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星海之牛車闊斧(1 / 3)

在中國近現代工商史上,無錫是一個與寧波一樣重要的城市。作為民族工商業的發祥地,這個擁有三千多年曆史的蘇南小城,因天時地利人和,哺育了一大批縱橫天下的巨商,更形成了以榮氏家族為代表的六大工商集團。

在這六大工商集團中,唐氏就占了兩家。無錫唐氏和榮家有眾多相似之處:同樣濫觴於紡織業,同樣龐大和神秘,同樣橫跨政商兩界,同樣在國內外影響巨大。榮家出了個國家副主席榮毅仁,唐家出了個港府二號人物唐英年。

無錫唐氏的傳奇已延續百年,興盛了六代。對唐氏商業王國的持續興旺起到了承前啟後作用的,是第四代的留美海歸唐星海。正是這位MIT(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縮寫)雙料碩士,1926年引進當時最先進的“泰羅製”,讓唐家的核心企業慶豐紡織廠脫胎換骨,也讓這個古老家族從長袍馬褂走向西裝革履。

楔 子

1919年5月,北京的春天充滿躁動,到處都是反日氣氛,連遠在市郊的清華學校也不例外。

一天上午,清華師生在西門外空地上焚燒日貨。江蘇無錫來的大三學生唐星海正燒在興頭上,有人叫他去拿父親唐保謙的來信。

清華園內,紫荊花開得正豔。清涼的風帶著花香,從不遠處的荷塘吹來,讓他感覺特別爽快。

唐星海南人北相,寬額虎頷,濃眉大眼,1.80米的個頭在人群中特別紮眼。這個無錫望族子弟非常聰明,但讀書並不太用功;相反,對校內舞會或上街遊行這類活動,他可是上心得很。

馬上就要畢業了,小唐正在琢磨未來的去處,前些日子特地寫信詢問父親唐保謙的意見。現在父親回函已到,他當然迫不及待,想盡早知道父親的看法。

“你為人太衝,太過自信,不是做官的料。做官的人得八麵玲瓏,還要難得糊塗,你怎麼做得來?日後不許你從政為官,隻一心去從商,從這方麵去承繼祖業吧!”

父親嚴厲的告誡讓小唐很是不爽,剛才還熱氣騰騰的頭上仿佛被澆了一盆涼水。他有些沮喪地繼續讀下去,很快又興奮起來。原來,父親決定讓他畢業後赴美留學。老唐當時正在籌辦棉紡織廠,希望小唐能去美國麻省理工讀機械製造,將來能為家族分擔些責任。留美,這可是那個年頭無數青年人的夢想。剛才的一腔怨氣頓時煙消雲散,他歡喜得跳起來。

雙 鯉

清華學子唐星海,跨過太平洋,成為MIT少見的中國留學生一員。

作為二世祖,唐星海後來之所以能在家族乃至無錫大族中脫穎而出,正是源自留美時掌握的知識技能、形成的管理思維以及廣泛的人脈。因此,唐保謙的這個非常實用主義的決定,改變了唐星海的一生,也影響了家族產業的未來,更成就了唐家祖孫三代連讀MIT的傳奇。

沒有唐保謙,就沒有唐星海的留美機會,更沒有施展他才能的舞台。因此,與別的白手起家的創業者不同,唐星海是站在老父的肩膀上,開始自己一生轟轟烈烈的功業的。

唐星海興衝衝地出國了,唐保謙算是鬆了一口氣。這個自小桀驁不馴的兒子總算聽話了一回,希望異國的風雨能讓他盡快成熟起來,能爭氣讀書,不要愧對祖訓。

“我期望子孫後代讀書中舉,但如讀書無成,便應學習一業,庶不致遊蕩成性,敗壞家業!”

這是鍾愛保謙的祖父景溪公的臨終遺言。

無錫唐氏乃常州武進唐荊川的後裔,真正發跡應該是在唐景溪這一代。在讀書做官天經地義的年代,景溪公能給孫子留出一條退路,可謂用心良苦。保謙曾親耳聆聽遺言,不僅能倒背如流,而且深銘五內,每一思及,祖父那蒼老、熟悉的聲音便會在耳際響起。

景溪公生有八子,唐保謙的父親唐梓良是二門。唐保謙兄弟三人,他也排行老二。與兄弟們相比,讀書是保謙的弱項,但算賬他排第一。從識數開始,他在計算上就超過了所有兄弟。

一次,哥哥吟起了一首古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蘆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哥哥沉醉在春江晚景之中,保謙卻馬上聯想到,若是把鴨子、河豚、竹筍、蘆蒿、蘆芽拿到市場上去賣,倒是值不少錢呢!

長大後,弟兄三人先後赴省鄉試,哥哥、弟弟皆金榜題名,中試舉人,唯有保謙名落孫山。兄弟們升格為老爺,保謙被戲稱為“夾板老爺”。日子難過呀!落魄的保謙以祖訓為由,請父母開恩,放他一馬去“學習一業”。父母見他態度堅決,便把他送到無錫城裏一家錢莊學藝。

“人分四等:仕、農、工、商,雖然我不能入仕,也絕不能從‘商’墊底,我還是當‘工’吧!”

從錢莊出師後,唐保謙不甘心當一個吃利息的商人。於是,他拿著父母給的2 000兩白銀的本錢,開始創業。他本來是要弘揚祖業、興辦布莊的,可到無錫一看,就改變了想法。當時朝廷漕糧集中於無錫采辦,他決定先開辦米行,可這至少也得5 000銀洋。

幸運的是,保謙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創業夥伴蔡緘三。唐、蔡二人曾同赴鄉試,秋闈期間相處甚歡,落第後又同病相憐。蔡為人忠厚,家道殷實,其時已倦於讀書,保謙一鼓動,他馬上答應與其一起創業。

1902年,二人創辦“永源生”米行,經營糧食,承辦皇糧;1909年,創辦九豐麵粉廠;1919年前後,又開始籌辦慶豐紗廠。生意蒸蒸日上,生活也魚水情深。唐、蔡二人創業不久即結為兒女親家,蔡家兒子成了唐家姑爺,唐蔡工商集團在無錫商界開始嶄露頭角。

辦紗廠不同於開米麵行,動輒需要上百萬資金,必須集股。唐、蔡覺得這樣的大事,兩人的分量還不夠,得請個更大的人物出麵操辦才行。他們商討來商討去,選中了薛南溟。

薛南溟的祖上是無錫望族,父親薛福成官至左副都禦史,位在九卿之列;他本人也曾入李鴻章軍幕,後借“丁憂”辭官,辦起了繭廠,而且越辦越大。薛家在整個江南都聲名顯赫,若薛南溟能出頭實在是太理想了,更重要的是,周本人又恰巧與蔡緘三很有交情。在無錫惠山著名的二泉旁邊,在優美的二胡聲中,唐、蔡二人終於說動薛南溟出山。

1921年9月1日,慶豐紗廠破土興建。

樹大招風。讓唐、蔡二人始料不及的是,他們這剛剛露出頭角的小荷,竟也招來不少風雨。慶豐紗廠創辦伊始,就遭到一些同行的嫉恨。其中,反應最為激烈的,當屬本地望族、廣勤紗廠的老板楊翰西。

楊翰西曾應邀參加了慶豐紗廠的動工典禮,表麵上道賀不已,回家後卻高興不起來。這些年,唐保謙進城經商,幾乎辦一事成一事,布莊、米廠、堆棧、麵粉廠,無一不發。現在唐又要辦紡織廠,而且是紡織、漂染、發電一條龍,將來無疑是自己的一個強勁對手。現在廣勤經營不善,隻要慶豐一開工,說不定一年半載就能將廣勤擠垮。因此,楊翰西派人密切注視慶豐紗廠的一舉一動,最後決定在地皮上大做文章。

慶豐選在無錫周山浜建廠,楊翰西便在慶豐紗廠附近買地。二者地皮犬牙交錯,他指使員工借故鬧事,使慶豐建廠工程受挫,部分地段被迫停工。事發後,由於楊家是城裏大戶,縣衙各打了五十大板,表麵公正,但實際上對慶豐不利。

唐保謙覺得楊翰西是蓄謀已久,故意找碴兒,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寫信給正在南京開會的長子肇農。唐肇農不久前當選為江蘇省議會議員,他接到乃父的告急信函後,不禁肝火上身,立即發電報給無錫縣知事:“縣警察局第三分所逮捕無辜,鐵鏈鎖押,濫用職權,請予追究。”

縣知事立即將此電透露給楊翰西,要他做好對簿公堂的準備。楊翰西豈是善茬,他立即向縣衙狀告慶豐打傷廣勤三人,並活動周山浜一帶的地保、鄉丁出麵作證,請縣衙捉拿凶手嚴懲不貸。一時弄得滿城風雨,唐家從原告變成了被告。

事情鬧大了,一邊是城裏多年望族,一邊是無錫實業新貴;一邊有上峰施壓訓示,一邊有地方官府支持。雙方僵持一段時間後,誰也不願先讓一步。但楊家拖得起,唐家卻是拖不得,最後還是薛南溟出頭,邀請兩家坐下來講和,楊翰西也不得不買他的麵子,主動撤回狀紙,此事才算平息。

1922年7月,慶豐試機開工。這天,全廠張燈結彩,鳴鑼敲鼓。上午,唐保謙大宴賓客時,車間裏一位師傅拎了一隻鉛桶前來報喜。那位師傅從鉛桶的水裏摸出兩條一尺多長的鯉魚,眉飛色舞地說:“各位老板,開工以後,我打開水箱蓋加水時,發現水中有兩條紅影晃動,起初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兩條鯉魚。這是好兆頭呀!因此,我把它們捉了出來,前來報喜。”

董事們一聽,喜形於色。鯉魚跳龍門,這是大喜事呀!唐保謙見大家十分高興,馬上整整衣冠,朝鯉魚拜了三拜,令人將它們放生,還獎勵了那位師傅。之後,舉起酒杯說道:“紅鯉魚報喜,這是天意,我們何不將慶豐生產的紗布商標名為‘雙魚吉慶’呢。”

在座的董事無不點頭稱好,後來聞名全國的“雙魚吉慶”品牌就此問世。

慶豐開工喜獲雙魚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得滿城皆知。那時的人還是比較迷信的,對這類天生異象的傳聞,多半抱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心態,至於這一對鯉魚究竟是從天而降還是人為放入,沒有人去真正追根究底。相反,人們熱衷於雙魚奇聞,前一陣的楊、唐之爭很快被人們遺忘。

雙鯉報喜的事情傳得很快,也傳得很遠。唐保謙很高興,這是活廣告呀!後來,慶豐紗廠果然很是興旺,為紀念這對帶來好運的紅鯉魚,慶豐紗廠每年新年開工前,都要舉行隆重的拜祭活動。這個當初也許隻是靈機一動的討喜插曲,隨之演變成一場絕妙的品牌營銷,最終竟升華為凝聚人心提升士氣的企業文化盛典,即使是當初想出那個絕妙點子的人,恐怕也沒有想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之謂也。

紅 鸞

唐、楊之爭,讓唐保謙身心交瘁。慶豐紗廠開業後,他想喘一口氣了。不久,他便將廠子交由六弟紀雲與長子肇農管理。

唐保謙子係不繁,隻有三子:長子肇農,次子星海,三子曄如。因為四叔早夭,沒有男丁,唐星海曾被過繼給他。雖然依然生活在同一個大家族中,父母依然非常疼愛星海,但按照鄉裏規矩,星海其實也可以說已經不再是唐保謙夫婦的直係財產繼承人了。也正因為這一點,為唐保謙一係的家族財產管理與分配,帶來無窮困擾。

三子之中,唐保謙最喜歡也最器重的是長子肇農。肇農精明持重,又善交際,被老父寄予厚望。但誰也沒有想到,天妒良才,到慶豐紗廠上任不到3個月,肇農即不幸死於傷寒。沉重的打擊,幾乎使唐保謙難以自持,可工廠總不能放下,隻有召回次子星海與幼子曄如。心裏雖然如一團亂麻,但唐保謙大腦卻很清醒,他給兩個兒子打的兩封電報意味深長。

打給在上海讀書的小兒子曄如的電報是:立即棄學返錫;打給二兒子星海的卻是:學成之後立即回國。很明顯,前者急切,後者相對舒緩。當時,唐老三正在上海大同大學讀書,本科尚未畢業;而唐老二則早已大學畢業,去美國隻是深造。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親疏,除了上述星海從小被過繼給早夭的四叔的原因外,還因為他自小調皮,不太討老父喜歡。

爺奶疼長孫,父母愛老兒。唐保謙也沒有例外,對於一直在自己腿邊長大,幾乎沒有遠離過家鄉的唐曄如,唐保謙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溺愛。倘非老三尚未成材,恐怕是隻召曄如,不召星海了。

收到老父發來的急電時,唐星海在美國的學業已接近完成。一看來電,他便知家中出了重大變故。這可是大事,不僅牽涉家人安危,還可能關係著他的繼承權問題。恰好也到了老父要求的“學成”之時,他立即加緊趕課,準備盡快回國。

人總是會變的。在國內不求上進的唐星海,到美國後,忽然開了竅,變成了一個好學生。

在MIT這樣的頂級學府,小唐不但把枯燥的機械製造學得生動有趣,聽說家裏的紗廠已投入生產後,他又主動攻讀第二學位企業管理。他深知,對於唐家來說,不僅需要一位技術權威,更需要一位新銳管理者,隻有這樣,才能在與其他大族紗廠的競爭中脫穎而出。

在校期間,小唐對企業管理中的泰勒製很感興趣。泰勒製的主要內容和方法包括勞動方法標準化、製訂標準時間、有差別的計件工資、挑選和培訓工人、管理和分工。當時,這種科學管理方法在美國問世不久。通過反複琢磨,小唐認定這的確是提高效率的科學方法。在同樣的生產條件下,運用泰勒製,可以使每個工人的產量由原來一天生產20磅紗增加到30磅。當然這需要事先測定單體勞動時間,要提高工人技術水平,並定出最先進的定額。學了這一套之後,唐星海恨不得早一天把它運用到生產實踐中去。

當然,以小唐愛玩的天性,在MIT他倒也沒有死讀書,刻苦攻讀之餘,舞照跳,網球照打,男女朋友都沒少交。在周末舞會上,他那1.80米的個子,比起洋人一點也不矮,何況他一表人才,英俊瀟灑,手頭也不缺錢,原配也已經亡故。因此,在學院裏,小唐也算得上一個風流人物,是不少金發美女心儀的結婚對象。隻是老父心態保守,肯定不會容忍小唐娶一個洋媳婦過門,因此,小唐哥在美4年,沒少玩,卻也沒動真情。

1923年仲夏的一個夜晚,唐星海乘海輪起程回國。

太平洋浩瀚無邊,他常在晚餐以後走到甲板上,仰望浩瀚的天際和耀眼的群星。偶爾有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這時,他總是想得很多、很多,尤其是早逝的大哥,大哥是那樣聰明幹練,這樣一個幹才竟然被一場傷寒奪去了生命,真是不敢令人想象。在美國,多少個夜晚,他都夢見回到國內後,兄弟二人聯手,將自家廠子整治得紅紅火火、井井有條。現在看來,那場景竟然成了南柯一夢。人生無常,他決心回國後大幹一場,多為老父分憂,實現哥哥生前未能實現的宏願。

船到上海,唐保謙已電令設在北京路444號的慶豐駐滬辦人員去碼頭迎接,同去的還有星海的許多朋友、親戚和以往的同學。見到風度翩翩的星海,一位朋友逗他說:“哎喲,我們已做好迎接兩個人的準備,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另一位呢?”星海故作驚訝:“我去時一個人,回來當然也是一個人,怎會是兩個人呢?”

有人幹脆就挑明了:“嗐,你不帶一個洋太太回來,至少也應該帶一個留學生小姐回來呀!”朋友們的打趣,使得星海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起了在麻省理工學院時幾個女生和他的感情已非一般,隻要往前再走一步,這次就不是他一個人回來了。那時,想得最多的還是學問,倒真沒有成家的打算,總想回國再說,早知道大家這樣看他,還真不如帶個洋妞回來,看來,國內人的思想已開放,自己還是太單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