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長期虧損,但陳光甫始終認為,經過積累經驗,改進經營管理,增加服務項目,這種“有形的虧損”是可以轉變為“有形的盈餘”的。1936年,中國旅行社終於盈利,當年盈利60萬元。
更有價值的是,經過多年的努力,中旅成為當時國內第一,在國內外也屈指可數的大型旅行社,創下了一個金字招牌,這樣的輝煌,迄今無人能夠超越。
1936年年底,周恩來在處理“西安事變”時,曾入住中旅華清池招待所。足跡遍及國內外的周公,有感於中旅優質的服務,曾對中旅負責人說:“你們中國旅行社是中國最好的服務單位。”這是對中旅最高而又最貼切的讚譽。
使 美
“敬遠官僚,親交商人。”陳光甫的這句經營口號,業內外聞名。
他下海創業,就是要創建一家徹底的民營銀行。在生死攸關的擠提風波中,救他的不是國民政府,而是一幫商界的哥們兒,甚至是杜月笙這樣的黑幫老大。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個地地道道的商人沒有料到,盧溝橋的槍聲,不僅打碎了蔣介石的綏靖夢想,也毀掉了他一向不問政治的誓言。一手推動陳光甫出山的,正是蔣介石。
抗戰開始不久,國民政府就委派陳光甫作為特使,赴美洽談租借條約。一個商人的外交,在國難當頭之時,不期然地登上國際舞台。
1938年夏,日軍進攻漢口。羅斯福擔心中國無力持久抗戰,決定請政府派特使赴美磋商借款事宜。這件事,最恰當的人選,按說是宋子文。這哥們兒是留美海歸,既是國舅,又是英美派的代表。
不巧的是,這時候,蔣介石正與自己的這個小舅子鬧矛盾。瞅著宋子文“你要打通美國關係,就非我不可”的架勢,老蔣就有氣,心想派誰都行,就是不能派你。
蔣介石既不肯對宋讓步,財政部長孔祥熙又不中用,那麼,派誰去呢?還是美國人幫助老蔣解決了人選問題。
羅斯福的邀請發出了一段日子,中國卻總是提不出特使名單。眼瞅著要誤事,美國財政部駐華代表幹脆直接點名,他通知孔祥熙,希望中國政府能指派陳光甫赴美磋商財務事宜。
身為留美海歸,又是中國最成功的銀行家之一,陳光甫很被老外們看重。特別是美國資本家很看得起他,因為他從美國學到本事,能靈活運用而得到成功。在美國資本家眼中,陳僅次於宋子文。
蔣介石本人對陳光甫印象也不錯,當年南京政府剛剛成立,多虧陳老板幫忙籌集3 000多萬救命錢,才挺過難關。雖然陳後來不太與政府來往,但這個功勞蔣始終沒忘。由陳代宋,孔祥熙也滿意,畢竟陳老弟是有多年交情的哥們兒,怎麼也比宋家那小子強。
1939年9月9日,陳光甫由中國香港秘密起航,10天後飛抵美國首都。在美期間,他與當時中國駐美大使胡適一起,通過多方斡旋,得到美國財長摩根韜的支持和羅斯福總統的允準,簽訂了“桐油借款”2 500萬元的協議,嗣後又簽訂“滇錫借款”2 000萬元的協議。
這些協議,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仰人鼻息,山姆大叔的氣可不好受。因此,破冰之人在得到水如泉湧的喜悅之時,不免有寒冰刺骨的感覺,個中滋味,隻有陳光甫自己知曉。
他在日記中寫道:“餘在此間接洽事宜,幾如賭徒在賭場擲注,日日揣度對方人士之心理……無日不研究如何投其所好,不敢有所疏忽。蓋自知所擲之注,與國運有關,而彼方係富家闊少,不關痛癢,幫忙與否,常隨其情緒為轉移也。”
這從摩根韜事後出版的有關中國部分的日記中,也可窺見一二。
陳光甫:“部長先生,我希望我的說話,不會耗費你很多的時間。”
摩根韜:“很好。你還有十分鍾。”
陳光甫:“現在言歸正傳。因為中國有戰事,我們缺少物資。所以我今天向你請求另外的支持。我有孔部長(孔祥熙)的電報,要我轉達你,對你關切中國的抗戰,深表感謝。同時孔部長願向你提出一筆7 500萬美元的借款。”
摩根韜:“(裝聾作啞)我今天的聽覺不大好。很奇怪,我的聽覺,有些毛病。我聽來好像是7塊5毛。”
陳光甫:“信用借款,就像上次2 500萬美元一樣。購置農產品和製成品,分10年攤還。中國每年提供一萬噸錫,一共10年。這些錫的收入,還給中國政府,作為付還雲南省政府、水腳小保險及借款之用。”
摩根韜:“請你向孔部長致意問好。現在還有其他什麼事?”……
這次能不辱使命,與陳光甫以往的美國同學、朋友的支持分不開,特別是布克幫了不少忙。布克是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的丈夫。借款之行讓陳光甫深切認識到,救國靠的是自力更生,而不是外援:“自助愈勤,人助愈力。國際間無慈善事業,無可諱言。”
在美期間,陳光甫與時任駐美大使的胡適結下了終身的深厚友誼。關於陳光甫在美的活動,胡適曾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光甫辦銀行30年,平日隻有人求他,他不消看別人的臉孔,此次為國家的事,擺脫一切。出來到這裏,天天仰麵求人,事事總想不得罪美國財政部,這是他最大的忠誠、最苦的犧牲。我很佩服他這種忠心。”
在送給陳光甫的一張照片上,胡適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打油詩,以紀念兩人當年在美求援的日子:“偶有幾根白發,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隻能拚命向前。”
解 凍
1949年是中國命運的轉折點,也是陳光甫人生的分水嶺。
抗日戰爭勝利後,陳光甫敏感地看到:“所謂資本主義之經濟已演變為福利經濟。”因此他認為,應該把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定為戰後中國經濟建設的目標。遺憾的是由於內戰爆發,陳光甫的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
後來,迫於國內外壓力,蔣介石決定改組政府,吸引社會各界人士參政議政。
這一次,陳光甫也積極參與,他在日記中這樣評述:“今天的政府好有一比,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國民政府正如一家銀行,國民黨辦了20年沒有辦好,生意做差了,或是不能兌現,或是怎樣,這家銀行岌岌可危,於是總經理蔣先生不得不去拉些新股東來,或者比傳的更確實些,請幾個新董事而總經理不變,希望因為這些新分子而銀行可以暫渡難關,依然維持下去。”
但陳光甫很快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
國民黨假民主、真內戰的行徑,讓民族資本家們很快陷入絕望。但陳光甫對國民黨執政20多年的失望,並沒有使他認同陌生的共產黨。對於打敗了國民黨的共產黨,他的心態極為複雜,顧慮重重。
1949年,一生謹慎的陳光甫作了一個折中的選擇。既不去台灣,也不留在內地,而是出走香港,不久即在香港成立新的上海商業銀行。此時,這位民國第一銀行家成為國共雙方都拉攏的對象。毛澤東把親筆簽名的《毛澤東選集》送給他,蔣介石則威逼他不得回內地……
1951年10月1日,受國內外形勢影響,新成立的上海銀行的員工們在香港分行門前升起了五星紅旗。此事引起了美國駐港總領事館的注意,導致美國凍結了上海商業銀行600萬美元的國外資產。
這筆錢絕不容有閃失。這是出走後陳光甫能掌控的主要資產,是他及其管理團隊的養命錢。從這天起,為了這筆錢的解凍,陳光甫踏上了漫長的“上訪”之旅。
就在陳光甫四處奔忙時,香港上海銀行再遭重創。香港分行貸款額中有很大一筆貸給了星光服裝廠,而這個客戶並不具備貸款條件。陳光甫提醒立即追回這筆貸款,但相關負責人並沒有意識到巨大風險,沒有抓緊追要。不久,星光服裝廠即將破產的消息就開始流傳。1956年1月19日,上海商業銀行再次遭遇擠兌風潮。之後6天中,被客戶取走的存款達1 898萬元,此時上海銀行的所有準備金隻剩下2 637萬元。
事件發生後,陳光甫從台灣匆匆趕回香港。
一到香港,陳光甫就拜訪了彙豐銀行的負責人,請求幫助。由於上海商業銀行及陳光甫個人商譽良好,彙豐銀行做出了許多金融機構無法想象的行動,即:接受上海商業銀行被美國凍結的資產作為抵押,提供巨額貸款。1956年2月月底,這場擠兌風波宣告結束。上海商業銀行雖然免於破產,但總共損失了大約300萬美元。
對於這起風波,陳光甫認為,問題的根本還在於管理失誤。他說:“從我個人的良心看待整個事件,如果不是因為星光服裝廠爛賬的原因,他們也不可能使銀行陷入如此困境。我想說首先犯下錯誤的是我們自己。”
就在擠兌風波期間,美國前財政部長摩根韜偕妻子來到香港。1956年2月4日,摩根韜夫婦專程去看望了陳光甫。陳光甫在家中非常熱情地款待了這對貴客。席間,他借機請求摩根韜幫忙解決財產解凍事宜。此後,摩根韜一直關心著這件事情。
1956年7月22日,美國財政部答複上海商業銀行:接受其解凍資產的申請,但需要台灣當局的擔保。
陳光甫沒有料到,解凍資產的事美國人都同意了,卻卡在了台灣當局手上。為此,他不僅自己親自拜訪台灣當局各部委大佬,還特地派遣上海銀行副董事長朱如堂去台灣周旋。朱的父親是蔣介石的密友,他拿著有關備忘錄直接找到蔣緯國,請他直送蔣公。老蔣親自讀過後,對陳光甫的政治傾向有了更深的了解後,方同意重新討論。此時,陳光甫主動將50萬美金存入紐約的“台灣中國銀行”。台灣當局這才終於放行。
從1949年到1957年,為了上海銀行的生存和發展,陳光甫始終堅持進行著他一生中“最難也最值得”的資產解凍工作。雖然困難重重,但他從未想到過放棄。“一直都在打一場戰爭,一直沒有讓步,也沒有用什麼不道德的方法影響其他人,從未卑躬屈膝地向別人行賄或使用什麼不正當的策略。”這場特殊的官司,不僅為上海銀行贏得了信譽,也贏得了人們對陳光甫本人的尊重。
1957年,獲得了解凍的資產後,上海商業銀行發展迅速。1965年5月,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行在台北開業。從此,陳光甫定居台灣。
歸 去
定居台灣時,陳光甫已年逾八十。此時,上海銀行各項業務已經步入正軌,不再需要他親自走在一線,因此,這位忙碌一生的老人終於有了更多閑暇來享受自己的私人生活。
鑒於台灣島內當時錯綜複雜的政局,這位一生謹慎的老人更加低調。除了與一些長期交往的好友有所來往外,更多的時間是在女兒、女婿的陪同下,寄情山水。除外,他也開始整理自己的日記。
作為著名的銀行家,陳光甫一生接觸的風雲人物不知凡幾,經曆的風浪也難以計數。往事如煙,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唯有日記記錄下他當時的心情與感受。
在長達幾十年的日記中,1949年2月1日那篇非常重要。這一天,陳光甫談到了何謂企業家精神,其實這也是他自己的切身體會:“往昔私人企業之動機與目的 ,不外牟利與個人享受,而衡量一事業之成敗,亦以其獲利能力為主,其他不與焉。……開明之私人資本家近年已有所覺悟與轉變,而其最主要者即為標榜服務社會。換言之,即私人企業之目的已不僅為盈利,而兼有其理想。簡化所稱之理想,不外為增加對社會之便利,提高人民之生產能力,與乎惠及一般就業水準。”他認為這是西方開明資本家努力的方向,相比之下——“我國私人企業迄未能有此境地。由於政治之不清明,社會之封建,與乎民眾知識之落伍,私人企業從始即無西方之基礎,多數私人企業除牟利與享受之想望,更無所謂‘理想’。其間雖有少數開明人物抱有遠大之胸襟,但往往不能不與社會妥協,環境與局勢使其 ‘理想’受折磨與阻挫,即便有所表現,亦屬非其本來麵目。”
他分析其中原因主要有三個:“一是生存問題,私人企業的首要目標是生存;二是局勢不定,在大局不定的情況下,如何可以展布遠大的理想;三是人員的變質,或投機取巧,或利用職權發財,正直者先滅亡的反淘汰現象。”他強調:“世界大勢以及中國曆史均證明,盲目牟利之機構將無永存之地步,必須將‘理想’因素納入私人企業中,方可存在。”理想就是“以所能換所需”,“即盡一份力量,得一份報酬,而不取不應得之利益”。
作為中國現代最傑出的銀行家,《陳光甫日記》為研究中國現代金融史提供了寶貴的一手資料。而作為非凡的企業家,他一生的經驗教訓,也足堪當代企業家認真汲取。
歲月不饒人。很多老朋友都先陳光甫而去,孤島上隱居的老人更覺孤單。
1976年7月,96歲的陳光甫躺在床榻上,往日那雙閃著睿智光芒的眼睛有些暗淡了。他望著天花板,想起陽明山上的櫻花、梅花、杜鵑花、山茶花,那裏瀑布轟鳴,花紅草綠。恍惚中,四下裏是一片五色繽紛的光輝,沐照著他,覆蓋著他。他不自覺地想起往昔的創業歲月,還有漢口的海關,上海的外灘,鎮江的口岸……他仿佛看見了望子成龍的父親,拖著病體迎候在上海碼頭;望眼欲穿的嬌妻,淒風冷雨中獨立長江岸邊;親如手足的張嘉璈、李銘、錢新之,風雨同舟的張騫、範旭東、盧作孚、榮氏兄弟,還有博士大使胡適、藝術家程硯秋……他們都或哭或笑著向他走來……
古人曰:仁義禮智信。陳光甫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這五個字。
台灣著名作家高陽在《陳光甫外傳·序》中這樣寫道:“我的傳主陳光甫先生,恰好生於光緒七年。在個人的感覺中,實在是一個意義與趣味兩俱深長的巧合。這一年的人,頗多傑出之士。但對國家社會貢獻之大,個人成就之多,無疑應推‘光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