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之狀元下海(3 / 3)

這段故事的女主角是蘇繡藝術大師沈壽。兩人相識於1910年在南京舉辦的全國第一屆南洋勸業會,當時沈壽36歲。會上,張謇對沈的作品及鑒賞力大加讚賞。會後,張謇5次致信盛邀她來南通。1914年10月,沈壽來到南通就任女工傳習所所長。

不久,在舊金山舉辦的第20屆世博會上,沈壽繡製的《耶穌像》榮獲金獎。在沈壽赴美期間,她的丈夫餘覺居然娶了兩房姨太太,兩人的婚姻名存實亡。憂鬱成疾,沈壽生病了,張謇對她非常關心,他一麵延醫為之診治,同時讓她搬到環境清靜的謙亭靜養,並收她為學生,親自教授詩詞。

朝夕相伴,沈壽對張謇的關懷豈能無動於衷?長期臥床養病,沈壽開始慢慢地掉頭發,於是她就用自己細柔的長發繡出了張謇的手跡《謙亭》。落發不夠用,她就用剪刀剪下自己的頭發,以此繡品很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情感。

兩人神交的結晶就是《雪宦繡譜》,由沈壽口述,張謇筆錄,留下蘇繡藝術的絕唱。

南通建設是全方位的。根據張謇自己的總結,大生集團哺育了大量公益機構,包括240多所小學、6所專科學校、1座博物館、1座圖書館、1個氣象台、16家慈善團體等。

張謇在南通的開拓帶有強烈的個人奮鬥色彩,所謂“上不依賴政府,下不依賴社會,全憑自己良心做去”。至今南通還有個說法:“一山,一水,一人。”山是狼山,水是濠河,人是張謇。

擁 袁

自從投身實業後,張謇基本上不太摻和政壇紛爭。但隨著大生集團實力的壯大,其商業關係逐漸輻射東南乃至全國。此時,張謇即使想躲在南通,做一個現代陶淵明也沒有可能了。這正所謂你不惹政治,政治主動找你。

自離京城後,張謇積極參與的第一件重大事件就是東南互保。

1900年夏天,八國聯軍借剿滅義和團之名攻打北京。到了6月,張謇看到全國的動亂即將爆發,他急忙乘輪船前往江寧,會見兩江總督劉坤一,勸其“定計維持江南”。但是6月20日,慈禧太後下旨宣戰,調動清軍圍攻外國使館,並命令各省督撫廣召義民總署戰守。太後開口,劉坤一當然害怕,如果違旨自保,弄不好有殺身滅族之禍。

眼看戰火就要燒到江南。關鍵時刻,張謇聯合盛宣懷等江浙大資本家,最終說服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鴻章,大家共同約定,實行“東南互保”,使長江以南半壁江山免於塗炭。此時,東南各省社會安定,張謇的大生紗廠“紗路大暢”,江南各省新開各種新式企業近百家。

1912年,民國初立。在南北對峙的大格局中,各種政治勢力開始重新站隊。在這場政治拔河中,張謇選擇了梟雄袁世凱的北方隊,而不是海歸總統孫中山的南派。這樣的選擇,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張謇的政治觀念的變遷和他的經濟事業有著密切的關係。既然選擇了實業之路,張謇對政治的考慮也就無一不是從利於實業的角度出發。

辛亥革命前後的張謇,事業局麵已經打開,正迎來一戰期間的事業高峰。從1901年至1907年,圍繞大生紗廠,他先後創辦了19家企業,初步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大生資本集團。這樣一個教父級的實業家,張謇不可避免地要在政治上發言,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清朝的保守政策顯然不利於商業的發展;孫中山動用武力,不利於秩序和市場的穩定;袁世凱手握重兵,能保證國家穩定與統一,又讚成共和,當然是他當時的最佳選擇。

作為帝黨成員,張謇一直主張君主立憲。在此期間,張謇就矚目手握重兵的袁世凱,而兩人的結識那就更早了,30年前他們就一起扛過槍、跨過江。

壬午事變時,當年陪同吳長慶入朝的,除了張謇,還有比張謇小6歲的袁世凱。張、袁二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後,一文一武,在朝鮮亂局中開始嶄露頭角。後來,吳長慶回天津述職時,張謇也一道回國。吳就把慶軍在朝鮮的日常事務,全都托給了袁世凱辦理。兩個月後,袁公開投靠李鴻章,很令吳長慶難堪,吳不久鬱鬱而終,張、袁二人也因此公開決裂。

30年後,張謇既非當日的幕僚書生,袁世凱亦非當日的武夫。因為立憲、共和,曾經割袍斷義的兩人,在現實政治麵前,開始第二次握手。由此形成北袁南張,一個在朝、一個在野,南北互動、呼籲立憲的格局。

1911年(農曆辛亥年)5月11日,張謇進京途中路過彰德(安陽)。此時,慈禧已死,袁世凱被迫下野,正蟄居彰德附近的洹水河畔。對這樣一隻政治潛力股,張謇當然明白其投資價值,但對是否親自拜訪仍有顧慮。大家現在都是有身份的人,畢竟絕交多年,陡然見麵,如果冷場,恐怕顏麵很難看。在同行人員的勸說下,張謇終下訪袁決心,並仔細商討會晤細節。

這次會麵從下午5時一直進行到午夜12點,隨行者劉厚生回憶說:“我們同車的人一覺醒來,見張謇登車含笑對我們說‘慰亭(袁世凱,字慰亭)畢竟不錯,不枉老夫此行也’。”

數小時的“道故論時”,內容應當極為廣泛,交換對時局的看法想必是最重要的內容。這次見麵,張感覺袁的見識非同一般,遠在碌碌諸公之上;袁對張關注的導淮事業給予高度評價,並以人民利益相標榜,獲得張謇極大好感。臨別時,袁表示,如有出山之日,定當遵從民意,希望張謇給予多方合作。

對這次會晤,張謇抵京後意猶未盡,致函袁世凱稱:“30年別離,世事滄桑,一夜暢談,慨係橫生。”洹上會談,使袁張多年的芥蒂進一步消弭,為日後張謇擁袁做了極重要的鋪墊。

當年10月,為了慶祝大維紗廠正式開工,張謇趕到武昌。10月10日上午,張謇過江在漢口等船,晚八時登輪返滬。船開動時,他發現長江對岸起火,“舟行二十餘裏,猶見火光熊熊上燭天也”。張謇沒有想到,他居然目睹了武昌起義的烽火。

武昌起義,舉國震動。作為立憲運動的領袖、新興實業家代表,張謇的心中對革命及其可能帶來的動亂充滿了擔憂。但眼看星火燎原,江山變色,一向務實的他經過一段時間的觀望後,迅速轉向共和,辮子剪了,日記裏的時間也換成陽曆。通州很快宣告獨立,“地方秩序如常”,大生資本集團毫無損失,張詧出任地方總司令。

不久,孫中山來信邀請張謇到南京擔任民國內閣實業總長。然而,去了一趟南京,張謇反而更加堅定了棄孫投袁的決心。很多年以後,後人在張謇的日記中發現,南京會麵後張謇對孫中山的評價,僅僅四個字——不知崖畔”。說白點就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和太浪漫了。

實際上當時民國政府政令不能出南京城,軍餉都發不出來。這樣的政權能有什麼前途?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個政治經濟學原理,張老板比革命黨領袖們更清楚。

袁世凱將“二次革命”鎮壓下去以後,張謇即於當年10月中旬前往北京,就任熊希齡主持的所謂“名流內閣”的農林工商總長。

1914年2月,熊希齡被迫辭職,張謇雖然暫時留任,但已不安於位。在內閣垮台5天後,張謇就寫信勸告袁世凱警惕已經在國內外廣泛傳播的“帝製複活”的流言,小心因此誘發新的動亂。他借用蘇軾的話以示諷喻:“操網而臨淵,自命為不取魚,不如釋網而人自明也。”

1915年2月,張謇辭去袁記政府農商總長一職,標誌著他一生全國性政治活動的結束。1916年6月,袁世凱病死。

消息傳來,張謇不由得感歎:“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來未有之會,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敗群小之手。謂天之訓迪吾民乎?抑人之自為而已。”

清 盤

1920年至1921年,上海報紙天天刊登大生的股票行情。大生股票非常搶手,但這一切都隻不過是表麵現象。

1922年,持續走紅的紗布市場突然暴跌,棉貴紗賤,虧損像瘟疫一樣,蔓延到整個行業。向來贏利的大生一廠虧損39萬多兩白銀,二廠虧損31萬多兩白銀;一廠負債709萬餘兩白銀,二廠負債125萬餘兩白銀。大生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就此來臨!

其實,這一切並非來自一朝一夕,危機苗頭其實早已存在。

一般學者認為,這次行業性危機源自外來衝擊,因為一戰結束後,外國資本卷土重來。但發生危機的當年,洋紗進口隻有107萬餘擔,反而低於1918年的118萬擔。因此,外來衝擊說很難服人。

事實上,這場危機的真正原因是早已露出苗頭的生產過剩。

1922年以前的數年內,國內棉紡業一直高速膨脹,紗廠由戰前的55家發展到65家,紗錠由55萬枚增加到163萬枚紗錠。不少“卷土重來”的日資紗廠擴張凶猛,從戰前的5家工廠、11萬枚紗錠,增長到1922年的25家、67萬枚紗錠。

與此同時,國內市場的容納程度並沒有發生多大變化,供過於求的矛盾一直在激化。生產過剩的危機之所以在1922年爆發,導火索是棉貴紗賤。

這些年,紗廠用棉由戰前的143萬擔增加到1922年的469萬擔,而國內棉花種植根本跟不上,加之1921年秋黃河、長江流域普遍發生水災,棉產銳減,原料大戰更加激烈,棉貴紗賤導致業內多數企業陷入虧損狀態。

具體到大生紗廠,則是多年積累的問題的集中發作。

這些年,以大生為中心發展起來的企事業,實際上成了一座“倒金字塔”,投資總額達到3300萬兩白銀。張謇以一己之力建設南通新世界,而支撐這一偉業的就是大生集團。從此,大生集團被張謇當做一台現金提款機,資本的運用經常服從於張謇個人的熱情和理想,大量資金被抽調到那些公益事業中。隻有輸出,沒有回報,大生的基礎早已不足以支撐。

因為沒有計劃,大生這些年的投資過快過亂。當時,除了紡紗分廠越開越多外,張謇還向交通運輸、釀酒、榨油、製皂、製鐵、電話乃至印刷出版等行業全麵出擊,用他日後自我檢討的話來說,就是“急進務廣”。但是,超生、濫生的子公司、孫公司大多都經營困難,不僅對主業毫無裨益,而且占用了大量資金,並積累起巨大的債務黑洞。

大生集團本身的管理也是問題重重,人才少,管理亂,跑冒滴漏嚴重。離開大生後,劉厚生曾感慨萬千:“大生各實業事無巨細,表麵上都要向張家兄弟請示,但他們對下麵的實情並不完全了解,讓人鑽了不少空子。集團內人才匱乏,特別是各鹽墾公司,除了江導岷可以獨當一麵,幾乎沒有第二人可以信用。”

不過,過度分紅、殺雞取卵才是讓大生走向衰敗的致命毒藥。

一戰期間,有一年年終結賬,大生付給股東的息金竟然高達50%。劉厚生在報上看到這個消息,覺得“駭人聽聞”,寫了一封長信忠告張謇:“歐美各國股息最多不過3%,上海、無錫各紗廠股息也沒有超過10%的。通州人總以多付股息為榮,而不知其違反經濟原理,風險非常大。”但這些忠告並未引起張謇的注意。

其實,張謇也許不是不知道,而是沒辦法。分幹拿盡是張家與大生股東的一項約定,不然當初如何能順利確立張家在大生集團經營管理上的絕對權力?這副毒藥當時吃起來很甜蜜,現在藥性發作了才追悔莫及。

對於股東的責難,古稀之年的張謇同樣有一肚子怨言。他說:“本人在二十五六年前辦這個紗廠,其誌不僅在紗廠,教育、慈善、公益都在考慮之中,那時人人都說好。等到這兩年不發利息了,則謠言紛起,說南通沒有一個好人。我不敢說南通沒有壞人,但目前遇到一點不順,就變得人言嘖嘖,隻知人利而不顧時勢如何,輕下判斷,這不是典型的眾口鑠金嗎?!”

其實,大生集團問題的核心,就是因為沒有公積金,加之銷售不暢,導致現金流枯竭;拯救之道莫過於及時注資,然後資產重組。據當時日資機構調查,隻需注入400萬兩白銀的流動資金,大生集團資產即可全麵盤活。

為拯救大生,張謇曾向國內銀行求助。當大生鼎盛之時,上海等地的銀行、錢莊爭相給大生上海事務所提供貸款,加上寧紹幫和鎮揚幫競爭激烈,他們不怕大生借,隻怕大生不來借。那時,大生在銀錢業眼裏,簡直就是香餑餑、搖錢樹。但銀行都是嫌貧愛富的主兒,隻會錦上添花,這時候哪會雪中送炭?向日、美財團求助,最終也沒有結果。

時來天地同發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此時的張謇,真的大有身陷絕地之感,也更加體會到什麼叫世態炎涼。

1925年,大生一廠資不抵債,被債權人組成的銀團接管,張謇成了名義上的董事長。大生改姓,南通自治事業也半途而廢。一世心血,付諸東流,張謇不由得感歎:“不幸而生中國,不幸而生今之時代。”

張謇的不幸,其實正是文人經商的悲哀。也許,張謇本人對實業救國的工具性態度,才是問題的根源所在。從某種意義上說,張謇更像是一位為國為民的政治家,而不像是一位注重投入產出比的企業家。不計成本的政治家張謇被鮮花與掌聲包圍,而麵臨虧損的企業家張謇的危機卻在悄悄逼近。

在理想與成本之間,畢竟需要一個權衡。這一點,日本人也許比中國人更清醒。有人說,近代日本與中國在實業救國上的一個最大差別就是:在日本人看來,依據經濟規律,做好實業本身就是救國,而不是急功近利地將實業與救國割裂,把實業看做是救國的墊腳石。

傷 逝

張謇曾說過:“人生要經曆3個時期:30歲以前是讀書時期,30歲至六七十歲是做事時期,70歲以後又是讀書時期。”

退出大生的管理後,勞碌一生的張謇真正開始有了一些空閑,他從濠南別墅搬到西林梅宅小居,堅持每日臨懷素帖,讀《左傳》。

1926年,張謇已是73歲高齡的老人,精力雖然有限,但依然熱心公益。這年8月月初,張謇冒著酷暑,拄著拐杖,與人一起在江堤上走了10多裏,觀察分析了主要危險地段,並籌備護江保堤的石料。一連幾天,張謇筋疲力盡,適逢氣候悶熱,他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

自此,張謇病勢轉重。兒子張孝若跟三伯父張詧商量,將張謇接回城裏濠南別墅家中,商請著名西醫診治。但畢竟年事已高,張謇病情愈發嚴重,不時陷入昏迷之中。

8月23日子夜,雷電交加,大雨滂沱。次日,張謇在床已奄奄一息,處於彌留之際。上午10點過後,各方麵有關人士都聚集到濠南。張詧扶杖含淚而至,移步至乃弟病榻旁,俯身耳語說:“汝來有所自,去有所歸,看來時機已到,要把定神誌,好好地歸去吧!”張謇微微頷首,這位不知疲倦的老人終於帶著遺憾的神情閉上了眼睛。

張謇去世的消息傳到全國各地,全國各地的唁電像雪片一樣飛到南通。胡適聞訊後,感慨萬千,他這樣寫道:“張季直(張謇,字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他獨力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30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於全國。終於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於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誌願而死。”

1926年12月,張家出殯,南通萬人空巷,遠近的民眾都來送行。

那天清晨,天氣異常晴爽,朝陽漸升,光芒四射。蔚藍的天穹,明淨到一片雲都沒有。霜露凝蓋在樹上,愈覺澈亮,寒肅之氣,侵入肌骨。

上天好像有意給他一個光明而又冷峻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