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蔣介石能完成北伐並基本統一中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背後有江浙財團,特別是寧波幫商人的支持。但很多人不知道,孫中山之所以能持續發動反清起義並最終推翻清王朝,其實也是得到一個重要財團的大力支持,他們就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享譽國內外的廣東財團特別是香山商人。作為香山幫後期的重要領袖,馬應彪是孫中山革命活動最主要的捐助人之一。
這位民族資本家中的傳奇人物,不僅是香港第一家華資公司的創始人,而且創立了中國第一家百貨公司——先施百貨。這個“第一”,不僅意味著創立時間之早,更是行業創新之母。作為先行者,馬應彪創立先施百貨的大膽實驗,事實上確立了中國百貨業的各種範式。先施之前,中國隻有商鋪,而無現代意義上的商業;馬應彪之前,中國隻有商販,而無真正意義上的百貨商人。
楔 子
廣東,香山,沙湧村。
1874年中秋的一個淩晨,東方欲曉。村邊穀場的草垛上,14歲的馬應彪和堂哥馬永燦經過一夜討論,終於作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離開家鄉,前往雪梨(即悉尼)淘金。
前兩天,小馬(馬應彪)的父親馬在明托一個老鄉帶回了200元舍命掙來的辛苦錢。這是他前往南洋淘金14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往家裏寄錢。
老馬離家時,小馬還未出世。母親花光了家裏僅有的三塊銀洋,支撐兒子讀了三年私塾。此後,失學的小馬每天早起在街頭巷尾撿糞,中午到河湧田溝裏捉魚蝦,換幾個小錢來養活母親和外婆。父親不在身邊,讓小馬自小備受欺淩。現在父親終於有了音信,這讓他頓生無限希望。與堂哥商定後,他身著父親寄回的西裝和牛皮鞋,踏上尋父與淘金之旅。
兄弟倆到香港轉船,經過英國人開的卡蓮佛百貨公司時,他們隻是瞥一眼就走過去了。這樣豪華的商場,跟過路的窮人沒有任何關係。他們來到百貨公司門前的華人熟食檔前,一人買了一個粽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誰也沒有想到,20年後這兄弟倆會創建出聞名中外的先施百貨,成為卡蓮佛最大的競爭對手。
小馬同堂兄乘上班輪,住在最下層的統倉裏,裏麵全是去雪梨淘金的華人。回望家山渺渺,前往海洋無邊,茫茫的遠方,等待著馬家兄弟的又是怎樣的命運呢?
淘 金
上了岸,眾人才發現淘金的熱潮早已不複當日,許多人留在悉尼另謀出路。馬家兄弟沒有留下,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尋找小馬的父親。
一路上,兄弟倆碰上收繳人頭稅的軍警,為了逃生,他們穿過漫漫荒野。當他們找到馬在明原來所在的金礦時,才發現老馬早已離去。兄弟倆找了一段時間還是沒有任何音信,沒辦法,他們隻好先在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的磨哩礦山落腳,跟人一起挖金礦。
隨後的幾年,馬應彪幾乎什麼工作都幹過,但仍然所獲無幾,有時甚至難以糊口。這時,小馬已是一個強壯的小夥子,他常常遙望北方,捫心自問:“我千裏萬裏地遠離家鄉,就是這樣淘金嗎?長此以往將如何麵對年老的外婆與可憐的母親?不,不能這樣! ”
此時,許多香山人把眼光投向澳大利亞北部昆士蘭州的大片農場和果園。香蕉在澳大利亞相當暢銷,很多僑民便萌生了種香蕉的念頭,但苦於沒有種子,因為當地人不肯把種子賣給中國人。不少香山人想到了家鄉的“香牙大蕉”,並寫信回家索要種子。昆士蘭的土壤很適合種植這類“大蕉”,試種的僑民頭一年就大獲豐收。更令人驚喜的是,它口感甜滑,比當地香蕉更好吃,一上市即深受歡迎,結果賣出了更高的價錢。
當大批僑民開始種植水果的時候,馬應彪沒有跟風,而是在悉尼近郊開荒種菜,自產自銷。他種的菜又水靈,又便宜,按說該很好賣,但因為不會英語,前來買菜的外國人聽不懂,他丟了很多生意。
這讓小馬哥很失意:“不懂語言,無法與人溝通,有機會也抓不住,這樣下去怎能實現淘金的夢想?無論吃多少苦,也要先過語言關。”
經一位老鄉介紹,馬應彪到一家愛爾蘭人開的菜場打工,這家菜場的女老板溫文會講廣東話。小馬向她提出“勤工儉學”的條件:管三餐飯,不取分文,但每天要有人教自己一小時英語。獨特的要求、倜儻的舉止、誠懇的眼神,小夥子給女老板留下很好的印象。她不僅答應,還讓自己的女兒雅美親自給小馬上課。時間長了,雅美還與小馬結拜成幹兄妹。逐漸掌握了英語的馬應彪開始獨自到菜場做買賣。半年間,他不僅掌握了一套行商技巧,認識了不少朋友。
“滿師”後,馬應彪離開了溫文家,繼續種菜賣菜。小馬用英文標注菜名、價格,用英語交流,他的菜每天很快就賣光了。不久,周圍攤販都請小馬幫忙,很多人後來索性隻管種,不管賣,全盤托他代銷。同時,小馬也決定放棄自產,專營代銷。
馬家兄弟在澳大利亞稍稍站穩腳,馬上就有家族人前來投奔,這些人大多數也跟著他們種菜賣菜。隨著人數的增多,小馬決定聯合族人成立一個批發公司,這樣做起來利潤更大。與此同時,為了擺脫當地販子的壓榨,香山蕉農希望由華商代銷“香牙大蕉”,而馬應彪等香山菜販就成了他們最為中意的代理人。
1880年年初,馬應彪以族人菜鋪為基礎,創辦“永生果欄合夥公司”(簡稱“永生果欄”)。這時,悉尼有數十個蔬菜瓜果檔,屬於不同的家族,絕大多數都是香山老鄉。除“永生果欄”外,比較有名的另外兩家是“永安果欄”和“永泰果欄”。在馬應彪的提議下,三家決定聯手,成立一家更大的新公司,從三家公司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叫“生安泰”。從此之後,“生安泰”幾乎壟斷了悉尼所有的菜果生意,當然也帶來更多更穩定的利潤。
但年輕的馬應彪並沒有因此止步,他覺得還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那時候,悉尼已成澳大利亞第一大港,常住人口有40多萬,這在當時已是大都市。一天,小馬到港口送人。站在岸上,看著港口熙熙攘攘的人流、物流,他心中靈機一動:為什麼不利用港口做一些國際貿易呢?從碼頭回來,馬應彪將長途販運的主意一說,大夥都同意試試。於是,“生安泰”便開始經營澳大利亞與中國香港之間的蔬菜瓜果貿易。不久,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擁有6艘海船往返澳大利亞與中國香港之間,每周都有幹鮮蔬果到岸。據統計,“生安泰”一年能賺4萬英鎊,這些錢當時足以買下悉尼整條唐人街。
隨著生意和名氣的擴大,澳大利亞的華人報紙紛紛報道馬應彪成功創業的故事,在偏僻礦區打工的馬在明也慢慢地聽說了。根據報道中的講述,他覺得這個聲名鵲起的年輕商人,應該就是自己的兒子。於是,老馬就帶著報紙,上悉尼尋親。父子相見後抱頭痛哭,真是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久,馬應彪便送父親回家與母親團聚。
探 親
1890年夏天,離家16年的馬應彪回國探親。出來十多年了,雖說不是巨富,但也算得上功成名就,是時候回家看看了。與小馬同行的,是一位澳大利亞華人牧師周容成。當初,在開采金礦時,因為淘金辛苦,父親不知音信,前途又無望,小馬心情非常沮喪。這時,正在附近傳教的周牧師,以上帝的名義給了他很多安慰與幫助。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知情重義的小馬始終記著這份恩情,發達後他依然與周牧師保持著聯係。先前周牧師曾說過想回香港看看,這次回國,小馬便邀周同行。
藍天依然,濤聲依舊,但小馬的心情與16年前相比那是天翻地覆。坐在高高的上等艙,又有老朋友相伴談心,這趟旅程似乎很短。香港在望,太平山已隱約可見,再看到故鄉山水,小馬和老周都很激動。
老周這次到香港來,第一要務是拜訪香港聖公會神學院教授、自己的道友兼朋友霍靜山。而小馬也有心考察一下市場,當年驚鴻一瞥,以至他對香港已幾乎沒有印象,但每天都與這邊有貿易往來,考察一下還是必需的。因此,船到香港,兩人同時上岸。
因為不認識霍牧師,下船後小馬即與老周告別,但熱心的老周堅持要小馬一起去霍家。他說:“靜山為人非常好,你們又是大老鄉(霍的祖籍順德),相識以後對你在香港的發展肯定有幫助。”在老周的執意相邀下,小馬隻好一起前往霍家。他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一去竟然會墜入情網,找到自己理想的伴侶。
當時,霍靜山任教之餘,還擔任香港西區聖公會牧師。老周帶著小馬上門時,霍牧師剛巧不在家,招待他們的是霍家二小姐霍慶棠。雖然來人生疏,但霍慶棠卻落落大方,毫不扭捏。她一麵請他們喝茶,一麵派人去請父親回來。她主動與他們攀談,詢問澳大利亞那邊的情形,舉止得體,談吐優雅。
這一年,霍慶棠剛好19歲。她小時候聰明好學,及笄之年即隨父傳教,來往於珠江三角洲各地,傳經布道,籌設教堂。這等曆練,讓她不像一般中國姑娘那般見人臉紅,對外界封閉無知。正值花樣年華,19歲的她渾身充滿活力,鵝蛋形的臉龐姣好圓潤,一雙大眼睛水靈明亮,黑油油的大辮子貼頸而垂,更增添一份少女的嫻雅。
這是小馬重回故土後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聰明、大方、優雅、幹練的霍二小姐,讓他沉睡多年的情愫蘇醒了。這一年,小馬其實已經不小了,已到而立之年。這些年忙於打拚,加上澳大利亞華人女孩不多,他的婚事因此一直拖下來。他這次回來,其實也有相親的意思,畢竟終身大事也不能大意呀!
說起來,小馬心中的擇偶標準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那就是希望能誌同道合、患難與共。他常引用明代馮夢龍小說中的一段話自勉:“做買賣不著,隻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
而霍二小姐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這樣的女子,才是真正的良配!幸運的是,霍慶棠其實也在觀察馬應彪。按當時的習俗,19歲的她已算是大姑娘了。雖然父母不像一般俗人見識,但老二畢竟不小了,她的婚姻成為家人心頭的大事。
正所謂30歲的男子是精品。小馬哥事業有成,見識不凡,瀟灑而不輕浮,沉穩而不呆板,機敏而不油滑。因為經曆坎坷,他不像一般富人那樣張狂,而是內斂含蓄。他久經江湖,不像一般青年才俊那樣做作,而是謙和待人。
慶棠也是見過世麵的人,這樣優秀的男子還真是不多見。這個漂洋過海的男子,難道真的是上帝特地送上門來的嗎?
一老二小正敘著,霍靜山回來了,老友相見自是一番親熱,不勝欷歔。周容成向老友介紹小馬,對這位儒雅的商界新貴,老霍第一印象很好。一番交談後,得知小馬曲折的創業經曆,了解到他的感恩仗義,老霍一家更是看重。這年頭,知恩圖報固然可貴,但能帶領鄉親共同致富,這更是難得。這是符合基督博愛的大善之舉呀!
“這小夥子為人忠厚,英語流利,堪稱中西合璧。如果不是年紀稍大,還真是一個現成的佳婿。”得知小馬單身一人,這次回來有意相親,老霍心中暗忖。
飯後,約好下次再見時間後,小馬告辭。老霍特地讓慶棠去送,路程雖短,兩個年輕人心中卻相互增添了不少印象分。送人回來,霍牧師試探地詢問女兒對小馬的看法,慶棠雖然大方,但這種事還是令她很是扭捏。
“小馬哥是個好人!”她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好感,這讓老霍心中有了底兒。第二天,老霍即邀老友周容成做媒。老周也看出了小馬的心思,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這等好事自然要做。這邊霍、周二人在家謀劃聯姻,而另一邊,馬應彪在路上也有一番大際遇。
從香港回家途中,小馬偶遇一位香山老鄉,這個比小馬小幾歲的小夥子剛從香港西醫學院畢業,卻因為沒有外國國籍而無法在港澳行醫,被迫回廣州開藥店。此人正是日後大名鼎鼎的孫中山。
一路上,孫中山侃侃而談,從行醫救人到實業濟民,再到富國強兵。這個比馬應彪還年輕的小夥子,見識卻一點不比小馬差,甚至想得更深、看得更遠。
“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行。此四事者,富強之大徑,治國之本也。”“外瞻世界之大勢,內察本國之利弊,以日新又新之精神,圖民生之幸福。”
孫中山一席話說得馬應彪熱血沸騰,許多沒想明白的道理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晰。臨別之際,他握著孫中山的手說:“以後但凡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幾年後,孫中山創立興中會,馬應彪立即加入並迅速成為骨幹。返回香港後,小馬向霍慶棠講了偶遇孫中山的這番際遇。一向思想新潮的霍二小姐頓時大有知音之感,兩家結親自然水到渠成。佳人相候,馬應彪與之心心相印,逐漸把事業重心轉向香港。
1890年冬天,馬應彪在香港創立了永昌泰金山莊,幫助華僑代辦出國、入境、彙款等事務。此後幾年,馬應彪都在中國香港、澳大利亞兩地奔波,為生意,為愛情,也為革命。
開 業
1890年代初期,澳大利亞政府限製華人種植香蕉的一紙禁令,讓“生安泰”的蔬果生意大受影響,小馬決心結束澳大利亞生意,回國創業。
1894年秋,小馬在“生安泰”公司退股,換回一袋金粒,這是他在澳大利亞苦幹20年的血汗錢。那時的華僑普遍不信任英資銀行,而英資銀行也歧視亞洲僑民,隻許他們存款,卻拒絕他們貸款。這樣一來,華僑賺了錢,都不存銀行,而是購買粗製的金粒藏起來。
得知小馬要回國發展,不少朋友趕來道別。多年相處,今日一別,相會不知又在何日。餞別宴上,小馬也不勝感傷,但他還是強壓別緒,鄭重地勸誡這些哥們兒:“悉尼雖好,但總難比故鄉。大家多數是做蔬菜果品生意的,現在澳大利亞人看我們賺錢,氣不過打壓我們,我們又何必非要待在這裏遭人白眼呢?如果相信我小馬,我倒有一個建議……”
說到這裏,小馬故意停下,觀察大家的反應。果然,有不少人沉不住氣,連聲追問:“小馬哥,有什麼好主意,快給大夥兒說說。”“現在洋貨時髦,中國人也喜歡用外國衣物,特別是香港,有不少有錢人,而大型商場隻有英國人開的卡蓮佛一家。如果我等能聯手開一家為中國人服務的百貨公司,前景應該很好。”馬應彪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