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生之紅黑聚散(3 / 3)

望著聞言而驚愕的侄子,劉鴻生微笑著告訴他:“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好人有好人的本事,壞人有壞人的用處;全才有全才的優點,偏才有偏才的長處;文有文的一套,武有武的功夫。關鍵在於你得善於使用,把各種人放在適當位置上,注意揚其所長,避其所短。”

英國有句名言:“與你熟悉的魔鬼打交道,比與你不熟悉的人打交道,要方便得多。”

這句話,從第一次聽到,劉鴻生就始終牢記。魔鬼尚且如此,何況壞人?關鍵是要在這“熟悉”二字上下工夫。

“謝培德是個壞人,這沒誰否認,可人們隻看到了他壞的一麵,卻忽略了他有用的地方。”

望望注意傾聽的侄子,劉鴻生繼續開導:“你說他與官府、警察、青洪幫有勾搭,手下流氓地痞成群,這一點不假。但如今的上海灘,惡霸橫行,如果沒有一個黑道人物坐鎮,沒有一幫勢力維護,這碼頭上能得安寧嗎?正因為那些包打聽消息靈通,正因為他謝培德對警察、巡捕可以隨叫隨到,‘兜得轉’,咱們的碼頭才能平安無事。試問你們甚至包括我在內的公司裏的其他人,哪個做得到?哪個又願意做?”

見劉念祖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劉鴻生又寬和地對他說: “至於謝培德不在碼頭上露麵,這無關緊要。碼頭交給他了,我們隻看他管好管不好,碼頭平安不平安。他不露麵總有他不露的辦法,憑他手下那幫人,他雖不在,還是巨細皆知,遇事有人代為處理,何必去追問?說到在外麵欺男霸女,我與他隻是雇用關係,這種事自有該管的地方,我們不必去操那份心。”

“那他如果監守自盜呢?”劉念祖不甘心地反問。

“這我心中有數。謝培德這個人,我比你們了解,他有他的分寸,我有我的分寸。至今為止,他偷運出的東西也僅限於多餘的‘包子’和地腳煤。積累下來,雖然也是不小的數目,可要咱們自己去回收,不僅費力,也收不幹淨,就讓他弄去吧。水至清則無魚,如果連這點油水都不讓人家撈,人家還肯長期為你效命嗎?用人,特別是用真有本事的人才,是不但要厚酬,而且要寬宏。說到底,賺大錢的畢竟是我們哪!有財大家發,為人處世,不要那麼斤斤計較嘛!”

對於黑惡勢力,劉鴻生一向極有分寸、極為得體地對待。對這些人,他在背後從來不置一詞,當麵則恭敬有禮。因此,上海灘三大聞人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都與他稱兄道弟,很給麵子。

敢於並善於與狼共舞,劉鴻生的用意無非是讓劉氏企業至少不受惡勢力的幹擾與侵害。

而與此同時,他還與蔣宋孔陳等民國要人來往密切,特別是聖約翰大學的校友宋子文、宋子良兄弟,更是他府中的常客。

在民國商界,像劉鴻生這樣紅黑兩道都很買賬的巨商,其實不在少數。

絕 望

作為一個商人,劉鴻生的夢想是建成一個劉氏商業“托拉斯”。

可惜,盧溝橋事變的槍聲擊碎了他的夢想。

“八一三”淞滬抗戰後,租界成了“孤島”。劉氏企業大都在租界外,頓時為日軍所占據。1938年,一家日本火柴廠的老板田賢太郎來到劉家。這個人原來與劉鴻生搞過火柴聯營,看上去謙恭有禮,但現在他搖身一變,成為日本軍部代表。他此次前來,專為威逼利誘劉鴻生下水,出任偽上海市商會會長。

在大是大非麵前,劉鴻生是從不含糊的。一個深冬之夜,他悄然登上英商太古輪,出走香港。這一走,讓日本人惱羞成怒,於是,劉氏在滬的所有產業,馬上被日軍以“敵產”接管,財產損失1 000萬元以上。

1939年,劉鴻生由香港飛往陪都重慶。到達重慶的第二天,他就接到蔣介石的請柬,蔣介石邀他到黃山官邸赴晚宴。

蔣介石還是很給劉老板這個老鄉麵子的,陪同的隻有經濟部農本局總經理穆藕初,很像鄉親間的私人聚會。席間,蔣介石濃重的寧波官腔讓劉老板覺得非常親切。蔣說:“鴻老先生,我們盼望你很久了!你為抗日救國,犧牲了你上海1 000多萬元的實業,這個我是知道的。現在還來大後方效力,你的精神可嘉!”

席間,蔣信誓旦旦:“這個穆藕老可以作證,鴻老先生為國損失的1 000萬元,我可以償還給你!隻要你能提供機器設備、各種技術人才,你要錢,我就給你錢!要原料,我就給你原料!你要人,我就給你人!”

蔣介石大包大攬,劉老板十分感動,他趕緊表態說:“鴻生不才,一定殫精竭慮,全力以赴,保證完成委員長交代的任務!”

走出官邸,私底下跟朋友交流,劉老板才知道,大後方經濟異常落後,物資匱乏,急需能人來打開工業生產局麵,孔祥熙就向蔣介石推薦了他。

困難不可怕,隻要政府支持,劉鴻生有信心從頭再來。他立刻行動起來,首先在重慶和長壽兩地籌建了中國毛紡織廠和中國火柴原料廠。

辦廠需要機器設備,在大後方是沒辦法的,既不能生產,也沒處去買,劉鴻生派四子劉念智潛回上海,拆遷浦東章華毛紡織廠的機器。

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劉鴻生之子劉念智回憶當時情況說:“這個廠子當時由日本海軍占領,說是拆遷,實際就是偷運,即從浦東運到浦西,從日軍防地偷運到公共租界,用個比喻,就是要從餓虎口中奪食。”

劉念智仔細琢磨,他自己直接出頭肯定不行。怎麼辦?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用重金雇用了一個瑞士籍的猶太人幹這件事。這家夥是上海灘黑道中人,一手持槍,一手要價(1噸1 000元偽幣),然後再向日軍司令部的一個少將行賄,以打通關節。劉念智花了50萬元代價,才把500噸紡、織、印染設備及器材陸續地運到緬甸仰光。

與此同時,應劉鴻生召喚,劉氏企業的紡織工、擋車工、機修工等各種熟練工人也紛紛不遠千裏,艱苦跋涉來到大後方,隻等機器設備一到就可開工。

身在重慶,劉鴻生一邊安置工人,一邊翹首以待緬甸的機器盡快到來。可在緬甸這邊,上海運來的機器卻一直滯留著沒法運。本來可由海道轉運越南海防,不料海防也陷落了,隻好通過滇緬公路輾轉運輸了。劉念智通過蔣介石侍從室,弄來了幾張“予以緊急啟運”的委員長手諭,但軍統局控製的西南運輸公司,各級機構都忙著走私,發國難財,別說“手諭”,天王老子也沒用。

無奈之下,劉念智又一次奉父命出征,他直飛仰光,購買了12輛美國道奇卡車,靠自己來運輸另從國外購來的新的300噸紡織器材。這一路,艱險不說,而且關卡林立,賄賂盛行。車隊好不容易到了緬甸的戰略要地臘戍,已與雲南邊城保山遙遙相望了,豈料西南運輸公司奉交通部長俞飛鵬的指令,不許劉氏這批機件裝車內運。

俞飛鵬是蔣介石的表兄,當年劉鴻生奉命整飭招商局時,俞飛鵬曾三次寫信給劉鴻生,要劉鴻生手下留情,至少不要解雇他那正任輪船買辦的小舅子。隻是他這位小舅子劣跡太過顯著,不動確實沒法交代,劉鴻生便一再婉言回絕,最後回複俞飛鵬說:“事關全局,奈難從命,幸請見諒。”這讓俞飛鵬非常惱火,覺得丟了麵子,一直懷恨在心。這一次,劉鴻生有求於他,他當然不會放過報仇的機會。

無論如何交涉,西南運輸公司就是置之不理,一等再等,結果於1943年4月等來了日軍占領臘戍。劉氏車隊夾在中國遠征軍大潰退的洪流中,很快就走散了,同行7人中,1人死,3人失蹤。劉念智走野人山原始森林,九死一生,方回到重慶。對此,劉鴻生痛心疾首,他說:“小人,無視國難! 俞飛鵬是報我招商局一箭之仇呀!”

後來,上海500噸舊機器終於運來了,另外的機件也拚湊起來。但要正式開工,必須有一大筆啟動資金。這時候,幾經戰亂,劉氏家業確實已拿不出錢了。劉鴻生想到了蔣介石“要錢給錢”的諾言,馬上叫四兒子出麵奔走。劉念智一連數日奔走在財政部、經濟部、工礦調整處、兵工署、四聯總處以及重慶各家銀行……當時通貨膨脹,物價飛漲,銀行幾乎不敢發放長期貸款。最後,劉鴻生隻好自己親自出麵,跑到曾家岩孔公館,謁見財政部長孔祥熙數次,資金才算有了一個眉目。

孔部長的方案是:中毛、中火擴股成政府的特種股份公司,由政府投資,均由宋子良任董事長,並由國貨銀行(宋、孔合辦)任總稽核;劉鴻生出任此二公司總經理,另派孔宋的親信擔任副總經理兼廠長;劉鴻生須籌組並出任官方火柴煙草專賣局局長,訂出實施條例,每年創收幾千萬元。

看著這些要件,劉鴻生氣得雙眼翻白,仰天長歎:“蔣介石要賠償我1 000萬元,原來是這麼回事呀!我這個昔日上海的大老板,如今倒成了他們的小夥計啦!”

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事已至此,半途而廢也不是辦法,那些投奔他的工人還要吃飯,掙紮了一陣子後,劉鴻生隻能接受現實,繼續奔走大西南和大西北,努力辦廠。

在抗戰勝利前兩年內,劉鴻生先後在蘭州辦了西北洗毛廠、西北毛紡織廠,在貴州辦了氯酸鉀分廠,在昆明、海口辦了磷廠,在貴陽、桂林、重慶辦了三家火柴廠(合股),在廣西辦了化工廠。這些工廠壟斷了大後方市場,獲利甚豐,但官股占五分之四,劉鴻生隻是小夥計,利潤大多進了四大家族的腰包。

退 路

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前,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是千姿百態的,但是在後來的20年間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道路,卻非常艱難曲折。

中日戰爭的爆發,中斷了中國民族資本的正常發展。戰爭中的慘痛損失,戰後官僚資本的巧取豪奪,讓當時的許多民營企業生存艱難。1949年以後對留守內地的工商業資本家的改造,則基本上消滅了資產階級。

劉鴻生和劉氏企業是一個見證:見證了舊中國民族工業的黃昏;見證了一個灰暗時代的結束;見證了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並在這個新的時代裏徹底消失。

從輟學開始,劉鴻生的理想就是成為一位上海大亨。這個理想也確實實現了,雖然他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但在民族大節上,他比許多人做得更堅決,並因此幾乎損失了前半生全部的奮鬥成果。在大後方,他依然千方百計辦實業,那種認為他沒有實業報國理想的說法是很偏頗的。

劉鴻生一生篤信基督教,這種人生選擇和他的教會學校背景有關。實際上,在劉鴻生生活的那個年代,企業家們普遍都有宗教信仰:基督教、佛教、天主教。哈同是猶太教徒,劉歆生是基督教徒。

當時的中國正處於一個社會轉型時期,經過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已經失去了統治地位,整個社會缺乏思想依托。這時候,在社會上做事的人,包括民族企業家,都需要一種支撐他們奮鬥、開拓市場的精神動力。在這方麵,宗教起了很大作用。具體到劉鴻生身上,他有強烈的企業家精神和創業精神,他幾乎把他所有的企業利潤都用在再投資上麵了,這多少有韋伯所說的資本主義精神和新教倫理的色彩。

由於出身社會底層,在艱難地向上打拚的過程中,劉鴻生表現出對於人際關係的超強的掌控能力,有一種超凡的在江湖中遊刃有餘的謀生技巧。在老百姓看來,這是紅黑兩道,有點像流氓大亨,但是在曆史學家那裏卻另有說法。美國康奈爾大學曆史係教授高家龍在《大公司與關係網》一書中,以大中華火柴公司為例分析了劉鴻生的這種能力:

事實上,貫穿劉鴻生一生,他都在巧妙運用這種關係學,著力培植了基於家庭、同鄉、同學和其他的各種關係——

家庭關係:劉鴻生的老丈人葉世恭就是辦火柴廠起家的,當然給予他不少幫助。他的哥哥劉吉生作為他最重要的創業助手之一,兄弟二人曾經長期一起風裏來雨裏去。

同鄉關係:劉鴻生能進入開平礦務局上海辦事處,就來自寧波同鄉會會長周仰山的推薦;1920年至1937年間,他還親自擔任了這一老鄉組織的會長。

同學關係:雖然沒有拿到聖約翰的學位,劉鴻生卻在創業成功之後成功創辦了聖約翰同學會(梵皇渡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成為他在上海的各類資源整合平台。後來,他的好幾個同學都在他的企業裏擔任銀行經理、會計等重要職務,他的學長宋子文更是成為他後來的一個政治優勢。通過宋子文,他曾得以承攬蔣介石部隊的軍呢用料。

政府關係:抗戰期間,劉鴻生為了獲得蔣的經濟支持,曾多次拜訪招待蔣介石侍從室主任陳布雷,並聘請和侍從室有密切關係的林玉聲、方車等人在自己的企業裏任職。在劉氏企業裏,根據不同時期、不同需要,劉家都會邀請一些有名望、有地位、有權勢的名人來擔任董事、董事長、顧問等職位,並致送優厚的報酬。

在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中,居於中心的自然是劉鴻生本人。雖然和這些人交往,劉鴻生一生卻沒有什麼特別佩服的人,他很自負,始終覺得自己是最厲害的。

縱覽劉鴻生的一生,其商業經營之道歸納起來不外“聚”、“ 散”二字。

一聚,劉鴻生主張並廠集資、聯合對外,借圖競存。一散,劉鴻生絕對主張多元化,他投資的門類多達10多種行業,跨越工、商、金融等行業。

在子女教育上,劉鴻生也搞“多元化”。他有10個兒子,3個女兒,分別送到日本、德國、美國等國家,學不同的專業;不管哪個國家強盛,他都有子女出來應付局麵。可惜的是,他隻猜對了開頭,卻沒有猜透結局,最後的一張大牌不是歐、美、日,而是蘇俄。但劉鴻生畢竟洞達事理,在他周旋於蔣宋孔陳等民國要人間的同時,他還秘密資助六子劉公誠5 000元,籌建了延安自然科學研究院,為自己的晚年留下一條退路。

1956年年初,在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高潮中,劉家價值2 000多萬元的企業全部實行了“公私合營”。同年10月1日,69歲的劉鴻生離開了這個讓他既看得分明又想不明白的世界。

追悼會上,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胡厥文,送給他如下“銘”文,算是蓋棺論定。這“銘”文的評價,對劉鴻生來說,算得上是十分中肯:

明察秋毫,恢恢大度。

創業維新,不封故步。

細大不捐,勤攻所務。

愛國心長,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