗價都看著“雙魚”而起落。

1933年,唐星海新建慶豐二廠。次年,慶豐係統已擁有紗錠62 200枚,線錠41 200枚,布機720台及全套漂染設備。

夾 縫

“不問政治不做官。”

這條父訓唐星海牢記在心。可他不能不關心時局的重大變化,因為大的政治,特別是戰爭,直接關係著企業的存亡。因此,他不論走到哪裏,都隨身攜帶一台收音機,隨時隨地收聽新聞。

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正在歐洲考察的唐新海非常擔心國內局勢,很快就接到了催他歸國的電報。在回國的飛機上,他憂心如焚。此時,慶豐的總部已搬到上海。城外炮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慶豐紗廠的董事們也越來越慌。

主心骨終於回來了!

唐星海剛下飛機,董事們便迫不及待地上門詢問應急對策。危急時刻,還是唐星海有主張。在董事會上,唐星海建議:“第一,手頭現金立刻換彙,以便將來複興時添置機件。第二,迅速處理存貨,所有產品能銷的銷掉,來不及銷的藏起來。第三,抓緊拆機裝箱,從速運往內地。”與會董事基本都同意唐老板的主意。

會剛開完,長江已遭封鎖,滬寧鐵路線也斷了火車。戰火紛飛,愛妻溫金美不想讓唐星海單身外出,隻好夫妻一起乘公司的小汽車回了無錫。下車後,唐星海立即宣布停產轉移,職員可停薪留職外出避難,工人疏散到農村。他向工人們保證說:“隻要抗戰勝利,慶豐能恢複生產,我是絕不會忘記大家的!”之後,慶豐職工日夜加班的兩個多月時間裏,共拆卸紗錠6 120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