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為華人,當為中華民族效力。”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當年下南洋,隻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衣錦還鄉,實業報國,才是他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衣錦還鄉,這是當時很多僑商最大的心願,也是他們致富的最大動力。
張弼士在南洋發家後,老家的親人當然是苦盡甘來,更有無數鄉親南下去投奔他。那時候,張老板已經成為當地青年的偶像,有心人將他的事跡編進山歌,傳遍四裏八鄉。其中一首山歌這樣唱道:“莫笑唐山小毛蟲,飄到南洋長成龍。看牛阿哥過番去,搖身一變大富翁。”
更深層意義而言,這不僅僅是人生價值的追求,也是商業利益所在。當時的南洋,對於張氏商業帝國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騰挪空間。隻有在遼闊的中國,這隻已經翱翔九天的商業雄鷹,才能找到最廣闊的天地。隻有在祖國的土地上建功立業,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他包括光宗耀祖在內的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
而此時的清朝政府,經過多年的內憂外患之後,國庫空虛,治國無方,基本上處於病急亂投醫階段。對於下南洋的眾生,清廷以往是死活不過問的,隨著華僑財富與影響快速地增長,一向高傲的清廷終於開始正視這些國外子民。
1893年春,清政府駐英公使龔照瑗奉命考察歐美富國之道,途經新加坡。那時,張弼士已經在南洋營建了他的龐大的企業帝國,清朝政府也多次跟他接洽,有意要他為祖國作貢獻。
龔照瑗到達新加坡後,張弼士給予熱情的接待。在接風宴會上,龔照瑗詢問張弼士的發財之道。張弼士不假思索地回答:“吾於荷屬,則法李克,務盡地利;吾於英屬,則法白圭,樂觀事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征貴販賤,操奇致贏,力行則勤,擇人任時,能發能收。亦如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若智不足以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終不足以學斯術。吾服膺斯言,本此為務,遂至饒裕,非有異術新法也。”
龔照瑗聽完這番理論,嘖嘖稱讚。他拉著張弼士的手,誠摯地說:“君並非商界中人,而是天下奇才,現中國貧弱,歸救祖國如何?”
張弼士早存“實業興邦”的夙願,當即欣喜答道:“懷此誌向已很久了,願君指點!”
見張老板欣然同意,龔照瑗一點不敢懈怠,馬上致函李鴻章,推薦張弼士為檳榔嶼首任領事,獲準。不久,清政府又升任他為新加坡總領事。從此,他開始奔走於中國與南洋之間。
30年的開拓,不但讓張弼士富甲一方,積累了豐富的商業經驗,而且形成了以他與張煜南、張耀軒兄弟為核心的商業同盟。這一切讓張弼士不僅在當地華人華僑間出類拔萃,還讓他更敢於直視歐美人的傲慢與挑釁。
1898年的一天,張弼士攜一位洋姨太太從新加坡赴中國香港,他們打算搭乘德國一家輪船。出乎意料的是,這家德籍輪船的頭等艙船票隻售給他的洋姨太太和德籍家庭醫生,張弼士和侍從由於是華人,隻能坐統艙。張弼士當時勃然大怒,把侍從買來的船票撕得粉碎,拋向大海,怒吼道:“豈有此理,華人不能坐頭等艙,簡直欺人太甚!”
這類事在那個年代司空見慣。遭受此等待遇的不止張弼士一人,可謂千千萬萬的華人。企業家中類似的還有盧作孚、陳光甫等,正是外國人這等民族歧視的偏見與規定,激起他們的創業激情,從而產生了民生航運、中國旅行社這樣影響巨大的著名民族企業。
盧作孚、陳光甫受歧視時,尚未發跡,隻能將憤恨暫時藏在心中;而此時的張弼士,早已功成名就,哪裏肯吃這個虧!為給華人爭氣,張老板決定立即創辦自己的輪船公司。《清稗類鈔》有這樣的記載:“張乃登廣告於西文各報,招聘船員,購置商艦,往來新加坡與中國香港之間,專載華人華貨,價照德公司減半,蓋誓毀家以與德公司競也。”
這場價格戰令德國這家輪船公司損失慘重,其經理趕忙托人向張弼士道歉求情。張弼士直言,必須改掉不準華人乘坐頭等艙的陋習方可罷戰。為避免破產,德國佬隻有被迫答應。
這場商戰隻是張弼士一生事業中的一個小插曲,此時此刻的張老板,更多的心思還是在如何實業報國上。
自1893年應詔歸國後,張弼士受到光緒帝的召見。趁此機會,他多次上書朝廷,建議振興商務。歸納起來,張的建議主要包括三個核心思想:一是設商部,二是開特區,三是引外資。
1903年,在奏劄中,他向光緒皇帝直言:“現時庫款支絀,財力困微,其能籌集巨資,承辦一切者,唯仰賴於商,農、工、路、礦諸政必須歸並商部一部,否則事權不一,亦非商戰之利。”
清廷君臣認為張弼士的建議有道理,於是光緒皇帝於當年9月下詔成立商部,欽命載振為商部尚書,欽命張弼士為商部考察外埠商務大臣。這個事件影響頗大,創刊於1904年的《東方雜誌》評論說:“實業之有政策,以設商部始。”
1904年10月,張弼士獲光緒皇帝第三次召見,他又上陳奏劄,提出發展商務的12條建議。在奏折中,他建議動員海外僑民回鄉投資:“動之以祖宗廬墓之思,韻之以衣錦還鄉之樂。”在策略上,他提出:“湊集華資,認真提倡,選擇要地,築路一段,開礦一區。”就是將華資用在最迫切的築路、開礦上,以此帶動當地經濟發展。
要想富,先修路。這樣的見識,在張弼士的商業實踐中,其實算是常識。最能開人眼界的,還是他建議在閩粵兩地開設特區。
張弼士在奏折中說,中國經濟的發展要有所側重,首先要以沿海地區作為開放的窗口,“外埠華商,籍隸閩、粵者,十人而九,其擁厚資善經營者,指不勝屈”,所以“振興商務,尤非自閩廣等省入手不可”。
光緒皇帝當時正急於改革,他認為,國外華商能在短時間內發達起來,除了聰明才智之外,主要是他們的理念正確。因此,清廷很快采納了張弼士的建議,先後頒發《獎勵華商公司章程》《華商辦理農工商實業爵賞章程》,以種種優惠政策吸引國外華商投資。
為借張弼士的國外影響力,清廷還任命他為商部考察外埠商務大臣兼檳榔嶼管學大臣。據當時記載,返回南洋後的張弼士,每到一處,“懸燈結彩,高掛龍旗,行者塞途,馬車轟轟。觀者如堵,極一時之盛”。
買 路
1892年,中國發生了很多事,但能被載入史冊的不多。一百多年後,2000年的中華世紀大典,北京中華世紀壇的青銅甬道上,這一年能被銘刻的隻有四件大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張弼士做的。關於這件事,銘文是這樣寫的:“1892年,壬辰,清德宗光緒十八年……華僑張弼士在山東煙台創辦張裕葡萄酒釀酒公司。”張弼士答道。
創辦張裕,是張弼士一生最大的成就,也是他回國投資創辦的企業中最成功的一家。而張老板的創業動機竟然來自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1871年的一天,巴城,在商界已鼎鼎有名的張弼士受荷蘭籍總督亨利邀請,去參加法國領事館的一個酒會。會上,張弼士對法國葡萄酒讚不絕口。看到他對葡萄酒如此感興趣,法國領事就向他講述了自己的一段經曆。
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這位法國領事是英法聯軍的一員。當英法聯軍占領煙台後,他們發現煙台的山中有大片的野生葡萄,於是士兵們便用隨身攜帶的小型製酒機,用野生葡萄釀出了葡萄酒。而這些酒的味道,堪比法國本土的名牌葡萄酒,給這些期望對酒當歌的英法士兵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個法國領事酒酣耳熱之際順口說出的一段往事,卻讓張弼士牢牢記在心裏。要知道,張弼士在南洋的第一桶金就是來自洋酒銷售,更不要提客家人喜歡釀酒喝酒的悠久傳統。
20年後的1891年,張弼士應時任登萊青兵備道(轄登州、萊州、青州三府,道台衙門設於煙台)兼東海關監督的盛宣懷的邀請,到煙台考察。對於盛宣懷來說,把張弼士請回來,當然是想借此完成國外招商引資的任務,讓他到煙台去開礦、建鐵路。
按官場規矩,張弼士到迎賓館住下來後,盛道台自然要先招待他吃喝玩樂一番,然後便帶他參觀港口,參觀這個參觀那個,以激發他的投資熱情。但張老板這次回來,最大的興趣還是在葡萄酒上,對修路、開礦他也不是不可以幹,就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借此機會,張弼士對煙台的風土人情進行了全麵考察,他發現此地靠山麵海,氣候濕潤,土質肥美,確是種植葡萄的好地方,可以釀造出優質葡萄酒。
考察一番後,盛道台詢問張老板的投資意向。沉吟一陣後,張弼士問:“我可不可以在這裏種葡萄?”盛宣懷當時就愣了,這根本不在計劃之中嘛,怎麼回事?張弼士重複並解釋理由後,盛宣懷說:“我可以給你1 000畝荒山種葡萄,但你種葡萄幹嗎?”“我想釀葡萄酒。”
盛宣懷琢磨,反正釀酒也是辦實業,隻要是在我的地盤上就算我的業績。因此,他爽快地同意了,並答應提供像修路開礦一樣的優惠政策。末了,盛道台又問:“那你打算給這個葡萄酒廠取個什麼名字呢?”“張裕!”張弼士是脫口而出。
其實,這個名字張老板已經琢磨很久。既然決定辦酒廠,就要起個好名字,名不正則言不順嘛!張裕公司的創辦,在中國葡萄酒產業史上屬於破天荒,而且,這還是張弼士在國內創辦的第一家企業,猶如嬌女上轎,新婦生子,怎麼也得起個好名字!
創始人既然姓張,公司掛塊“張記”牌子本是順理成章的事,用不著格外在意。然而有意思的是,翻遍張弼士的生平年譜和所辦企業名錄,大小二十幾個企業,裕和、裕興、裕昌、裕益——“裕”字比比皆是,唯獨找不出第二個“張”字,奇哉!
辦酒廠,錢不是問題,張老板有的是錢。但問題是執照難辦,因為這涉及公司采用什麼章程,是官督商辦、官商合辦還是商人合股?這些在當時流行的辦廠方式,張弼士一概不用,他要獨資獨辦。
至於其中原因,張弼士在一次與李鴻章的對話中說得很清楚:“政府要辦,須先設辦公機關,派人采購……工廠尚未建成,資金已耗去大半;開工後,折扣、浮冒、種種弊端虧損難以預計,安得獲利?”
在當時清政府的官僚作風之下,申辦這樣一家獨資企業必須要得到朝廷的點頭許可。在他的多方斡旋下,李鴻章終於為公司親自批示:“準予專利15年,凡在奉天直隸山東三省地方,無論華洋商民,不準在15年限內,另有他人仿造,以免篡奪。”這應該算是清政府批準的最早專利。
執照拿下來了,但張弼士心中還是不踏實。他已經計算過,辦這樣一家酒廠,至少要有200萬兩白銀的投入,耗時更是無法預期。如果不把路子鋪墊好,到時候半途而廢,那損失就太大了。
雖然已經結識了李鴻章、盛宣懷等洋務大臣,但張弼士深知,要想確保在國內投資的安全,讓自己的商業建言落到實處,就必須打通政治勢力最強的環節。說白了,就是要直接搞定清廷真正的主人慈禧太後。
1903年,慈禧太後召見張弼士。當日恰逢慈禧壽辰,他順勢奉上一筆厚厚的覲見禮——白銀30萬兩,此舉轟動清廷內外。為此,清廷賞給他頭品頂戴,太仆寺正卿職,而且體恤其年老,特準其見太後與皇帝時可以不跪拜。
從此,張弼士成為官商一體的紅頂商人,這無異於為張弼士發了一張在國內投資設廠、實業興邦的通行證。此後,張弼士在朝廷內外不僅做事一帆風順,而且遇事總有貴人相助。
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當時名滿天下,人品學問高人一籌,書法又精到。張裕葡萄酒動工時,張弼士動了請他題寫廠名的念頭。以翁同龢的練達,當然知道張弼士非等閑之輩,樂得送個人情。翁大學士當下大筆一揮,樸茂凝重、氣韻天成的“張裕釀酒公司”六個大字一氣嗬成。翁的書法潤格一向讓人望而卻步,這次特意破了例,每字僅收白銀50兩,算是意思意思。
一百多年來,這六個鎦金大字一直鑲嵌在張裕公司大門上方,透著不同凡俗的富貴大方氣象,既抬高了張裕的身價,也使過往的行人多了一份談資。
臥 薪
地到手了,人員也開始進駐,1892年春,張裕酒廠在煙台海邊正式開工了。
春去秋來,看著遍地的野生葡萄,張弼士心中非常歡喜,這哪裏是葡萄,分明是一棵棵搖錢樹啊!但張弼士的好心情沒有保持多久,因為用這種葡萄試製出的葡萄酒,味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換句話說,這些野生葡萄根本無法釀造出上等的葡萄美酒。
是戰爭年代法國士兵味蕾失靈?不像。是那個法國領事在忽悠他?也不對,因為之前張弼士已經將煙台本地的土壤送到歐洲去分析過,結論確實是適合種植優質葡萄。
在分析各國優質的葡萄產區後,張弼士作出了一個橫跨歐亞兩洲、引進歐洲當地優質葡萄苗的大膽決定。如果說,張騫在曆史上第一次從西域引進了食用葡萄,那麼在兩千年之後,張弼士就是第二次大規模引進了能釀造紅酒的葡萄,而這一次卻是通過波濤洶湧的海上絲綢之路。看來,還是家花沒有野花香呀!
張弼士派人到歐洲購買了120萬株良種葡萄苗。在運輸途中,葡萄苗遭暴曬後大量枯萎,損失了十幾萬元。張弼士雖然很痛心,卻鼓勵經辦人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我不怪你,你再到歐洲去買120萬株回來!”由此可見其實業家的氣魄與胸懷。
洋葡萄來了,但栽種不久即出現大麵積死亡。不信不行,這就是水土不服呀!這個時候,煙台山上的野生葡萄終於派上了用場。張弼士讓人用當地的葡萄枝作為砧木來嫁接,這一嫁接就是十餘年,失敗無數次,到1906年才獲得成功,總共嫁接葡萄24萬多株,124個品種。這過程,簡直就是現代的雜交育種工程,其難度一點也不比袁隆平先生培育雜交水稻低呀。
“七分葡萄,三分釀造。”釀酒師是釀酒藝術的靈魂,他們掌管著葡萄美酒釀造藝術的密碼,依靠舌尖和鼻子的敏感與特有的天賦,在色香味中精雕細琢。張裕公司創辦初期,張弼士對釀酒師的引進非常嚴格,曾經“三聘酒師”。
張弼士聘請的第一位釀酒師是英國的俄林,這位英國釀酒師抵達上海時得了牙痛病,拔牙後因為感染死了。這應了中國人的一句老話: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
第二次聘請的是荷蘭酒師雷德勿,這次張弼士卻碰上了一個江湖騙子。這家夥自稱擁有國家考核憑照,其實全是謊言,他純粹是濫竽充數,釀出的酒全是廢品。
直到最後,當時奧匈帝國駐山東煙台的領事巴保毛遂自薦,擔當了張裕公司的釀酒師。巴保是奧匈帝國弗朗茨·約瑟夫家族的男爵,他父親是一位釀酒專家,曾發明葡萄糖度測定表,後人稱“巴保糖度表”。巴保在張裕公司工作了18年,主持釀造了高月白蘭地、夜光杯、佐談經、瓊瑤漿等15個品種的葡萄酒。
釀酒工藝及配方無疑是葡萄酒廠的核心技術,這等技術完全掌控在外人手中,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因此,在積極引進外國釀酒師的同時,張弼士未雨綢繆,指派侄孫張子章等人到法國等地學習釀造技術;巴保進廠後,他又安排他們拜巴保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