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應彪之拓荒射日(3 / 3)

當時,國內政治局勢波譎雲詭,革命黨人內部時常出現內訌,這讓馬應彪感到非常失望。一年之後,孫中山再任臨時大總統,邀請馬應彪擔任要職,他執意不受,並引用孫氏《物質建設(實業計劃)》中的這段話作為遁詞:“中國富源之發展,已成為今日世界人類之至大問題,不獨為中國之利害而已也。唯發展之權,操之在我則存,操之在人則亡。”從此,他的心思全部轉移到實業上。

民國年間,以前一起革命的戰友,不少都在政界飛黃騰達,馬應彪對他們卻一般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對曾是戰友的“南天王”陳濟棠,隻要觸犯自己的為人處世規則,馬應彪一樣也是不假辭色。

有一次,平日笑口常開的他卻衝天大怒,痛斥“南天王”陳濟棠的哥哥陳維周,隻因為後者觸犯他一向堅守的原則。20世紀30年代,陳濟棠在粵主政,他的哥哥陳維周租下廣州先施第二街的倉庫,用做經商儲貨。一開始,馬應彪覺得那是正常生意,沒有在意。一天,一位友人來訪,無意中說道:“那個陳維周,明著是禁煙督辦,私下裏卻是鴉片大王,他走私的鴉片就藏在你們公司廣州二街的倉庫裏。”

聞聽此言,馬應彪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我們的倉庫,竟然成了鴉片藏掖的黑窩,這還得了!”客人一走,他立即給廣州先施負責人去電:“限令陳維周即日退租,否則,寧可賣掉第二街倉庫,也不許收這種不義之財!”

為此,陳維周懷恨在心,借弟弟的勢力大加報複,借插贓日貨,強罰廣州先施20萬元,甚至想吞掉這家民營公司。但馬應彪始終不悔,他這種疾惡如仇的個性終生未改。

入 滬

南北議和後,袁世凱在北京有滋有味地做起民國大總統,離開政治中心的孫中山一時無事可做,便借住上海的哈同花園,琢磨起“建國大綱”。為此,他積極推動華僑資本回國,發展民族工商業。

響應孫中山的號召,粵商特別是香山幫開始大舉北上,而馬應彪堪稱其中的急先鋒。當然,作為一個資深商人,馬應彪不是簡單地頭腦發熱,聽人一忽悠就盲目投資。決定在上海設立先施百貨分公司,他是經過深思熟慮並實地考察後才下定決心的。

20世紀初,上海已成為國際化大都市,更是中國的經濟中心,搶占上海市場就等於占據全國商業的“製高點”。除非滿足於偏安一隅,否則,先施百貨遲早都要進軍上海。當時的上海,被人稱為“外國冒險家的樂園”。當地四大百貨公司,分別是惠羅、福利、泰興、彙司,全都是英資外貨。要與它們抗衡,創建本地第一家華人百貨,要冒很大風險。

馬應彪天生就是個冒險家,他考慮的不是是否北上,而是北上後能否打得贏。而決定一家大型商場成敗的第一要素,就是所在的位置。位置、位置,還是位置。如何選址,成為先施北上的頭等大事。

1914年8月的一天上午,上海南京路上駛來了一輛高級轎車,車上坐著的正是馬應彪。前些日子,他已經派人來滬實地考察了兩次,但還是不放心,決定親自走一走看一看。

寬不過十幾米,長不過兩公裏,但當時的南京路已是商鋪雲集,成為商家必爭之地。一首當年的兒歌這樣唱道:“北京的篷塵倫敦的霧,南京路上紅木鋪馬路。”

從車上下來,豔陽高照,馬應彪目光中隱約透射出一種焦灼。一戰剛剛開打,歐洲列強忙著死掐,正是中國人大力發展自己工商業的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能不急嗎?

在南京路上來回步行目測多次後,馬應彪看中了南京路、浙江路與廣西路之間的一個地方。這裏地處十字路口,北麵直通火車站,可以引來大量外地旅客;南麵又緊靠富人區,有大量潛在的高端客戶。

為慎重起見,馬應彪決定對該地人流量及行走習慣進行調查統計。他想出了一個“取豆數人”的辦法,專門派人站在街道南北兩邊,計算行人數量,過一個人取出一顆豆,然後進行比較。連續觀察一個星期後,結果發現靠路北邊行走的人比南邊的多,最後他決定將公司地址選定在街北邊的陶陶居茶樓所在的地方。

沒想到,這個決定拿到公司股東會上討論時,有不少反對意見:

“那塊地位置偏僻,商鋪寥寥,生意冷清,連風水先生都說‘財神爺不喜歡’。”

“那裏唯一的優勢是交通,有直達上海火車北站的電車。但外地旅客行色匆匆,誰能保證他們就一定會進店買東西呢?”

這些反對聲音似曾相識,當年香港德輔道新店開業時,也有不少類似的質疑。與那次一樣,這一回馬應彪還是堅決頂住了壓力。

陶陶居茶樓是英商雷士德的地產。雷士德這家夥,一魚兩吃,一邊開洋行,搞建築設計,一邊做商業地產生意。知道馬應彪看中這塊地皮後,這家夥就挖空心思,想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談判時,他先聲奪人,簡直是一口價:“茶樓總共占地20畝,每年租金3萬兩,租期30年,不幹拉倒!”這樣的苛刻條件,在上海以往很少見到,雷士德本人也等著馬應彪就地還錢。沒想到馬氏一口答應:“沒關係,就按您說的辦,但有一條您要保證,就是要由您本人親自負責監督設計,我們要建一座南京路上最高的大樓。”

這讓這位自私的英國佬很納悶。其實,這樣的租金,比起周邊還是低兩成,關鍵是租期過長,未來經營的不確定性太大。但做生意哪有不擔風險的,而馬應彪的理想是將先施打造成百年老店,30年又怎麼算長呢?

1917年10月20日,經過3年施工,這座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終於掀開神秘的麵紗。在周圍低矮的舊式木樓與狹窄店鋪間,裝修一新的先施6層大樓著實鶴立雞群。

大樓的底層專售日用百貨,二樓為服裝、綢布櫃台,三樓出售珠寶首飾、鍾表、珍玩等貴重商品,四樓是大件家具、地毯、皮箱等。這些貨物都是先施派員工去歐洲等地親自采辦的最新潮的商品,不經洋行代辦,貨物成本低,款式也新穎。

開業當天,馬應彪搭乘上海曆史上第一台載人電梯,從先施大樓上緩緩降下。看著蜂擁而入的顧客,他對陪同視察的其他股東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令人高興的事情還在後頭。剛開業,有人就興奮地發現,先施百貨不僅能購物,還是上海第一家遊樂園。在大樓的頂層,有當時最豪華的屋頂戲院、酒店和高級餐館,還有各種雜耍:寧波灘簧、紹興戲、京戲和魔術表演……吃喝玩樂“一站式”,很快便吸引來無數好奇的上海市民,整條街道人山人海,有人甚至流連忘返,數日不歸。

除了娛樂設施,先施公司的夜景也是當時南京路上最炫目的景色。許多上海人晚上專門溜達到南京路,就是為了欣賞先施公司的夜景。有人將先施與中國古代著名的美人西施相比,稱之為“西施公司”。一時間,杭州、南京等外地的許多達官顯貴,都聞聽上海先施這般盛景,紛紛專程趕來,實地體驗一番。

到這時,所有的嘲笑與懷疑都煙消雲散。許多人終於明白過來,馬氏的先施百貨,和以往的商鋪根本就是兩碼事,而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城市綜合體。可以說,上海先施引發了中國商業的一場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內地民眾的消費習慣。

開業第二年,上海先施營業額就達到439萬元,馬應彪樂嗬嗬地拿到了相當於投資兩倍的回報。

拓 展

上海先施的成功,讓馬應彪躋身國內一流實業家行列,也標誌著粵商再次成為上海灘最有影響力的商幫之一,此時,離香山買辦巔峰期已過去近30年。

1920年,馬應彪在廣州見到孫中山,提到北方都在軍閥統治下,沒有自己的分公司。中山先生派自己的衛士鄭卓德出麵,為馬應彪引見了曾是革命黨人的黑龍江督軍吳祿貞,於是先施公司的哈爾濱分號就在3個月後順利地開張了。

在百貨業站穩腳後,馬應彪開始向其他行業拓展。因為百貨業現金流充裕,他首先將目光投向銀行。

1922年,馬應彪與人聯手創辦國民商業儲蓄銀行,總行設於香港中環德輔道中。這家銀行的董事長為蔡興,監督馬應彪,正司理王國旋,大家都是南洋賣菜時的哥們兒。該行初期實收資本200萬元,分為20萬股,每股10元。由於主持人都是殷富巨商,信用甚高,開業後業務發展迅速,獲利相當豐厚,每年盈利都在20萬以上,分行亦很快開至香港九龍的油麻地、旺角,中國內地的廣州、漢口、上海、天津以及國外的新加坡等地。當時,該行地位雖未能比得上東亞銀行、廣東銀行,但日見重要,被稱為“華資經營之銀行中後起之健者”。

馬應彪還可以算是中國保險業的先鋒,早在20世紀初,馬應彪的先施公司就開設了保險置業、人壽保險等業務,這在全國也算得上是先行了一步。如今,漫步香港的石岐孫文西文化旅遊步行街,還能尋找到當年先施公司保險置業、人壽保險、銀行信托石岐分局的原址。

在這種多元化擴張中,馬應彪也不是一帆風順。在開辦先施百貨過程中,他發現:“近日我國人之心理,皆喜用洋貨,大有舍己芸人之勢。於是外人遂得乘間以投我國人之所好,而我國利權從此外溢矣。”為此,他曾先後在自己公司名下籌建了棉紗、製鞋、餅幹、汽水、皮革、五金、機器、玻璃、木、化妝品等十大工廠,試圖在這些方麵打破殖民者的壟斷。可惜的是,由於列強經濟壓迫及許多因素的影響,十大工廠都先後倒閉,好在都沒有動搖他的產業根本。這些痛苦的經曆讓他認識到:沒有徹底的民族革命,民族資本就始終不可能有大的發展。1929年,先施公司資產達到1 000萬元,為創立時的400倍;先施人壽保險有限公司與外商爭衡,有效保險額超過2 000萬元;新加坡、日本、美國都有馬應彪金山莊的分莊。

1932年,先施董事會決定在中國澳門開分公司,建設一座占地50多畝、共8層的樓宇,融百貨、銀行、酒樓為一身。公司於1935年9月7日建成,這個時期成為馬應彪在世時先施公司最為鼎盛的階段。

先施帶頭,許多人就跟進了,先施到廣州,廣州百貨業興隆;先施到上海,上海就出現了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四大公司”(上海先施公司、上海永安公司、上海新新公司、上海大新公司),它們都是由香山幫僑商開創的現代商業。而馬應彪並不反感同業競爭,看到這麼多僑資被吸引到國內,馬應彪非常開心。

射 日

“賺錢容易,花錢難!”老馬的這句話,那年頭,很多人都知道。作為商人,馬應彪當然喜歡賺錢,但他時刻牢記“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30歲時,馬應彪即腰纏萬貫,而且年齡越大,財富越多。但他本人卻很低調,沒有一點“大班”的架子,也很少在公司安插族人;相反,在生活中能處處體諒他人。

“衣著樸素,飲食簡單, 就連街上的乞丐,也從來沒有在他麵前乞討過。”一位鄉親說。“馬先生雖是大股東,但先施公司係統內中層以上的幹部,馬家的人卻為數很少。”一位追隨了馬應彪20多年的老部下證實。

廣東有一個習俗,凡是春節,長輩都給晚輩及親朋好友的子女們封紅包,但馬家的孩子從來不收。馬應彪教育子女:“我們家孩子多,來派利是的,就要封上10多個紅包,這樣很難為人家。還有,我們家如今名聲在外,來賀歲的人多,東家派、西家派,數額就不少了,如果養成不勞而獲的習慣就不好了。小孩子不能收人家的利是,更不能問人家要,不能貪心。”

一生賺錢,所為何事?馬應彪的回答是“濟世救人”。

作為基督教徒,他多次自掏腰包,捐贈善款,接濟窮人。1906年、1915年和1923年,這3年廣東發生重大洪澇災害,馬應彪每次都親自率救援船隻開赴災區,救人賑災。靠3塊大洋讀了3年私塾的馬應彪,發跡後不惜巨資,捐助教育。

馬應彪年幼失學,所以很重視文化知識的學習,他悉心鑽研,創造了一套漢語識字的最佳方案——五千字課,並親自雇員書寫九宮字格,給上夜校的員工臨摹。為了讓員工學得更好、更快,馬應彪還專門編印了“同音字韻”的課本。先施百貨公司的夜校也鼓勵鄉人與同胞免費就讀,他對文盲失學的成年人教育,比起後來的掃盲運動,早了好幾十年。

當時,嶺南大學是南方最高學府。嶺南大學校長鍾榮光,與馬應彪既是戰友又是朋友,因此,馬應彪對嶺南大學的支持甚力。他曾捐款興建“馬應彪招待所”,和9位好友一同捐款興建“十友堂”,還投資創建該校的農林科學院。據不完全統計,馬應彪在廣州、上海、香港等地,先後捐建了近20所中小學校。

少時磨難,青年創業,中年巨富,老來子孫滿堂。按說,馬應彪的一生算得上順風順水。但是,家業興旺,難敵國運不昌。日本侵華,讓已步入晚年的老馬平添無限煩惱。

1937年8月,日軍轟炸上海。這一炸,不僅炸毀了先施的繁華建築,也炸傷了馬應彪的第九子馬少聰,更摧殘了先施百貨的“花樣年華”。從此,先施百貨在中國內地開始走下坡路。

1943年,香港淪陷,廣州的先施公司落入敵手,香港的公司也被迫關門。天天看著日本的膏藥旗,馬老板非常氣悶。少年壯誌不言愁,臨到老了,竟然淪為亡國奴,這讓青年時就追隨孫中山救國的老馬情何以堪。

國難當頭,老馬常常與孫輩念叨後羿射日的故事。他時常回憶起當年革命黨人反清抗清的激情歲月,那真是“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他多麼期盼中國再出現一位彎弓射日的大英雄,將狗日的日本鬼子統統射死,將日本的膏藥旗統統射落大海。可惜的是,這位好強的老人,沒能看到抗戰勝利到來的那一天。

1943年,馬應彪路過寸金橋海關,見中國旗幟,搭茅屋居住。

1944年,風吹塌茅屋,老人於香港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