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歆生之劃船跑馬(1 / 3)

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古老的中國進入亡國危險與創業機遇並存的時代。而兩江交彙、雄踞華中的武漢,與上海灘一樣,成為冒險家與投機者的樂園。在風雲變幻的時勢中,這幫人不僅改變著自己的命運,也改變著周邊的世界。漢口的地產大王劉歆生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劉歆生家三代赤貧,他能成為一代巨富,源自他不屈從命運的性格。40歲以前,他幾乎事事不順。張之洞主政兩湖(湖北和湖南)後,大興洋務運動,劉氏成為洋行買辦,迅速積累了大量資本。不久,趁漢水泛濫,“劃船計價”,他迅速而便宜地買下大片湖荒地,並通過高明的“資本運營”,將荒灘變成黃金之地。就這樣,昔日的鴨童劉歆生,搖身一變,與上海的哈同、天津的高星橋一起,成為當時中國三位地產大王。

圖為抗戰時期劉歆生避居漢口法租界時與兒孫們的合影。有人認為,這是他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也可能是目前能夠找到的唯一照片。

楔 子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這是中國人人生的一般規律,但劉歆生是個例外。

1899年夏天,這哥們兒已經四十有二,卻一事無成。大熱天的,這位湖北漢口的漢子哪裏也不去,就在鄉下老家附近的柏泉教堂等求職消息呢!

如果按照現在的職場規則,35歲就是個大門檻。像劉歆生這樣40多了,還去應聘洋行的買辦(相當於現在外企的一般經理),除非關係戶,否則基本上沒戲。

幸運的是,劉歆生這次恰恰就是走關係。幫他疏通的是一位法國郎中,名叫金正裔。兩人不僅是教友,還是生意夥伴。兩人曾經共同投資開煤礦、辦鐵廠,但幾乎沒有一樁生意成功過,算起來,也是“難友”。最重要的是,資深天主教徒劉歆生至少會英、法兩門外語,這讓金郎中向法國立興洋行的大班推薦時,心中多了幾分底氣。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正當劉歆生在柏泉教堂裏百無聊賴地在燈下翻看經文時,金郎中行色匆匆地從漢口趕過來了。一看到金郎中那含蓄的笑容,劉歆生馬上明白“有戲”。

“剛上班每月紋銀10兩,半年後看工作業績再加薪水。你看怎樣?”金郎中問道。“沒問題,沒問題。”劉歆生連聲道謝。這是劉歆生第一份正式職業,也是他買辦生涯的起點,更是他一生轉運的契機。

西 瓜

漢口西邊30多公裏處,有一個丘陵地貌的灣子,叫劉家嘴。

劉家嘴地處柏泉鎮的東邊,北靠宋家山,東南麵是杜家湖。1857年,劉歆生就出生在這個灣子的一個農民家裏。劉家三代赤貧,是地地道道的貧雇農。

小時候,跟灣子裏其他孩子一樣,插秧、放牛、打豬草、放鴨子,幾乎樣樣農活劉歆生都幹過。特別是在杜家湖畔放鴨子,那是他的拿手好戲。

放鴨子看上去很愜意,湖水蕩漾,魚翔淺底,群鴨嬉戲追逐,兒童歡聲笑語。藍天白雲的時候,雖然悠閑,但難免單調。如果趕上陰天多霧,鴨子特別容易失散;碰到風大浪急的時候,放鴨子就更是一個苦活。因為這個時候,鴨子特別興奮,喜歡隨波逐流,想將它們聚在一起,非常困難。更不用說長時間待在野外,衣服容易濕透,吃飯也難得及時,鴨童們往往又冷又餓,渾身特別難受。這段當鴨童的經曆,讓劉歆生有了一個“鴨拐子”的外號。小小年紀就與湖水打交道,對劉歆生來說,也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放鴨子的少年郎,對湖泊就像對自己的手足一樣熟悉,如此深刻的印象,顯然對他未來的地產投資影響很大。

按理說,家裏這樣貧困,劉歆生很難讀書上學。

但因為一個西瓜、一個意大利傳教士,劉家與天主教結緣,劉家孩子也因而擺脫和同齡鴨童同樣的命運。

19世紀50年代的一個夏天,意大利人李文秀從漢口來柏泉東西湖鄉下傳教時,村民們都不太敢搭理這個藍眼睛的洋鬼子。李文秀獨自走在午後鄉間火辣辣的地頭,又渴又累。這時,一個青年農民大膽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並送了個西瓜給他解渴。西瓜吃完,兩人也成了朋友。這個青年,就是劉歆生的父親劉作如。

一來二去熟悉後,李主教來到劉家,不久,即將劉家全家老小都發展成為天主教徒。在教堂修起前,劉家就成為李主教在柏泉一帶最主要的落腳點。柏泉教堂建起後,李主教也隔三差五到劉家坐坐。

因為這層關係,童年的劉歆生,經常跟著主教大人到教堂遊玩;大一點後,在農閑時,也常去幫助打雜。看到這孩子聰明活潑,李主教決定讓其到修道院免費讀書。

在修道院讀書時,除了學習教會的《聖經》外,劉歆生還學習了不少其他文化知識,包括英文、法文等。因為經常接觸外國神父,小劉(劉歆生)學的可不是啞巴外語,而是能聽會寫,說得很流利。這種人脈與知識的積累,為他日後走入社會,到漢口洋行做事打下了一個好的基礎。

對於一般人來說,知識改變命運;而對劉家來說,可以說是西瓜改變人生。

這樣一段西瓜緣分,迄今仍是東湖地區的一個美麗傳說。這個傳說至少給我們3點啟示:首先,一個人,要想出人頭地,要有開放的心態;其次,給別人幫助,也是給自己幫助;最後,學好外語,好處多多!

寒來暑往,一轉眼,劉歆生已經15歲了。漢口教區的天主教主已經換了幾任,但劉家卻窮困依然。

一天,漢口天主教堂新任神父金寶善來到柏泉,發現劉家祖孫三代都是教徒,不由得大為稱讚。但到劉家走訪時,卻發現劉家人雖然熱情洋溢,精神飽滿,但家中幾乎一無所有,貧困到極點。“如此赤誠的上帝信徒,怎能這樣生活呢?長此以往,上帝他老人家也不會滿意的。”

作為一方主教,金神父覺得應該幫助劉家擺脫窮困。於是,他提出借給劉家200串錢,由漢口天主堂提供房屋,開辦一個牛奶作坊。對於世代務農沒有出路的劉家來說,金神父的幫助,確實是世上最大的福音。

劉作如將家中賣雞蛋積攢起來的錢,與金神父借的200串錢放到一起,作為資本,到漢口辦起了牛奶作坊。從此,15歲的劉歆生離開農村,來到漢口,從鴨童轉型為牛奶工,為當地的教友們送牛奶。

幾年後,因牛奶需求量增大,奶牛增多,原天主教堂提供的場地太小,劉家就將牛奶坊搬到漢陽龜山腳下,掛起“劉萬順牛奶坊”的招牌,用戶也由教友擴大到一般市民。

從鴨童到送奶工,劉歆生的生活圈子也從柏泉鄉下擴大到武漢三鎮。經過多年的積累,劉家的家底慢慢變厚,劉歆生也認識了更多的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包括很多外國人,其中一個就是天主教教友——法國郎中金正裔。

也許,劉歆生會沿著既定的生活軌道走下去,按部就班地成為一個會講外語的富家翁。但一個人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他就是張之洞。1889年,張之洞主政湖廣,也將洋務運動順勢帶了過來。

1890年初春的一天,張大帥來到龜山北麓的漢水邊,開始為漢陽鐵廠踏勘廠址。那一刻,武漢的曆史就進入了洋務時代。這個向來“不事生產、唯貿易是視”的商埠,幾乎在一夜之間煙囪林立、機器轟鳴。

從此,洋務成為湖廣官僚們的時尚,辦廠成為武漢三鎮最時髦的生財之道。守在龜山腳下的劉歆生,耳聞目睹新式工廠轟轟烈烈地不斷開辦,他的心不由得也活泛起來。他不甘於為人做嫁衣,想自辦實業。

1896年,劉歆生和漢口天主堂教友、法國郎中金正裔合資到湖北省陽新縣炭山灣開采煤礦,結果虧本兩萬餘元。接著,二人回到漢口試辦鐵、木工廠,也都沒有成功。

創業不利,虧損巨大,原本富裕起來的家庭再次陷入困境。無奈之下,劉歆生決定利用外語優勢,借教會人脈,從為洋人做買辦開始,一切從頭來過。

芝 麻

19世紀末,洋行買辦可不簡單,那是典型的上流社會成員。

鴉片戰爭後,通商口岸日益增多,洋行也尾隨外國軍隊登陸中國。每打開一個口岸,隨之就會紮進一堆洋行。漢口開埠後,因為三江交彙,交通便利,洋商爭相擁入。洋商對中國行情不熟,必須雇請能了解他們語言的中國人為其中介,“買辦”應運而生。

一開始,買辦也就是幫洋人辦事的下人,在當時有自己生意的人看來其地位是很低下的。但隨著洋商勢力越來越大,清政府也怕了洋人,買辦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劉歆生加入立興洋行時,買辦已經成為一個很讓人羨慕的職業。

劉歆生之所以能比較順利地進入立興洋行,除了金郎中的麵子,還因為這是一家剛剛成立的新公司。較之早已來到漢口的英國太古、怡和等老牌洋行,這家法商洋行姍姍來遲,在職員的選擇上沒有更多奢求。那種留洋歸來的青年才俊一時難求,能找到像劉歆生這樣有豐富經商經驗而又能順暢與洋人溝通的土鱉買辦,也不容易。

於是,一家新公司給了一個年齡不小的職場新人一個難得的機會。這個機會對劉歆生來說,真是太重要了。此時的他,經過多年的闖蕩、打拚,無論是從商的經驗、經營的人脈,還是人生的感悟、做事的膽識,都處於最有創造力的時期。隻是運氣太差,迄今一事無成,因此他亟須一個有實力又信得過他的平台,給他一個大展拳腳的機會,來證實他的能力,展示他的才華。更重要的是,借此創造出與他自身能力魄力相配的財富。

“給我一個支點,我會撬動整個地球。”這句話,完全可以用來形容劉歆生當時對新平台的那種渴望。法國立興洋行,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給劉歆生送來一個恰到好處的平台。

具體而言,劉歆生當時主要職責就是擔當立興洋行在湖北省的采購員,負責在湖北各地農村為洋行采購芝麻、茶葉、牛皮、桐油、豬鬃等農產品。

由於多年闖蕩,這些業務對劉歆生來說,不說是小菜一碟,做起來也完全得心應手。更重要的是,大宗采購權在手,不僅給予他結交八方商人的機會,更帶來許多內幕消息和業餘從事投資並從中騰挪漁利的契機。相對於當時弱小的民族加工業、廉價的農產品,這其中的利潤空間真是太大了。“要賺客的錢,脾氣就要綿。”老漢口商人中流傳著這樣的商諺。

3年過去了,劉歆生獨到的眼光,法商雄厚的資本,加上他手下團隊熱情細心的服務,讓立興洋行的出口業務風生水起,他個人的投資也是紅紅火火,豐厚的收入使之完成了最初的資本積累。

人一走運,財神不請自到。看到立興洋行生意紅火,劉歆生手頭又有一大批優質客戶。1902年秋,法國東方彙理銀行漢口分行主動找上門來,邀請劉歆生擔當該行買辦。

從此,劉歆生一邊在立興洋行辦事,一邊在東方彙理銀行裏兼職。慢慢地,他對銀行的收蓄借貸業務熟悉了許多,並學會借錢生錢、杠杆投資等現代金融運作手段。

不久,劉歆生認定,以錢賺錢雖然有一定的風險,但是賺錢發財卻來得快,這比個人一步一步慢慢滾動積累可是快多了,於是,他產生了自己辦錢莊的想法。在積累了相當的資金之後,劉歆生在漢口自辦了一家錢莊——阜新錢莊。他利用在法國東方彙理銀行兼職的便利,借來低息貸款,再以較高的利率貸給別人。這種借雞下蛋的辦法,讓本來就對辦實業有很多經驗教訓的他,擁有更多認準客戶、精準放貸的能力和牟利空間。

此後,劉歆生借助於錢莊和洋行的融資之便,投資經營了許多工商企業,如劉萬順牛皮行、東方轉運公司、機器榨油廠、炭山灣煤礦以及江西銅礦等,皆應市場需求而生,成為其利潤之源。

但決定劉歆生財富命運的關鍵一戰,是一筆芝麻生意。因此,不少人都說,劉真正掘得的第一桶金帶著白芝麻的香味。

當年,劉歆生的父親劉作如在漢口謀生時,曾收留一位名叫劉長陸的河南籍落魄青年為養子。後來,劉長陸經人介紹到輪船上打雜,久經輾轉竟然當上了上海立興洋行的買辦。這位義兄,不僅是劉歆生買辦生涯的引路人,更是他後來躍居華中首富最重要的貴人之一。

當時歐洲人很喜歡吃中國的芝麻油,當得知上海各大洋行準備大量收購白芝麻時,劉長陸便將此消息及時告知劉歆生,以期大賺一筆。小劉覺得裏麵大有可為,當即利用所有渠道,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資金,在襄樊等白芝麻產區設立專門的門店,大量收購白芝麻。別人還沒有搞清行情,他的收購任務就已基本完成,然後用小船運到漢口,再轉大船運往上海。這一轉兩轉之間,不到一年他就賺到了50萬兩銀子。難怪事後有人說,劉歆生運到上海的是滿船芝麻,運回漢口的是半船白銀元。從此,小劉的資本便日益雄厚起來。

對比日後資本運作的各種大手筆,芝麻收購戰對劉歆生還不過是牛刀小試。但僅此一役,他的經營手法已經十分明顯:一是視野開闊,消息靈通;二是善抓良機,敢於冒險。

劃 船

芝麻收購一戰成名後,劉歆生躋身武漢三鎮富人階層。但如果論絕對的資本實力,此時的他應該是大款群中的小老弟,還排不上號。

腰包逐漸鼓起來之後,劉歆生並沒有小富即安,而是像獵犬一樣,時刻捕捉著新的更大的商機。在當時很封閉的中國內地,洋行買辦最大的優勢就是:有多少金錢都換不到的信息。

一次,劉歆生參加各家洋行高管的聚會。席間,有洋人在談話中隨意提到,漢口今後將往租界東北方向發展。劉歆生留了個心眼,記住了這句話。

20世紀初,漢口市區僅限於今天中山大道的礄口至一元路與長江、漢水之間的狹長地帶。當時張公堤未修,漢口堡未拆,城牆外為護城河,護城河外為一片湖地,名曰淡湖。城牆內是坑窪不平的土氹,市區之外更是些低窪之地,一到夏天漲水便成澤國。這些不毛之地很少有人去注意,非常荒涼,人稱“六渡橋是陷人坑,水塔外叫鬼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