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甫之近利遠功002(2 / 3)

要想避免重蹈覆轍,就必須另辟蹊徑。陳光甫將目光瞄準正在蓬勃興起的民間企業。這樣的經營策略,可能會讓當年的山西票號笑掉大牙。是呀,山西票號稱雄海內外數十年,卻幾乎沒有扶植出什麼大企業。然而,要想“抵製國際經濟侵略”,除了“輔助工商實業”,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呢?

上海銀行雖然小,但陳光甫卻決心與民族企業家並肩成長。於是,在上海銀行的股東名單裏,陸續出現了諸多工商界巨子的名字:商務印書館大股東夏仲芳、中國近代實業家徐靜仁、糖業大王黃靜泉……還有張謇和榮氏兄弟。

民間企業雖然充滿朝氣,但死亡率也不低。

為降低放貸風險,陳光甫提倡對事不對人,重視對物信用,這就比錢莊要高明。不管個人信用和情麵,隻看你這個企業是不是有實力,你這個企業是不是經營規範。陳光甫要求對所有放款對象進行誠信和財產調查,摸清他們的家底,為放款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北洋政府總理段祺瑞的女婿奚東曙,在天津經營商號,平時出手闊綽,許多銀行都想巴結這位財神爺,紛紛貸款給他。陳光甫卻通過調查獲知,此人暗中從事投機倒把生意,隨時可能破產。於是陳光甫嚴令對其加以防範。不久,奚東曙攜款逃亡,許多銀行因巨額壞賬損失慘重,而上海銀行卻毫發無損。

美亞保險公司的老板史帶,是一個夾著皮包到上海灘冒險的美國窮小子,曾經潦倒落魄,人稱“黃毛老賴”。20世紀30年代初,史帶需要貸款,多家銀行將他拒之門外。可陳光甫派人調查後發現,當時美亞保險已經“雇有西籍職員30餘人,華員約200人”,且史帶其人“饒有資產,信譽殊佳”。於是,陳光甫不僅貸款給史帶,還購買了不少美亞公司的股票。許多年以後,史帶被譽為“遠東保險王”,他的美亞保險也發展成了全球保險業的巨頭——友邦保險。

能與企業同舟共濟,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這讓陳光甫深受企業家們的尊敬。

當年上海申新業務不佳,麵臨破產,各路債主上門逼債,榮氏兄弟走投無路。此時,作為主要債權人之一,陳光甫整夜陪著榮宗敬,怕他想不開。經與榮氏兄弟商量,由銀團派人前往申新兼任副總經理,監督申新運管;與此同時,上海銀行牽頭繼續貸款支持。此“發兵救兵”之策,光甫日後論及,頗為得意,認為這是將兵法的原則運用到銀行業務。果然,不出5年,申新扭虧為盈,所借中國銀行及上海銀行共3 000餘萬元款項悉數還清。當時,中國銀行董事長宋子文一心想將申新收由自己經營,曾當麵要榮宗敬回家養老,而陳光甫堅持“銀行隻做銀行”,隻求收回本利,不想侵吞他人產業,宋子文最後隻得放棄。

後來,為了更係統地防範風險,陳光甫還在銀行內成立了調查部。調查部不僅關注個人信用,分析企業經營,更對重大投資地域及方向選擇提供決策支持。

1928年初春,陳光甫因激賞資耀華發表在《銀行月刊》上的文章,托人誠邀其加盟上海銀行。資跳槽加盟後,陳光甫非常信任他,委托其主持調查部工作。

1930年,陳光甫派資耀華去東北考察開設分行的可能性。東北的銀行同仁熱情招待,百般邀請,但資的考察結論是:“東北三省已經成了一個大膿包,遲早非穿不可,一切工作等膿包穿了再看。”

次年,日本侵占東北,“九一八”事變爆發。“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終於沒有匆忙進入東北,這亦是大不幸中之小幸。”事後,陳光甫與資耀華談及此事時,大家額手相慶。

擠 提

“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這兩句話,用來形容陳光甫,可謂恰如其分。

但一向謹慎的陳光甫,怎麼也想不到,上海銀行會遭遇擠提風潮。要知道,這可是銀行家們最害怕的事。當年紅極一時的胡雪岩,就是栽在了錢莊擠提風波上,斷送了一世英名,最後連命都賠進去了。

更令陳光甫想不到的是,這樣的厄運,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開始的。1931年6月,上海銀行的新辦公大廈落成。嘉賓盈門,高朋滿座,與16年前悄然誕生時的落寞相比,真是天差地別,恍若隔世。

望著嶄新的上銀大廈,陳光甫感慨萬分。這座嶄新的大樓,標誌著上海銀行已經躋身於中國最有名的大銀行之列。十幾年的風風雨雨,5萬多個日日夜夜,發展到如今地步,是多麼不容易啊!

但陳光甫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一場暴雨衝得個幹幹淨淨。當年7月27日,長江中下遊大雨滂沱,長江、漢水暴漲,江、漢合流處江堤潰決,漢水浸入漢口市區。消息傳來,陳光甫的心一下揪緊了。上海銀行作為押款而存放在漢口倉庫的幾十萬擔食鹽,時刻麵臨雨淋水浸。水情緊急,函電不斷送來,令陳光甫觸目驚心。

8月17日,武漢江水達到55.6英尺,漢口各輪船公司碼頭貨棧下層全部被水淹沒。鹽,那幾十萬擔食鹽,付之汪洋了!僅此一淹,上海銀行損失將近200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消息傳至上海,不僅引起了上海人的憤怒,也造成了銀行客戶心理上的恐慌。緊接著,9月21日,英國宣布廢止金本位,一時國內外債券暴跌。雖然涉足不多,但上海銀行損失自不可免。

值此多事之秋,一些覬覦上海銀行的別有用心之人,開始下手了。“漢口損失數百萬元,債券損失兩千餘萬元,上海銀行馬上要破產了。”這樣的謠言不脛而走,客戶們大為恐慌,唯恐自己辛辛苦苦積蓄的一點資金有什麼損失,爭相湧向上海銀行,提取存款。

9月22日大清早,上海銀行門前人頭攢動,擁擠不堪,平日所備的準備金被大量提走。一開始,陳光甫沒太在意,對擠提風沉著應戰,指望謠言不攻自破。不料,3天過去,擠提不僅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提走的存款已達總庫存的一半。

平素穩健老練的陳光甫,此時心中也沒了底。紛紛擁入的人群,爭先恐後的眼神,讓他背上突然有種冷冰冰的感覺,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他似乎看到胡雪岩那悲涼而絕望的表情。迫不得已,陳光甫隻好四處求助。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至交張嘉璈。

接到電話後,張嘉璈立即命令中行各分行盡全力支持上海銀行各分支機構,並允許上行以新辦公大樓做抵押,貸借80萬元,用以應付提存。

為救兄弟,張嘉璈真是豁出去了。他下令特別開倉,用現銀聲援。他命人從仁記路的上海中國銀行把一箱箱的現金運往寧波路的上海銀行,擺在那些忙於提存者的眼前。一箱箱現金川流不息地運來,暫時驅走了提存者心頭的疑慮。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則把大量現洋故意堆放在營業櫃台上和樓道內的顯眼之處,堆積得像小小的銀山。

但背後的黑手豈肯罷休,新的謠言再次風傳。“張嘉璈假公濟私,很快就要被查辦;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已經不再支持商儲了,商儲這回非垮不可;陳光甫的老婆孩子早已出國,他自己說不定哪天也跑了。”

剛剛安靜一天,擠提風潮再起。

這一回,上海銀行門外的馬路上人山人海,客戶個個爭先恐後,撞門攀窗,呼天搶地,簡直是不顧生死,而手裏拿著的,不過是幾十元、兩三百元的存單而已。還沒提到款的存戶如喪考妣,甚至威脅今天再提不到錢,就在商儲門前上吊。

1元起存的負麵效應,在這危急關頭,不幸顯現。

陳光甫感到絕望了。他撥通了南京政府財政部的電話,向另一個哥們兒錢新之求救。錢新之告訴他:“政府也幫不了你,趕緊去找杜月笙杜老板吧,他有辦法。”

身為海歸的陳光甫,一向很少與本土幫會交往。情急之下,他想起同鄉楊管北。楊管北祖上為鎮江富豪,是杜月笙的重要經濟顧問,與陳平日交情挺好。

楊管北沒想到,自己一張嘴,杜月笙就慨然應允。杜先是撥通電話,通知上海灘的各路朋友都往商儲銀行裏存點錢。然後,自己提著100萬元現款,親自送到商儲銀行。不久,租界裏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上海銀行門口,聲稱來存錢。銀行存款部主任得了陳光甫的通知,早在大門口恭候了。各路大亨魚貫而入,“歡迎”之聲不絕於耳。

這個場麵把擠在門口等提錢的人鎮住了,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隻見來存款的人就像走馬燈似的絡繹不絕,人們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了,開始慢慢散去。往後的一個禮拜,來提錢的人數急劇下降,逐漸恢複到平常水平。

至此,上海銀行總算搖搖晃晃地挺過了這道鬼門關。這是陳光甫一生最提心吊膽的時光。對那些伸出援手的貴人,他知恩圖報,終生難忘。

後來,杜月笙主辦的中彙銀行新建大廈落成,營業規模擴大,陳光甫立刻以“堆花”方式,將50萬兩白銀存入,讓杜白用一年,利息分文不取。

遠 足

陳光甫有兩大愛好,一是讀書,二是旅遊。他自稱是“一個酷好山水、南北東西之人”。這一點,非常符合中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古訓。

陳光甫要求銀行的分行經理們每年旅行一個月,“無論欲往何處,均聽自由”,旅費則由銀行全額負擔,目的是“以放寬眼光,增加知識”。

1923年年初,陳光甫在香港擬往雲南旅行考察,便到一外商經營的旅行社購買船票,見該社售票處的外籍職員與一女子笑語謔聲地交談,陳靜立良久也無人理睬。陳光甫實在忍受不住了,就上去質問對方。誰知那個外國小夥子不僅不解釋,反而冷笑著說:“你不滿意,你們中國人為什麼不自己辦一個呢?”

當時,國內旅行社都是英、美、日等洋商所辦,中國人無論旅遊還是公幹,辦理手續都要經過他們之手。洋商不僅收費高昂,而且態度傲慢無禮,根本看不起中國人,但因為沒有自己的旅行社,因此,國人受氣也無可奈何。

這一回,陳光甫雖然生氣,也隻好頹然而退,轉往通運銀行購票。旅程途中他思潮起伏,想起小時候坐船往返鎮江與上海時的遭遇。

那時候,中國人隻能坐三等艙,與提供西餐的頭等艙是分開的。中國人如果誤入西餐廳,會受到服務員的嗬斥,甚至是毒打。三等艙位於船尾,包括一個大的肮髒的木板鋪位,服務很粗魯。

沉痛的記憶,讓陳光甫輾轉難眠。反複思量後,他毅然決定創辦中國人自己的旅行社。

從雲南回來後,陳光甫即著手籌建上海銀行旅行部。當年4月,上海銀行正式呈文北洋政府交通部,提請代售火車票,辦理旅行業務。當時交通部正召開全國鐵路聯運會議,該案一經交議,立即遭到身居要職的鐵路洋員反對。他們的表麵理由是英、日、美、法等國在華均有旅行機構,絕無再設的必要,實際上是擔心會削減外國在華旅行機構的既得利益。幸好時任交通總長的葉恭綽、路政司司長劉景山及各路華員皆竭力支持,所以經激烈辯論後終獲通過。

8月1日,上海銀行旅行部正式宣告成立。這一天,是中國旅遊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天。按國際慣例,商業性旅行社的產生是一個國家近代旅遊業誕生的標誌。

上海商業銀行旅行部最初僅在上海代售滬寧、滬杭線火車票,後陸續與長江航運、南北海運及外國各輪船公司訂立代辦客票合同,不久便推廣至京綏、京漢、津浦各鐵路,並在各地分行添設了若幹旅行社分社。隨著旅遊業務的擴大,1927年6月,陳光甫決定將旅行部從銀行中分出來,成立中國旅行社。至此,中國開始正式出現大型旅遊事業。

中國旅行社在設立之初是虧本的,以後也長期不能盈利,因此上海銀行內部不少人反對這項生意,同仁好友也紛紛勸陳光甫停辦,但陳不為所動,始終堅持辦理。每逢這個時候,他總是對大家說:“天地間萬物有重於金錢者,好感是也。能得一人之好感遠勝於得一人之金錢。今旅行社博得社會人士無數量之好感,其盈餘為何好耶?” 他還強調:“這個旅行社雖說年年虧本,但為國家挽回了不少的利益,不然又多送外國人許多錢了。”

“人爭近利,我圖遠功,人嫌細微,我寧煩瑣。”中國旅行社的辦社理念與服務宗旨,與上海銀行如出一轍,再一次體現了陳光甫為人做事的原則與長遠眼光。

為了讓中國旅行社在競爭中站穩腳跟,陳光甫祭出四樣法寶:一、顧客至上,服務社會。旅行社第一任經理朱成章就曾多次身穿招待員製服上車站迎送旅客或親自駕車為旅客購票。1930年年底,陳光甫北上經徐州車站時,看到三等車乘客風餐露宿於車站,立即囑咐中國旅行社在若幹地區設立招待所和食堂。二、發揚國光,服務旅行,推進文化。陳光甫聘趙君豪為主編,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旅遊刊物《旅行》,該雜誌圖文並茂,介紹國內外名勝古跡,深受國內外遊客好評。陳又聘美籍記者斯諾撰寫中國風景名勝的英文小冊五種,分寄外洋各機關、各輪船公司、各鐵路及航空公司。當時許多名人致函中旅,嘖嘖稱道。陳光甫認為:“此種宣傳力甚大,人人知有中國旅行社,即知有上海銀行。”三、以人為本,嚴格要求。“笑臉相迎,衣著整齊,手麵清潔”是陳光甫對員工的基本要求。中旅員工一律招考錄用,通過培訓、實習,達到一定水平後才安排工作。工作後先在各部門輪流循環工作,多年後便成為一名旅遊業的多麵手。至於人員的升降,一律以才能學識為標準,定期擇優送英美深造。四、一魚多吃,敢於創新。中旅代辦出國留學一條龍服務,深得留學生歡迎。從介紹歐美著名大學的章程起,到登記名單、辦理留學證書、出國護照、入境證、訂艙位、代換外幣,直至對方國家派員到碼頭時迎候,再送上火車去應考、留學的學校,這一切都由中國旅行社一手操辦。至於中旅社發行的中外旅行支票,不僅為旅客提供了方便,還為上海銀行多了一筆活期存款,這在現代中國金融史上也是值得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