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學熙之巨擘善舞(1 / 3)

中國近代工業發展史上,有兩位著名實業家,人稱“南張北周”。“南張”指的是功蓋東南的狀元實業家張謇,“北周”指的是華北新式工商業的開拓者周學熙。

作為山東大學首任校長、袁世凱最為信任的財經大管家,周學熙曾經兩次出任民國財政總長,但他最終選擇了退出政界,全身心地投向實業。他嘔心瀝血,創建華新棉紡廠與耀華玻璃廠,以天津、唐山為中心,在中國北方苦心經營起一個龐大的周氏企業集團。周氏集團資本金額高達4 000多萬元,在當時這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

楔 子

1895年4月的北京,紫藤花開,柳絮飛揚。自從清廷割讓台灣給日本並賠款20 000萬兩白銀的消息傳出後,整個京城的空氣中就充滿了不安。此時,18行省上京參加會試的舉人正在等待放榜,他們還沒從讓人窒息的科考中喘過氣來,就被這個消息激得血脈賁張。

5月2日,周學熙與一位同考前往宣武門外的鬆筠庵,參加各省舉子們的大聚會。會上,廣東來的康有為、梁啟超最活躍,他們不僅起草了18 000字的請願書,而且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講,鼓動大家同赴都察院請願。近代史上轟轟烈烈的“公車上書”開始上演。

“夫富國之法有六:曰鈔法,曰鐵路,曰機器輪舟,曰開礦,曰鑄銀,曰郵政。”“凡一統之世,必以農立國,可靖民心;並爭之世,必以商立國,可侔敵利,易之則困敝矣。”

這些年,周學熙一邊鑽研八股,一邊觀察時局,他深知科舉之途並不能救民於水火,但苦於找不到濟世妙方。康、梁的這些話就像撥開了迷霧,讓他心頭一亮,看到一條嶄新道路。

後來,有人報告說皇上已經在和約上蓋了國璽。眼見大勢已去,舉子們便一哄而散。公車請願未遂,但周學熙卻下定了棄舉業就實業的決心。這位29歲的官宦子弟,決定盡快趕往安徽建德(今東至縣)老家,與回籍養病的老父好好地談一談。

棄 考

周學熙的老家在安徽建德縣梅城紙坑山,祖屋旁的蘭溪河從東南山澗奔瀉而出,環繞梅城後彙入長江。周家在紙坑山定居已上千年,但讓家族真正顯赫揚名的,還是周學熙的父親周馥。

當年為躲避太平軍帶來的戰亂,周馥隻身一人乘船逃往安慶,因緣際會,受知於李鴻章,從而成就一生功業。

1862年,湘軍剛剛打下安慶,曾國藩為了傾聽民聲,就在府衙門外掛了一個意見箱,收集各方意見。一個朋友請周馥代筆寫了一份意見書,曾國藩看到後,對其文采大加讚賞,便讓李鴻章把寫信人找來做文案。這時候,李鴻章正在籌備淮軍,經打聽,得知意見書為周馥所寫,於是他就把這位26歲的安徽小夥子找來。兩人一談話,李鴻章就發現這個小夥子不簡單,日後可堪大用,因此,就將他留在了身邊,而沒有上報。當時李還是曾國藩的幕僚,每月薪水不過五六兩銀子,但他卻分一半給周馥養家糊口,這種戰友情誼保持了終生。

從軍後周馥初任淮軍大營的總文案,不久即兼署天津兵備道,協助李鴻章辦理洋務,治水、理軍、辦學、興商,後來官至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成為李最得力的助手之一。甲午戰敗後,李鴻章遭受彈劾暫時下台,周馥也自請開缺,返回老家養病。

周馥自己不是科舉正途出身,因此,特別渴望兒孫金榜題名。周學熙昆仲6人,他排行老四。1895年時,大哥、二哥及他本人均已中舉,但老父希望兒子們更進一步,能進士及第。因此,周學熙深知,要想走實業救國之路,首先要說服的就是自己的老父親。

與同齡人相比,周學熙的科舉之路可謂更曲折,更苦澀。

1880年,15歲的周學熙獨自一人,肩背書籍行囊,翻山越嶺,徒步到池州府去應童子試。當時的池州督學孫毓汶是一個飽學之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孫翰林十分喜歡這個自己走了一百多裏路來的學生,得知他的父親是一個很有政聲的道員以後,更對這個絲毫沒有紈絝之氣的官宦子弟有了好感,經常給他開小灶。

1881年,周學熙赴省城參加科考,輕易取得了科舉資格。這個大山深處走出來的少年秀才不由得躊躇滿誌,以為青雲直上指日可待。不料天意弄人,此後,周四少竟然連續5次落榜,直到1893年第6次應試後,才遞補為順天鄉試第18名舉人。

看起來,這科舉之途竟然比當年的山路還要崎嶇。此時已是12年過去,曆盡磨難的周學熙以為今後應該是否極泰來,進士及第為期不遠,不料世事無常,蒼天偏負有心人。

1894年,周學熙第一次“會試既中,仍以額滿見遺”。這一回(1895年)再次高中,卻被心存偏見的主考以“書經題文有兩句引用《說文》”為由,把這位甲午敗將之子從榜上除名。

榜單出來後,周學熙非常寒心,科場的風風雨雨真的讓他受夠了。落榜第二天,周學熙就離京還鄉。一路上,他都在琢磨如何說服望子成龍心切的老父放自己一馬。

受周馥洋務思想影響,周學熙平時並非一心隻讀聖賢書。多年來,他對天文、地理等格物之學及聲、光、電、化等先進科技知識也兼學並讀,這也讓他決定放棄舉業時多了幾分底氣。

回家不久,父子二人即進行了一場人生對話。

“父親,孩兒不打算再赴京會試了!”周學熙鄭重地告訴老父。

“為什麼?”兒子本次落第,全因受自己連累,周馥能理解孩子失望的心情,但猛聽此言,他還是大吃一驚。

“如今,國是衰微,官場黑暗,縱然中了進士,又當如何?目下中國缺少的不是進士,缺的是幹實事的人。況且,孩兒現在已有五子一女,家累漸重,我打算用分家所得的銀兩,棄舉業而改習實業,這樣於國於家都有好處。”

沉吟半晌後,周馥說道:“也罷,你畢竟已年近而立,該是當家做主的時候了。但搞實業非常艱難,李中堂及為父的遭遇,你都看得很清楚,隻希望你今後好自為之,不要半途而廢。”

時過不久,周學熙寫信給兒女親家張翼,在張主管的開平礦務局謀了個監察的差事。憑著這個台階,周學熙開始了自己一生的實業之旅。

小周的第一份差事,一開始,應該說幹得不錯。在開平礦務局,幾年間這個小小的監察就幹到礦務總辦。這一方麵得力於張親家的提攜,另一方麵也是周學熙自身努力的結果。這三年多的曆練,讓他得以真正熟悉與掌握現代工礦企業的管理運作,並成功地從一個科舉士人轉型為現代工商管理人才。在這段時間,周學熙低調務實的做事風格日益凸顯,這種個性影響並貫穿其一生。

如果不出意外,小周也許最終會接替張翼成為開平礦務局的一號人物。不幸的是,義和團運動打斷了他的職業生涯。1900年義和團造反時,英軍借故以信鴿通敵為由逮捕了開平礦務局督辦張翼。其實,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圈套,英國人的目的是騙奪開平煤礦。

在英國佬的威脅欺騙下,怕死的張翼竟然監守自盜,將開平煤礦私自盜賣。張翼還拉著周學熙,讓已升任總辦的他也在賣約上簽字。不願同流合汙的周學熙豈肯簽字,他實在無法與這位無恥親家再共事下去,憤然辭職南下。

在這出盜賣中國官方資產的醜劇中,一位名叫胡佛的美國青年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正是胡佛以技術顧問的身份,哄騙張翼在盜賣合同上簽字。多年後,依靠在中國積累的大量資本,胡佛當選美國第31任總統。

造 幣

道不同不相與謀。

在開平礦務局被盜賣這件事上,周學熙表現出一位士人寶貴的風骨,但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僅是與親家鬧不愉快,還失掉了一份薪資豐厚的工作,而此時的他,卻正處於一個男人養家糊口任務最重的年頭。

失業的滋味當然不好受,閑居滬上的周學熙,一度想公開揭發張翼的賣國行為,但遭到父親的反對。久經宦海的老周勸誡兒子:“無職無權,在中國是什麼事也幹不了的。開平方麵的事,早晚會東窗事發,不用你去當惡人。你先跟著我一段時間,找機會站住腳,到時候自然有事做。”

1900年秋,周學熙跟隨父親進京拜見李鴻章。李相爺很欣賞小周的洋務誌向,親自將他派往親信袁世凱擔任巡撫的山東省試用。袁當時正在山東推行教育改革,廢科考,倡“實學”。行伍出身的袁大帥,武鬥殺人行,文治卻差點火候,當時正發愁山東大學校長的人選呢!接到老上級的推薦信後,袁世凱心頭不由一樂,真是想啥來啥,這不是一個送上門的人才嗎?小周雖然沒有國內最高文憑(進士),但好歹是個舉人;老戰友周馥文采飛揚,他的兒子應該也不錯,更重要的是信得過!

袁世凱的眼光是很毒的,他一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周學熙到山東後,袁世凱就將教育改革這一攤子事兒全部交給他,由著小周自己折騰。

周學熙也出手不凡,這位山東大學首任校長辦事幹練,敢於創新,大力推行“新知識”與“舊道德”的結合。在當時國家動蕩、風氣日下的環境下,他的做法有相當大的積極作用,尤以《山東大學堂章程》在當時的影響最大,成為各地書院改辦學堂所效法的榜樣,為袁巡撫爭得很大臉麵。老袁在高興之餘,情不自禁稱讚:“老周的兒子果然不錯,還是李相慧眼識才,緝之(周學熙,字緝之)稱得上當代奇才呀!”

值得一提的是,周學熙的五弟周學淵於1906年出任山東大學的第六任校長。雖然時間不長,隻有短短一年的時間,但同胞兄弟先後擔任一所大學的校長,在中國近現代教育史上是不多見的。

山東教育改革一炮打響,這奠定了周學熙一生功業的根基。

1901年,李鴻章病逝,袁世凱接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喜洋洋地從山東移師北上。到了天津一看,袁大帥的心一下涼了半截。

此時的天津,由於八國聯軍的瘋狂掠奪,不僅亂民遍地,而且窮得一塌糊塗,市麵現銀奇缺,連府庫也分文沒有。當時最迫切的問題就是整頓金融,這件事不解決,袁世凱這個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就沒法幹下去。

“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沒錢啥事也做不成,看來不把這錢業整治好,咱們在這天津衛就站不住腳啊!”袁世凱對身邊的人說。

府庫無錢,袁世凱試圖空手套白狼,用商人們的錢盤活市場。因此,下馬伊始,袁大帥就屈尊邀請各家錢莊的董事們商量救市辦法。紳商們也不傻,見勢不妙,誰也不願出頭。會上,不管袁世凱如何笑臉賠盡,虛心求教,大家就是一聲不吭,一毛不拔。

袁世凱轉而求助外國銀行,也遭到拒絕。急迫間,老袁大兵哥的脾氣又發了:“他娘的,要不是顧及影響,老子真想把這些錢串子抓起來統統斃掉!”

這時,周學熙出麵勸道:“慰帥(袁世凱,字慰廷)息怒,這些人回頭收拾不遲。依卑職看,求人不如自救,咱們何不以官方名義成立一個銀元局,自己鑄錢,自己發行,不僅可以平抑銀元貼水,壓低物價,穩定市場,還能賺不少錢呢!”

“嗯,這倒是個辦法,老子不用求人,受那幫錢串子們的鳥氣!就這麼著,緝之,還是你來操辦吧!”他馬上委派周學熙為北洋銀元局總辦。之後,袁總督就前往保定處理公務,他相信小周不會讓他失望。

救市如救火。袁世凱走後,周學熙馬上四處勘察,利用一座廢墟的寺廟,修建廠房,招募工匠,改造機器,親自設計銅元的式樣,僅僅用了73天,就建成了造幣廠,鑄出銅元150萬枚。

由於式樣新穎,便於攜帶,加之官方強力推行,北洋銅元的流通區域不斷擴大,既滿足了市場流通的需要,也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同時也打擊了投機奸商。

金融市場平穩了,那些以往靠彙兌貼水而大發橫財的錢莊、票號幾乎斷了生路。錢串子老板們慌了,轉而向老袁求救。心中有氣的老袁才不管他們的死活,甚至希望他們都死掉才好,因此,當時天津的錢莊紛紛倒閉,隻有部分實力雄厚的錢莊與票號熬了過來。此時,周學熙適時提出創建天津銀行。這一回錢串子們再也不敢自大了,而是爭先恐後響應,很快就籌到100萬兩白銀的股本。但袁世凱這一方卻想一毛不拔,結果,北洋色彩很濃的天津銀行就這樣胎死腹中。於是,錢串子們不動聲色地小小報複了老袁一把。

沒有一家自己的銀行做融資平台,北洋集團就不時麵臨財經困境。為此,袁世凱派遣周學熙去日本考察,希望他能從日本軍閥那裏取到“真經”。這趟東瀛之旅,讓周學熙眼界大開,尤其是日本的教育體製和金融體製的確立,給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把四十多天考察的所見所聞,寫成《遊日記》,第一次完整形成了“振工興商,富民強國”的觀點。

考察回來後,周學熙積極籌建直隸工藝局,扶持民族資本投資各類實業,從而開創了華北工業的先河。在此基礎上,他建議以北洋銀元局為基礎,吸收社會遊資,創建直隸官銀號,實際上就是一家北洋銀行。這一次,由於周學熙長袖善舞,直隸官銀號終於得以成立。這樣北洋銀元局、直隸工藝局、直隸官銀號互為支撐,三位一體,形成支撐北洋集團的核心金融架構。

最為擔心的財政問題能被周學熙圓滿解決,袁世凱極為滿意,他再也不用三天兩頭求人告貸了。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這小周看來還真不簡單!自此,周學熙成為袁世凱心目中最得力的財金幹才,擔當起北洋集團的大管家。周一生能官、商兩道通吃,根本原因在於深受袁世凱賞識,並和他結為堅定的利益共同體。槍杆子與鐵算盤就這樣緊密地結合起來,成為北洋集團的核心所在。

按照不少學者的說法,中國近代像袁、周這樣緊密的政經核心,至少有三代。第一代是李鴻章與盛宣懷,第二代是袁世凱與周學熙,第三代是蔣介石與宋子文。總的看來,第一代是商為官用,第二代近似於官為商用,第三代則幾乎完全是官商互為利用。這三代官商利益同盟,實際上也是當時的權力核心,他們分別主導了清末、北洋以及民國時期的政局,深刻影響了清末民初時期中國的發展進程。

挖 煤

1902年11月,張翼私自盜賣開平煤礦的內幕終於曝光,這不僅惹得輿論大嘩,也讓袁世凱極為震怒。畢竟,這種事發生在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卻被蒙在鼓裏,讓這位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臉麵往哪擱呢?因此,袁大帥連上三道奏表彈劾張翼。

一天,袁世凱召見周學熙。一進屋,袁便將一份邸報扔到他麵前,並充滿嘲諷地說:“你看看貴親家大人辦的好差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