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午後,劉歆生專門到上述地方轉了一圈。一路上,除了不毛之地,就是逃荒的亂民,很多都是當地人。這一年江水又泛濫,造成莊稼顆粒不收。劉歆生穿著整齊,像個有錢人,不時有人過來詢問他要不要在這裏買地。這塊破地方真的有價值嗎?一邊轉悠,劉歆生心中一邊反複盤算。
漢口這個地方,當時的市區非常狹促。自張之洞督鄂始,隨著大批現代工廠拔地而起,進出口貿易日漸紅火,市區不斷擴大是一個必然趨勢。作為洋務運動的主帥之一,相信隻要張在,這種勢頭就會不斷得到強化。
工商業要發展,地皮必定要增值,擁有地皮,必有厚利可圖。但是,未來最值錢的地皮在哪裏呢?按那些洋人的說法,漢口如果向租界東北發展的話,眼前這塊水窪地就是未來必經之地。
但這塊地要想成為市區,必須滿足一個前提:要沿江修一道大堤,將水擋在堤外,否則,一切都將無從談起。這個夢想,事實上已經存在漢口幾代民眾心中。這樣巨大的工程,當然隻有政府出頭才能完成,但政府會出頭嗎?
多年來,也有幾任鄂督有過這個想法,但都由於種種原因,變成紙上談兵,不了了之。老百姓也是空歡喜了一回又一回,最後甚至不再抱希望,這才有大批當地百姓寧願土地撂荒,也不願在此安居的原因。
那麼,張之洞能改變這種狀況嗎?久曆商場,整日周旋於中外富商及權貴間的劉歆生,對張大帥信心滿滿。他認定,這個人雖然有些傲氣,但本質上還是一個敢做大事也能做成大事的清官,以往的官聲與政績,足以作為明證。
1861年漢口開埠,但從漢口開埠直至張之洞督鄂前夕,武漢竟然未創辦過一家官辦企業,也未興辦過一所近代學堂。而正是張之洞的到來,才讓一切發生曆史性的大變革。作為本地人,劉歆生認為,這一切並非曆史厚此薄彼,而是主政者使然。假如沒有張之洞多年的努力,武漢的崛起可能至少推遲十幾年,更可能失去成為“東方芝加哥”的曆史性機遇。
既然認定張大帥是個有大局觀又能做大事的人,那麼,隨著經濟的繁榮,漢口市區的拓展勢在必行。而如果發展方向如洋人們所言的話,傳說中的張公修堤計劃,完全可能是真的。那麼,提前一步下手,將腳下這塊不毛之地買下來,就意味著掌控了未來漢口發展最主要的土地儲備,這是一個想起來就讓人情不自禁要發狂的超級大投資,也是一個空前巨大的政經大賭博。
為了保險,劉歆生忐忑不安地將這個想法告訴了義兄劉長陸,很快就得到了義兄的熱情支持和慫恿。恰在此時,張之洞想到了變賣漢口市區外的土地,一是使這片多災之地有人管理,二是可得到一大筆錢以解他實業建造之急。
商機就此來臨。在很多人都懵然無知時,劉歆生下定決心,把經營錢莊和運銷白芝麻獲得的大量錢財轉向投資地皮,開始了自己一生最巨大的一筆押寶似的投資。那一年,夏天雨水特別多,護城河外是一片汪洋。為了便於給土地估價,劉歆生決定以劃槳來丈量土地。
從丹水池起,劉歆生在所購土地的四角立上旗杆,在旗杆之間劃船,每劃一槳插根竹竿,一直到舵落口,回頭數竹竿數量來計算地價,每槳僅300銅錢。這就是人們傳誦的劉歆生用槳量地“劃船計價”的故事。
幾年之內,他收購了上自舵落口,下至丹水池,西至江岸,南至租界,方圓60平方公裏之內的湖蕩地,幾乎是漢口市區當時可能發展的全部土地的四分之一。
1904年8月,為防後湖水患,張之洞真的決定修建防洪大堤壩。這一工程浩大,需要籌集80多萬兩銀子。官府隻能撥銀30萬兩銀子,餘款需向社會募捐,漢口巨商富賈雖多,集資卻不到位。劉歆生知道後,一個人就出了50萬兩銀子,也就是說,修築這條全長34裏的後湖官堤——張公堤,劉歆生的捐款居然占了一大半。
1905年,張公堤築成後,堤內的湖地不再受水害而成了良田,此時很多人才明白過來,劉歆生當年為何可勁往水裏扔錢。
這時,漢口地方當局將堤內土地劃分為禮、樂、射、禦、書、數六大地段,並分段清查登記,編製成魚鱗圖冊,按冊印發“板契”營業,廢除原有的紅麵老契。因為捐款在先,雖然這片土地大幅升值,但劉歆生還是很順利地拿到地契,產權也有了保障。
從此,劉歆生成為全武漢最大的地主,而張公堤的建成則打開了他黃土變金的閥門。
修 路
土地到手,謀劃升值成為劉歆生的頭等大事。
土地到手不久,劉歆生便開始了在自家地頭的建設。首先,他開辦了一家填土公司,專門開發他所購進的大量土地,同時也兼帶著承接附近租界內的填土工程。他又成立了製造填土工具的“歆記鐵工廠”,專門安裝修配自用的輕便鐵軌和運土機車,有計劃地運土填基,經年累月平整土地。這項工程類似於現在的三通一平,也就是所謂的一級開發。
家有梧桐樹,不愁鳳不來。讓劉歆生略感意外的是,第一個飛來的不是家雀,而是一隻洋鳥。
1907年,漢口城牆拆除,當局著手修建後城馬路,漢口向外發展的趨勢愈加明顯。
當時的英租界當局為了便利交通,繁榮市場,擴充麵積,提出在劉氏所擁有的土地上築一條新馬路。但英國佬又不怎麼願意花錢,這給劉歆生帶來一個很大的難題。當時的洋人,在中國土地上,那可是橫著走路的。官府早已經淪為外國列強的走狗,在英國這個老牌侵華分子麵前,即使像張之洞這樣的封疆大吏,也是要倍加小心的。
好在劉歆生早有防備,在圈地之初,就利用外國朋友多的優勢,讓自己名下的地塊全部都掛有法國保護旗——法商立興洋行行旗。這樣一來,英國佬也就不好強行占有,隻好上門好言相商。
事實上,英租界是外國人在漢口最早強占的領地。
1861年3月20日,一個叫巴夏禮的英國人,會同漢陽府知府劉啟銜、漢陽知縣黎鈞,在漢口劃定租界界址:從花樓巷江邊往東8丈起,至甘露寺江邊卡角東止,長250丈、深110丈,合458.28畝地。當時約定,每年繳地丁銀92兩6錢7分2厘1毫。算下來,一畝地的年租金也就是2錢零2毫的樣子,比如今的大白菜還便宜。
隨著漢口的日漸繁榮,市區不斷擴大,英國人決定擴大租界麵積。而新租界的外緣就是劉歆生已經買下的大片湖荒地。這片地段與租界犬牙交錯,治安、管理、交通、稅收都很成問題。英租界工部局當時的主管米勒(Miller)急欲把租界旁邊劉歆生的一塊土地納入英租界的範圍,以作為租界的屏障。
英方為此先後向劉歆生提出了買、租或借這塊地皮的要求,起初劉是堅決拒絕的。後來經過法英租界當局協商,劉才同意了。劉歆生經反複考慮認為,路修好了,大環境好了,連帶著周圍的地產都會升值。“吃虧一點,贏在一堆”,最終,贏家還是他劉歆生。但他同時提出兩個條件:第一,今後英租界的土木建築工程必須承包給劉歆生;第二,這條路建成後,所有權屬於中國,而且必須以劉歆生的名字做路名。
不久,米勒和劉歆生秘密達成協議:工部局無償將租界內的垃圾、煤渣運送到江漢路、揚子街一帶,將劉歆生的這片荒地地基填高。劉歆生則將所填高土地的一部分(包括後花樓南口至中山大道和整個揚子江地段)納入租界範圍,由工部局在此修建馬路,築路剩餘土地的產權仍歸劉歆生所有。
之後,工部局即在此段土地上築成兩條馬路,即揚子街和歆生路(道路修成後,租界當局特呈準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將此路命名為歆生路,即今江漢路後花樓口至中山大道部分)。
這條路一修成,劉歆生緊接著就將該路越過後城馬路(今中山大道)向西延伸至鐵路邊,統稱“歆生路”,同時並與這條路垂直向南開辟了歆生一路、歆生二路及歆生三路(今江漢一、二、三路),這樣就把這塊地區的繁華街市連接成片。與此同時,他又讓出一段地皮,向南京路方麵修了一條馬路,以其長子之名命名為“雄偉路”。
用這種讓地修路的辦法,劉歆生讓自己手中的地皮都臨著街道,既繁華了市場,又提高了地價,真是一舉兩得。之後,劉歆生聯絡中外富商,在這一帶大興土木,借以抬高地價。有數據顯示,歆生路(今江漢路)兩邊的土地,填土時每方丈50兩銀子,填土後的1912年值100兩銀子, 1915年漲到200兩銀子,1917年漲到1 000兩銀子。
想致富,先修路。這個發財門路,看來是古今皆通、屢試不爽呀!
跑 馬
富而求貴,尊而求榮。這是中國一般人的普遍心理,劉歆生也沒有免俗。
生當帝製的時代,做商人的沒人不知道巴結權貴的好處。但一般老板就隻知道巴結,劉歆生卻幹脆“躋身”。反正清政府到後來國賣了,地割了,賣無可賣,隻有拿幾頂官帽出售。當時,賣官已是明碼實價,什麼級別多少錢,什麼功名什麼價,一言堂,不打折。劉歆生知道這對他是機會,便買了個不大不小的候補道台。別看他買的道台隻是候補的,這和武昌候補街等“缺”等得精窮的官員是完全不一樣的,不同的是:那些通過功名得中放來等位置的官員,多是窮漢出身,等“缺”就是等摟錢的機會。“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當一任道台可以撈多少?
可劉歆生不在乎這些,他有的是錢,買個道台,隻為在“製撫臬藩道”的序列裏有一號,上得了台麵。有了這身份,賺錢就少許多麻煩,交遊麵也更寬了。
1905年仲春的一天,劉歆生與一幫新朋舊友,一起去武昌黃鶴樓舊址遊春懷舊,中間有不少新結識的文人與官僚。
原本富麗堂皇、飛簷金瓦的黃鶴樓,1884年被一場大火化為灰燼。大火過後,“三楚一樓”隻留下一隻三級連接的古銅頂,銅頂上端為寶頂攢尖頂,中部顯球形,下部為蓮花寶座。失去居高臨下的古樓,“楚天極目”、“氣吞雲夢”的觀感蕩然無存,隻剩下遊客們個人想象中的“江山入畫”的美景。
劉歆生自小就在龜山腳下做生意,武漢三鎮常來常往,對黃鶴樓自然熟悉。雖然不是時常登臨,但樓中楹聯字畫還是記得不少。
這一次,春日融融,登高遠眺,在這名樓舊址上,聯想到有生以來的種種遭際,他格外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同來的遊客中,文人墨客們想到的詩句,多是感悟人生的清人舊聯:爽氣西來,雲霧掃開天地撼;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古今愁。
官僚們酬和的多是感慨官場沉浮的對句:龜伏蛇盤,對唱大江東去也;天高地闊,且看黃鶴再飛來。而劉歆生感興趣的卻是呂洞賓之舊題:由是路,入是門,奇樹穿雲,詩外蓬瀛來眼底;登斯樓,覽斯景,怒江劈峽,畫中天地壯人間。
人到中年,財運興旺的劉老板此時正躊躇滿誌,此聯確實反映了他當時誌得意滿的心情。何況,當天遊玩也正是他做東,心情格外不同。
下午,客人們三三兩兩散去,遊興未盡的劉歆生聽說西商跑馬場有場非同尋常的賽事,便令仆役駕起彈簧皮輪馬車載他去消停消停,希望乘興玩一把。
這家跑馬場是英國人1902年建的,其中大片地皮就收購自劉歆生手中。馬場主持單位西商賽馬體育會(通稱西商跑馬場),吸收在武漢居住的高級外僑為會員,成為一個高檔次的社交場所。但這裏歧視中國人,平時到處都有“禁止華人入內”的牌示。中國人作為客人被邀請的,僅有蔣介石、宋子文與張學良等五六人,而且中國人不準從正門進去,隻能走側門。
劉歆生平時忙於商務,還從未來過這裏,不知道這裏的規矩,隻是想當然地以為隻要有錢就能進。
不料,車到跑馬場門口,被印度紅頭洋人阻攔。
車夫告訴紅頭洋人:“車裏坐的是劉歆生先生。”
對方一笑,聳聳肩,回答:“劉歆生,我知道,同我一樣,給洋人打工……”
坐在駕座旁的管事聽他出言不遜,十分慍惱。當時,印度尚未獨立,印度人受英國人雇傭,在租界當巡捕、當門衛,頭纏紅包布、手執警棍。這幫人不過是亡國奴,卻仗勢欺人,常常侮謾中國百姓。
想不到今天這紅頭阿三居然嘲笑到自己老板頭上,管事本要嗬斥他一頓,顧慮牽扯到英國人,於是,他壓住火說:“這個跑馬場還是劉老板出讓的地皮呢!”
印度人見管事穿戴闊綽,稍微客氣點說:“先生,這事我也聽說過,但是,跑馬場有規定,我也沒辦法。”
一邊說,這家夥一邊用警棍指指門口一塊牌子:“‘本跑馬場隻吸收高級外僑為會員’,這就是說,一般外僑都不能進,何況你們中國人!中國人要進也隻能從側門進。”
管事先生終於忍不住說:“中國人怎麼啦,比你們印度強……”這時,車內劉歆生撩開簾子製止道:“同他爭有什麼用?回去吧!”
回家路上,管事先生為東家受辱而憤憤不平:“真他媽欺負人,這是在中國土地上呢!”
劉歆生微微一笑,“走著瞧吧,我們中國人就不會自己修個跑馬場?”以他的財力,尤其擁有的地皮,修個跑馬場豈非輕而易舉的事情?不久,劉歆生故意將自己受氣的經過通過報紙透露出去。
三楚大地,由於獨特人文傳統和地域環境,居民既有南方人的慧黠,又有北方人的剽悍,堅忍不拔而敢於抗爭。自屈原以來,人們崇尚氣節,劉歆生受辱激起公憤。聽說要修華商跑馬場與洋人較勁,漢正街、六度橋、歆生路的商人紛紛解囊集資。
1908年,由劉歆生等36人發起的華商體育運動會正式成立,並集資購買由義門鐵路外地皮33 000多平方米(今航空路同濟醫科大學一帶),修建華商跑馬場。
開業那天,漢口如同歡度盛大節日,凡是華人都可以隨意出進,十分紅火,人氣旺盛。唯獨對洋人有諸多規定,要進隻能從側門進,很讓漢口人揚眉吐氣。當時有《竹枝詞》雲:“絡繹香車去馬場,春秋兩賽競華商。先鞭一呼齊呼彩,贏得佳人為捧觴。”而武漢的外國跑馬場從此生意銳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