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宗敬、榮德生,這對來自無錫榮巷的農家子弟,是民國時期中國商界最耀眼的雙子星座。與盛宣懷那樣的官商不同,榮氏兄弟完全是草根出身,白手起家,一個是雄才創業,一個是老成持守,打造了中國最大的民間財團。
榮氏兄弟既是麵粉大王,又是紡織大王,鼎盛時期擁有21家企業,在衣食上擁有半個中國。1921年,榮氏兄弟已有茂新、福新共計12個麵粉廠,每晝夜可出麵粉7.6萬多袋,占全國麵粉產量的23.4%。1932年,榮家9個紡織廠織出來的布,接起來長達1.0236億米,可以繞地球赤道2.55圈。
最難得的是榮氏的家族勢力能在時代的暴風驟雨中綿延下來,成就了中國財富史上富過四代的傳奇:哥哥的子孫在國外創業發展,成就驕人;弟弟的兒子榮毅仁成為紅色資本家,最後官至國家副主席;榮毅仁的兒子榮智健也一度成為中國首富。
楔 子
1900年8月,無錫青年榮德生從廣東三河口厘金局(稅務局)辭職返鄉。此時,八國聯軍正在攻打北京,北上的航班稀少,榮德生在中國香港等船很久,每天去問船期,他發現埠頭一片雪白,這是裝卸麵粉時落下的粉屑。
船到上海,等候在碼頭的哥哥榮宗敬發現,弟弟黑了、瘦了。兄弟倆都是天庭飽滿,濃眉大眼,不同的是:哥哥下頜長而凸起,堅強外向;弟弟下頜柔和,一臉和氣。
晚上,廣生錢莊的閣樓裏,榮家兄弟對坐洋油燈下,暢談未來。
“宗敬,上海錢莊多如牛毛,我們人微本小,很難出頭。”
“那你想做什麼?”
“開麵粉廠。”
“能賺錢嗎?”
“麵粉主要供洋人食用,不用納稅,當然有利可圖。”德生堅信,這個世界上有比開錢莊更賺錢的生意,那就是實業。
弟弟的建議引起哥哥的深思。榮宗敬對江南各地的彙兌業務諳熟,他發現,彙款中絕大多數是買賣棉、麥的,其中兩家麵粉廠的彙款又占大半。義和團在京津造反後,上海市麵蕭條,但北運的小麥、麵粉依然暢銷無阻。
榮氏兄弟從不同角度得到一個共識:麵粉業可為。當天深夜,兄弟倆仔細合計後,決定創辦自己的麵粉廠。這是一個改變榮氏家族的命運,也影響了民族工業進程的重大決定。
那一年,榮宗敬27歲,榮德生25歲。
投 親
辦麵粉廠,創意不錯,做起來不易。
首先需要一大筆錢。榮氏兄弟人微言輕,廣生錢莊本小利薄,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朱世丈。朱世丈名叫朱仲甫,出身江蘇太倉富室,家居蘇州。他是榮家兄弟的姑丈,也是他們的父親榮熙泰的老友。算起來,榮家後來能大富大貴,最大的貴人就是這位朱老兄。他不僅是榮氏兄弟自主創業的最大金主,更是他們的父親榮熙泰成家立業的恩人。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放在榮熙泰身上,那是十分恰當的!
1860年春天,11歲的榮熙泰與小夥伴們藏貓貓時,躲進榮巷西浜碼頭的郵船裏睡著了。一覺醒來,船已開往上海,他便央求船老大帶他去上海玩玩,並因此留在上海一家鐵匠鋪當學徒。不久,太平軍掃蕩無錫,榮家幾乎全族遇難,小熙泰成為家中僅剩的男丁。
一次偶然的機會,榮熙泰聽說一位族叔在南方當官,便前去投奔。榮熙泰的長輩曾幫助朱仲甫謀到“磨刀口厘金局”總辦的肥缺,為了報答,朱仲甫就將榮熙泰安排在厘金局當管事。蒼天有眼,榮熙泰深知機會難得,工作極其勤懇,不久就升任總賬房,從此一幹就是數十年。這份差事,不僅讓榮熙泰得以娶妻生子,還為兒子開辦廣生錢莊準備了最原始的資本。
榮熙泰去世後,朱仲甫感念老友,對榮家兄弟特別關照。榮德生兩次赴粵,都是他特意邀請的。榮氏兄弟心裏清楚,朱世丈為官多年,囊中頗豐,關係也多,他如參與進來一起投資實業,開麵粉廠就十拿九穩了。
榮德生不善交際,話也不多。要辦麵粉廠,他一沒有經驗,二不懂技術,三缺乏資金,算得上是“三無創業者”,但他做事執著,願意各方奔走,虛心請教。
當時,全國隻有四家麵粉廠:天津貽來牟、蕪湖益新、上海的阜豐和增裕。兩家是中國人辦的,兩家是外商開的。榮德生通過熟人關係,由近及遠,逐家前往參觀。他還到瑞生洋行打聽磨粉設備的價格,美製鋼磨要10餘萬元;英機與法國石磨合用,每台2萬元。
心中有數了,榮德生立即去蘇州見朱仲甫。朱仲甫盤算了一下說:“美國鋼磨太貴,我們財力不夠,就用法製石磨吧!集資3萬元,我認一半,另一半你們兄弟想辦法,自出或招股都可以。呈請立案由我來辦,具體事項由你們兄弟運作。”
老朱一席話,讓小榮不勝歡喜。他馬上致電哥哥宗敬,兩人議定:每人一股各3 000元,從廣生錢莊拆借;剩餘三股總計9 000元,在無錫或上海另招。
外股9 000元,榮德生原以為不難招夠,但他四處奔走半天卻無人買賬。上海的富豪,熱衷的是做地產、典當和錢莊,沒有人肯投資辦廠;無錫的縉紳重土輕商,不相信辦麵粉廠能賺錢。榮老弟不僅處處碰壁,還受了不少奚落。他也是個要麵子的人,想到機器已定,土地已買,花出去的2萬多元搞不好就打了水漂,一輩子可能都難翻身,曾想到不如一死了之。
一天清早,榮德生正坐在家中發愁,他們的瞎子族兄榮秉之摸到榮德生家中。幾年前,這位族兄與德生兩家合股開繭行,因為賬目問題,兄弟倆還在家族長輩麵前對簿“私堂”。
“久無來往,今天上門,這位老兄難道是看笑話來了?”德生心中暗忖。
但榮秉之一張口,卻讓他喜出望外,“聽說老弟要開麵粉廠,大哥我決定搭一股。”其實這位老兄對麵粉廠的前途並不清楚,但經過上次風波,他認準德生是個人才,這3 000元是投榮德生的信任票。這讓榮德生大為感動,也大受鼓舞。
不久,榮德生又在無錫米市上遇到一位怪人朱大興。朱大興原是米行小開,曾把一份家業折騰個精光,但這個人膽大,後來靠承辦海上漕運發了財。朱大興常年往返京滬,知道麵粉比稻米有市場,開麵粉廠肯定有前途。見到榮德生,他主動搭話:“老弟,聽說你辦麵粉廠差點錢,怎麼不來找大哥呢?別人不入股我入!”
說到做到,朱大興馬上加入一股,還拉來米行老板伍永茂也加入一股。讓小榮頭疼不已的9 000元外股,就這樣出人意料地解決了!小榮的際遇再次說明:很多時候,你永遠都不會想到在你最困難時能幫你的人是誰!
1901年農曆二月初八,良辰吉日,榮氏兄弟的保興麵粉廠在無錫西門外的太保墩破土動工。這是無錫曆史上第二家近代企業。無錫第一家大型工廠是業勤紗廠,1895年由著名民族工商業家楊宗濂、楊宗瀚兄弟創建,也是我國近代史上最早的商辦棉紡企業。
與業勤紗廠相比,保興很小,隻有4部石磨,但動工時還是引起全城轟動,而榮氏兄弟的實業宏圖也就此起步!
挖 角
開廠前,榮德生偶遇一個和尚給他看相,和尚端詳他半天後,信誓旦旦地說:“你氣色已露,不宜讀書做官,但將來地位會高於道府。你一生運數大致已定,廿五至卅五露頭角,四十五大佳,名利雙收,以後一路順風。”
榮德生比較迷信,這一年,他剛好跨過25歲,那個和尚的話無疑堅定了他辦廠的決心。他還很信風水,對祖上墳地很注意維護。因此,榮氏兄弟發達後不少人說他們不僅命相好,祖墳風水更好,特別是他們的父親榮熙泰的墳地是難得的金蠶吐絲地。
這些都不過是事後諸葛亮式的齊人野語,榮氏兄弟的事業真正壯大確實有一些運氣的成分,但真正使榮家事業發展的不是麵相或祖墳,而是他們執著的事業心,以及識人用人的膽識。
1902年2月,保興麵粉廠正式生產。榮氏兄弟的分工是:老大坐鎮上海管理錢莊,負責資本運作;老二守在無錫,主持麵粉生產銷售。
當時無錫人習慣吃土粉,市井傳言機器粉裏麵摻有洋人的毒藥。“麵粉廠的大煙囪是用童男童女祭奠才豎起來的。”“保興麵粉有毒,某地某家姑娘吃了已中毒身亡……”
愚昧的人一向信謠傳謠,造謠不犯王法,卻威力無比,可以使一個人身敗名裂,更可讓一家企業破產。謠言傳得人心惶惶,當地麵館、點心店都不敢買保興的機製麵粉,寧願多花錢去買質次價高的土製麵粉。
無人問津,保興麵粉嚴重積壓。苦苦經營了一年,雖未虧空,卻也無盈利,保興隻得暫時停機。當年年底,榮德生到蘇州彙報保興經營情況。聽完彙報,朱仲甫說:“德生,我已決定重回廣東任職,麵粉廠的股份就隻能轉讓了。如果保興辦不下去,你仍可到廣東幫我做事。”
這句話真似五雷轟頂,一下子把德生打蒙了,他訥訥地說:“朱世丈,麵粉廠現在雖然有困難,但隻要堅持辦下去,打開銷路,將來必定會好轉的。” 但老朱微笑不語,小榮知道他主意已定,再說也無用了。
小榮立即赴上海找哥哥商量,麵對重重困難,榮氏兄弟沒有氣餒,多方籌資買下朱的股份,將自家的股本增加到2.4萬元,並將廠子股本擴大到了5萬元,這樣他們的股份占了近半數,成為最大的股東,保興也正式改名為茂新麵粉廠。
茂新的產能遠比保興要大,銷售已成為首要問題。榮氏兄弟認識到:無錫當地每天麵粉消費也不過一兩百包,即使沒有謠言,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必須向外另尋銷路。榮宗敬讓弟弟馬上回無錫掌握生產,銷路自己來想辦法。從此,頭腦靈活、心高膽大的榮老大,就全權在上海負責銷售兼資本運作,性格沉穩、腳踏實地的榮老二,負責在無錫組織麵粉生產和相關管理。榮氏兄弟,一個主攻,一個善守,之後幾十年都是這樣一個格局。
一天,榮宗敬在福州路青蓮閣茶樓巧遇無錫老鄉王禹卿。王禹卿14歲到上海當學徒,現在在恒來油麻店跑業務,專門負責北方銷售。這個人嘴能說,腿能跑,是恒來的店柱子。剛一坐下,榮宗敬就發現他腳上穿著白鞋,原來,他的母親剛剛過世。
“禹卿老弟,你身戴重孝,難道剛剛奔喪回來?”
“我是想回去,但家父不讓,寄給我一雙白鞋、一副束腰,來信叮囑‘不能在上海成就事業,母喪不必歸來,就是餘老死之年,也不要回’。事業無成,小弟愧為男兒啊!”“老弟也不必太傷感。”榮宗敬一邊安慰著,一邊思忖:此人有才有誌,不可小覷!
一陣沉默後,見榮老大氣色不大好,王禹卿便問:“榮先生,有什麼事不順心嗎?”這一問就輪到榮宗敬歎氣了:“唉!茂新的麵粉積壓了近2萬包,銷不出去,我能不愁嗎?”
對茂新的事王禹卿早有耳聞,也順便做過市場調查。見榮宗敬愁眉苦臉,他便建議道:“南方食米、北方吃麵。守在江南當然打不開局麵,如能北上山東,打開華北乃至東三省的市場,不要說茂新日產300包,就是3 000包也不愁銷!”
榮氏兄弟一向在南方闖世界,對北方所知不多,因此,王禹卿的話給榮宗敬帶來很大的震撼。榮宗敬一向辦事果斷,他非常認同王禹卿的看法,也非常欣賞此人的才幹,馬上決定重金將此人招至麾下。
他抬起頭,注視著王禹卿白淨的麵孔,突然問道:“王先生,你現在月薪多少?” “3塊銀洋。”王禹卿麵色微紅,不好意思地說。 “我每月給你12塊,到我這裏幹吧!”薪水一下子翻4倍,王禹卿禁不住動心了。榮宗敬是做大事的人,見王禹卿猶豫,他繼續加碼:“隻要你過來,銷售麵粉傭金慣例為2%,我給10%,這筆錢全憑你調度。”
這哪裏是招聘,簡直就是重金收買呀!這樣慷慨的條件,小王哪經得起誘惑,馬上答應辭職。受命之後,王禹卿立即奔赴煙台,僅一個月,就把茂新幾萬包積壓的麵粉售罄。茂新腳跟站穩了,茂新生產的兵船牌麵粉跨江過海,銷往京津,甚至直達白山黑水的東三省,王禹卿也成了榮氏兄弟麾下的股肱之才。
後來,摸透了市場路數的王禹卿,與在無錫幫助榮家進貨的浦文汀私下聯手,想獨立創業。但二人無處融資,王禹卿隻得向榮宗敬開口借錢。得知消息後,榮宗敬雖然大吃一驚,手下兩員大將竟然要單幹,哪個老板聽了也不會高興;但榮宗敬畢竟不是一般人。他既沒有簡單地拒絕王禹卿,更沒有挖苦嘲笑,而是推心置腹地與王憶苦思甜,回顧當初二人在青蓮閣的惺惺相惜,然後與二人商量:與其艱難地單幹,不如大家合夥開個新廠?於是,榮氏兄弟拿出2萬元占50%股份,與王、浦二人合夥創建福新麵粉廠,使用兵船牌商標向外出貨。這樣,榮氏既留住了核心骨幹,又少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大家皆大歡喜,繼續一起打拚。這是榮氏企業集團最早的核心團隊,也是長期合作的創業夥伴。
識 才
江南有句俗話:江陰強盜無錫賊。充滿了冒險精神的榮宗敬,綜合了“強盜”和“賊”的兩大商業特性,他的誌向是既做“麵粉大王”,又做“棉紗大王”。早在1905年,茂新麵粉廠走上正軌後,榮氏兄弟就與同族人榮瑞馨等人合夥創建振新紗廠,廠裏生產的球鶴牌紗布曾經風行江南,也算是個地方名牌。
遺憾的是,在振新紗廠,榮氏兄弟隻是小股東。當時,榮德生擔任振新總經理,他雄心很大,有意擴大振新,將紗錠數擴展到3萬錠,結果招到其他股東特別是大股東的反對。眼看合作無法繼續,榮氏兄弟主動退出振新,以自家為主,籌資30萬元,創建申新紗廠——真是不逼不出成績呀!
萬事都是逼出來的,申新紗廠就是一例。為了保證紗廠管理權緊緊握在自家人手裏,榮宗敬將申新注冊為無限責任公司。無限公司沒有董事會,股東大會沒有實權,實權牢牢掌控在總經理也就是榮宗敬一個人手裏。這種治理結構其實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麵,榮氏兄弟可以心無旁騖地經營管理;另一方麵,缺少了製約,就使得本來就很霸道的榮宗敬行事更加隨心所欲,缺乏風險把控機製,結果埋下了後來差一點毀掉榮氏企業集團的巨大隱患。
1915年買地建廠,1916年開機生產,當年就贏利,應該說,這不完全是因為榮氏兄弟能幹,而是趕上了好時光。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西方列強忙於打仗,顧不上遠東的中國,從而為中國民族產業帶來一個難得的黃金發展時期。同一時期,創業者很多,大多數都取得成功,這正所謂時勢造英雄。
申新開工時,榮氏兄弟的茂新、福新麵粉廠年產量已達到800萬包,麵粉袋供應成為大問題。1916年,榮氏兄弟著手在申新添設織機,安裝布機,織製布袋。據估計,在一戰期間,申新僅從織造麵粉袋上就賺得了3個廠。
1919年,榮氏兄弟集資150萬元,在老家無錫籌辦3萬錠的申新三廠。申新三廠橫跨無錫的梁清溪河兩岸,南通太湖,北鄰運河,離鐵路線很近,位置很好,設備精良,鼎盛時工人6 000人、職員120多人。申新係統許多管理製度的創新都由此廠試驗。
在申三主持這些試驗的,既不是榮宗敬,也不是榮德生,而是他們花了30元月薪聘請的總管薛明劍。薛明劍前額寬廣,下巴瘦削,雙目秀美而有神氣。榮德生招聘薛明劍的動機,源於一個偶然的訴訟事件。
1918年,無錫籌建縣立公共體育場,縣知事楊夢齡委任薛明劍為籌備主任。小薛選定了西門外大倉建廠,認認真真地幹起來了。不料此舉卻遭到了周邊紳商的強烈反對,其中最主要的一位就是榮德生的妹夫項某。雙方爭執不下,事情鬧僵後,項某就請榮德生出來調解,不料薛明劍卻一點情麵也不給,不畏權勢,據理力爭,使反對者以完全失敗告終。
榮德生雖然丟了麵子,卻認識了一位幹才。不久,榮德生鄭重邀請薛擔任申新三廠總管。事情定下後,薛起身告辭時,榮德生不經意地又問了一句:“薛先生,你還沒有問過我月薪呢。”
“那就問一聲吧。”薛明劍笑著說。
“每月津貼30元。”
“我同意。”
“你原來的薪水每月超過100元,我給你30元,不嫌菲薄嗎?”榮德生心想,此人不想多賺錢,能做生意嗎?在一瞬間,他聘用薛的決心要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