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個道理老外還是挺懂的,因此,為了將巴保的釀酒絕招學到手,張子章可謂絞盡腦汁,最後總算偷藝成功,他也因此成為中國第一位葡萄酒釀酒大師。
這一切,都在張弼士意料之中。因為選擇張子章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位侄孫非池中物。一次張弼士回老家探親,打算資助一批本家子弟外出學習。那時,張子章在鄰裏眼中可不是個好孩子。這小家夥非常淘氣,曾將自家與鄰居的幾十隻小毛鴨子活活捏死,被鄉下人叫他“紅毛鬼”。但張弼士見到這個小家夥後,發現他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壞。他詢問小家夥為什麼要捏死那麼多鴨子,張子章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原來,這小子是為了探究小鴨子為什麼會浮在水上,而小雞不行,所以將鴨子抓住後反複擠捏,看與小雞有什麼不同。這使張弼士發現,這個侄孫好奇心強,愛動腦筋,經過培養,會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因此,他決定將張子章帶出家鄉,重點培養。
張弼士的決定讓鄉親們大吃一驚,覺得不可理解:那麼多好孩子都不要,偏要個“紅毛鬼”!但事實證明,張弼士的眼光確實獨到,係統學習現代科技知識後的張子章,迅速成長為他辦酒廠的得力助手之一。
1896年,張裕公司釀造出第一批白蘭地和葡萄酒,但並沒有上市銷售。張弼士的打算是把逐年生產出的酒裝進地下酒窖的橡木桶貯存,至少存儲10年,直到酒的各項指標都合格,“色純味醇”後再出售。
這麼長的儲存期,沒有一處恒溫恒濕的地下酒窖是不可想象的。而張裕酒廠初建時,投資最多、遭遇挫折最大的正是酒窖建設。這項核心工程的負責人,就是張弼士最為信賴的侄子,畢業於檳榔嶼聖西韋斯學院土木工程專業的張成卿。
張裕初創時,煙台郊外一片荒涼。此時,張弼士還有許多政商活動,不可能長期待在煙台,因此,張成卿作為首任總經理,成為張裕酒廠建設的實際操盤人。在所有事務中,最讓這位年輕的CEO揪心的,就是地下大酒窖。
按要求,酒窖必須低於海平麵1米,距離海邊不超過100米,總麵積2 600多平方米。靠近海邊,容易造成海水的滲漏;而要保證低於海平麵1米,就必須挖到地下7米的深度。修建這樣一個酒窖,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困難重重。
在酒窖施工中,麵對滲漏塌陷問題,高薪聘請的德國工程師兩次失敗。人心浮動之際,張成卿親自挑起營建重任。一次次失敗讓張成卿身心交瘁,吐血不止,但他仍不肯罷手。由於過度操勞,1912年秋,這位CEO竟然一夜白頭,也就在此時,他終於想出了解決方案:采用中國傳統的大青石合洋灰(水泥)拱聯改造地窖,蜿蜒而下的螺旋梯也用永不鏽蝕的石條鋪就。
這個亞洲一流的大酒窖耗盡了張成卿的最後一滴心血,就在酒窖攻關得勝之日,他卻溘然去世,年僅40歲。驚聞噩耗,張弼士悲痛至極,除將留作自用的名貴棺木贈給愛侄殮葬外,他還特地從南洋奔赴煙台,親自主持了隆重的葬禮。
直至今天,據說夜深人靜時,置身地窖深處某一條甬道的盡頭,往往會聽到時隱時現的回聲,有人聽到當年施工時的嘈雜聲響,有人分辨出是當年張成卿時斷時續的廣東口音……
大酒窖建成後,3隻容量為15 000公升的橡木桶被推進來。這3隻“亞洲桶王”,是用法國林茂山所產橡木製成,橡樹樹齡都在百年以上。每一個酒桶能容納15噸的葡萄酒,據說,如果一個人每天喝一斤酒的話,那麼他需要80年才能喝完這一桶酒。
初創時的張裕酒廠,無疑擁有一支當時國內最國際化的企業團隊,其中有老外,有海歸,更有大批經洋人培訓過的本土技師與工人。在這個優秀團隊的努力下,一桶又一桶的美酒,開始充填張裕龐大的地下酒窖,高挑的石拱地下,齊整的木桶如同列隊的士兵順著甬道延展排開。
揚 名
好酒也怕巷子深。
盡管張裕酒廠生產的葡萄酒口味絕佳,可喝慣老白幹的中國百姓對這洋玩意兒並不怎麼買賬。賣酒多年的張弼士深知,要將美酒化成人們口中的美味,還有不少事要做。
為了有效開拓市場,張弼士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
那時,張裕公司北邊的海上停了不少外國軍艦。張裕人自然不會放過這些“識貨”的顧客,於是就搖著舢板,先送一些酒免費嚐試,士兵們很歡迎。等他們習慣張裕葡萄酒的口味後,停止免費嚐試。此時,士兵們的酒癮發作,自然舍得掏腰包,這樣酒的銷量一下子就上去了。當年有個士兵貪喝白蘭地,迷迷糊糊地掉進海裏,同伴們連忙救人,一時間亂作一團。誰想這個士兵一會兒就扶著舢板爬了上來,還直衝大家做鬼臉。士兵們虛驚一場,就送給張裕白蘭地一個綽號——難醉易醒酒。
這種體驗式營銷,張弼士本人也親力親為,甚至不失時機地客串一下推銷員的角色。
張弼士在北京任職期間,經常帶著侍從到東郊民巷酒樓餐館,每每指名要喝張裕酒。當侍者把酒送到餐桌上,他便纏著侍者問:“你喝過這種酒嗎?我走遍天下從沒喝過這樣的好酒,真是舉世無雙的好酒!來一杯,嚐嚐看!”說著他斟滿一杯遞與侍者,要侍者連稱好酒才放人家走……
當然,在今天司空見慣的媒體廣告宣傳在當時也被張弼士應用得淋漓盡致。報紙上登廣告,車站、碼頭書畫巨幅廣告,特製酒杯分贈茶樓酒館。上海一家報紙曾懸賞500大洋公開征集對聯,上聯是“五月黃梅天”,而重金懸賞的下聯就是“三星白蘭地”。謎底揭開時,人們才恍然大悟,這下聯竟是一種酒名。這背後其實正是張裕的炒作。
注重名人效應,這是張裕營銷中另一步妙棋。
張裕葡萄酒問世後,受到國內外許多名人的關注。為了迎合當時以飲洋酒來顯示闊綽的國內上層社會,張弼士煞費苦心地開發出以張裕葡萄酒為配劑的三種雞尾酒布郎司、淡馬丁尼和紅太陽升。很快,這三種雞尾酒在當時頗受上流社會的青睞。許多人慕名而來,或參觀訪問,或洽談業務……
為此,張弼士特在東葡萄園高嶺處建了一片豪華別墅和花園,專門接待貴賓。
當時許多政要都曾在這裏留下足跡或文墨。一生詩酒相伴的康有為曾先後兩次光臨張裕做客,並留下詩篇:
深傾張裕葡萄酒,移植豐台芍藥花。且避蟹鱉寫新句,已忘蒙難征蓮華。(1917)
淺傾張裕葡萄酒,移植豐台芍藥花。更讀法華寫新句,欣於所遇即為家。(1927)
翻開張裕的題詞簿,往昔那些政要的題詞比比皆是,黎元洪的“醞釀太和”,袁世凱的“瀛洲玉醴”,都不失文雅,但最珍貴的首推孫中山的題詞。孫中山一生忙於政務,所題匾額並不多,流傳到今天的,要數“天下為公”與“品重醴泉”最有名氣了。
1912年8月,孫中山先生由上海水路北行,應袁世凱邀請赴京議事,途經煙台作短暫停留。當月21日,他參觀了張裕公司,並為張裕題寫了“品重醴泉”四字。這是孫中山唯一一次為企業題詞。“品”字指酒品,但更重人品,好人品釀造好酒品。這既是感謝張弼士當年30萬兩白銀的慷慨捐助,也是他們“實業興邦”的共鳴。因此,有人戲稱,中山先生的題詞,每個字價值7.5萬兩白銀,乃是世上成本最高的題詞。
但張裕葡萄酒名留史冊的最大原因,還在於它在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世博會)上榮獲金獎。
1915年2月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是美國政府為慶祝巴拿馬運河開鑿通航而發起的。應美國總統的邀請,民國政府決定選派已成為工商界領袖人物的張弼士出任“遊美商業考察團團長”。
此時的張弼士已是74歲高齡。那時,還沒有跨越太平洋的航班,坐船前往美國,單程就需要耗時一個多月。這樣的長途旅行,對一個古稀老人來說,風險不言而喻。
出發前,家人不放心,特地找相師給張弼士算了一命,結果說張家這兩年內要戴孝。但因為張老板夫人多,分去不少災星,因此,一年內不會有事。這麼一說,張家人放心不少,但還是給張弼士買了幾百萬的人身保險,創下國內保險業的紀錄。
出發後,雖然身體時有微恙,但張弼士還是按時並堅持參加了世博會。
在這次世博會上,葡萄酒是個熱門展品。在法國、德國等展廳陳列的葡萄酒前,參觀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而在張裕葡萄酒的展廳裏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原因無他,隻因為中國葡萄酒當時在國際上還沒有名望,很多老外懷疑:中國人也能生產葡萄酒?
有一次,一群外國人經過展廳,展廳工作的一個小姐靈機一動,故意“不小心”把一瓶葡萄酒打翻在地,那些外國人嚇了一跳。結果,葡萄酒芳香四溢,這群外國人不由停下了腳步。這位小姐笑逐顏開,主動向他們介紹張裕葡萄酒的特色,並請他們品嚐。不嚐不知道,一嚐嚇一跳。張裕酒的醇美品質,受到了老外的一致讚揚。
受此啟發,張弼士決定主動出擊。一天,張弼士倒了一杯張裕可雅白蘭地,向一位名叫莫納的法國商人走去。莫納先生在法國葡萄酒業很有影響,他漫不經心地搖晃著酒杯,不料那琥珀色液體彌漫出的酒香撲鼻而來,令他十分驚訝;抿上一口,醇厚的味道使他更覺陶醉。回味再三後,莫納詢問道:“此酒產自哪裏?”張弼士悠然一笑,吐出四個字:“中國煙台。”
就這樣,張裕白蘭地非常好喝的消息四處傳開,很多人前來品嚐,有時候,一天多達萬人,人們端著酒杯,聚在一起,細細地品味。
口碑很好的張裕可雅白蘭地在本屆世博會上一舉榮獲金質獎章;同時,解百衲、瓊瑤漿和雷司令這三種葡萄酒也均獲優秀獎。後來,人們還特地將獲得金牌的可雅白蘭地酒改為“金獎白蘭地”。
在出席慶祝宴會時,74歲的張弼士捧起紅綢裹著的獲獎金樽,回想起創辦張裕的一波三折,想到那些付出青春與生命的親人與員工,他老淚縱橫:“唐人是了不起的,隻要發憤圖強,祖地的產品都能成為世界名牌。”
風雨兼程終不悔,留得芳香在人間。在總結張裕創業史時,張弼士寫道:“備曆艱阻”“擲無數之金錢,耗無量之時日,乃能不負初誌”“舉杯回首望雲煙,一八九二到今天”。
作為中國葡萄酒行業的先驅和中國食品行業為數不多的百年老店之一,張裕締造了令人回味無窮的百年傳奇。
落 葉
美國之行,是張弼士一生事業的頂峰。
這次赴美,不僅張裕葡萄酒榮獲金獎,而且中國代表團還受美國時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邀請,做客白宮,張弼士本人更是被稱為“中國的洛克菲勒”。這無疑是國際社會對他一生事業的充分肯定。
1915年8月2日,張弼士率團乘船回到上海,他不顧舟車勞頓,立即投入“中美銀行”和“中美太平洋汽船公司”的籌備工作中去。次年,為了籌措中美銀行資金,張弼士不顧年邁,前往南洋四處接洽,積勞成疾,在巴城病倒。
從17歲“賣豬仔”下南洋,張弼士幾乎沒有真正閑過一天。這一次,這位奔波一生的老人,終於可以躺下歇歇了。也許感到來日無多,病榻上的張弼士特別思念故鄉。他熟悉家鄉大埔的一山一水,客家的圍龍屋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他常常在夢中想起家鄉的鬆林、竹林、小溪、池塘……
這麼多年來,因為忙於商務,張弼士與家人聚少離多。雖然貴為南洋首富,但張弼士心中始終對家人存有一份內疚,特別是對原配妻子陳氏。
下南洋之前,在父母的操辦下,張弼士與陳氏結婚。對於一心持家的陳氏,張弼士始終心存感激。功成名就後,每年春節,他再忙都要回老家,有時隻有一兩天時間,他也抽身回來拜候父母,並跟陳氏懇談。每次張弼士回家,陳氏總是親手製作酸芋頭和酒糟粕兩道大埔農村的傳統食品給張弼士品嚐。酸芋頭和酒糟粕其實並非佳肴,張弼士夫妻在團聚時刻品嚐它,有著富不忘本的特殊的含義。
1902年,就在張弼士奔波於南洋之際,陳氏卻因操勞過度染病不起,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每每想起安息於故鄉青山綠水間的陳氏,張弼士都有一種錐心之痛。夜夢低回,他往往能夢見倚門盼歸的發妻,仿佛聽見等郎妹們那深情憂鬱的歌聲:
阿哥當年下南洋,阿妹尋哥洗琉琅,白天烈日當頭曬,半夜想哥被竇涼。
哥在遠方多保重,你係家中大棟梁,幾時盼得阿哥轉,阿妹相伴好還鄉。
……
1916年9月,張弼士在巴城病逝,享年75歲。他臨終遺言:“死葬家鄉。”
張弼士的後人遵照遺囑,將他的靈柩運回故鄉。據張氏家藏《先考張弼士府君生平傳略》記載:“靈柩自巴城過檳榔嶼,及由新加坡至中國香港、英荷(殖民)政府皆下半旗誌哀,(中國香港)英督及中國香港大學監督均親臨致祭。”入國境後,靈舟由汕頭溯韓江而上運回大埔時,兩岸民眾紛紛擺設路祭設牲祭奠。孫中山先生得知噩耗後不勝悲痛,他特地派人前來祭奠,並獻上花圈挽聯:“美酒榮獲金獎,飄香萬國;怪傑贏得人心,流芳千古。”
翌年5月,民國總統黎元洪特派廣東省省長朱慶潤前往大埔縣車輪坪村,為張弼士墓致祭並頒碑文,碑文寫道:“雄飛域外,酌注寰中,鼎鼎大名,華彝攸仰,海國猗陶。”
作為一代巨商,張弼士逝世的消息自然引起國內各界的廣泛矚目。不少論者認為,作為客家名賢,張弼士身上集中體現了客商文化的真髓,即:崇名務實的職業品質,仕、商相濟的人生理念,自律濟世的儒商情懷,強烈深沉的家國意識。
當時流行一句話:南有胡雪岩,北有張弼士。
他們都是叱吒一時的紅頂商人,家有巨財,亦官亦商。胡雪岩以辦胡慶餘堂聞名,張弼士以創張裕公司傳世,兩人都留下一個令人尊敬的百年老店。
但從成就來說,張弼士無疑要比胡雪岩成功得多。論官位,胡雪岩僅為二品大員,張弼士卻是一品頂戴;論財力,張弼士資產達8 000萬兩白銀,而當時的大清國庫年入也隻有7 000萬兩白銀,可謂“富可敵國”。
而從歸宿上,二者更是有天壤之別。當1885年胡雪岩在淒慘中結束自己一生時,張弼士正佇立在人生事業的最高端;而張弼士在1916年逝世後,更是備極哀榮,他的靈樞受到國內外從官方到民間的隆重祭拜。
生得偉大,死得光榮,張弼士可以說做到了,胡雪岩卻沒能做到。之所以會這樣,與其說是因為二人能力與機緣的差異,不如說是眼光與見識的不同。
身為土鱉,不諳現代經濟運作的胡雪岩,完全依附於晚清官僚,成也清廷,敗也清廷;而海歸張弼士即使位居高位,也能對清廷腐敗無能看得甚為透徹,從而保持一種超然的地位,並能廣泛結交國內外各類人群,包括正在造反的革命黨人。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而這正是洞悉世界潮流的張弼士與身陷朝廷黨爭中的胡雪岩最大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