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茶花女遺事(3 / 3)

馬克審吾為馬克憂,竟至吾前執吾手。餘攜馬克手至唇際,不覺淚滴其上。

馬克亦坐吾次,曰:“亞猛童駿,此足哭乎?”餘曰:“吾狀固駿,然為馬克腸斷矣。”馬克曰:“奈何,吾長夜失眠,不如此何以自遣?然女子之身薄命若我者,生死亦何足數。”餘曰:“馬克聽餘,餘亦不自知一見馬克,何以即入餘心?餘此心天知之。且自餘見馬克後,更無一人能逾馬克者。馬克聽餘,願此後勿更轟飲以戕其身,使吾為馬克哭。”馬克曰:“亞猛期吾珍重,不知吾命薄者也。吾墜落此途,已居狂蕩世界,吾若幽嫻作好女子,吾死久矣。不冶容以悅人,人何從入吾門,將以長日幽閉自錮乎?且吾身非閨秀,既無親屬及朋友往來,吾向病時,乃三禮拜之久,無一車一馬及吾闥者,追憶至可傷痛。”餘曰:“馬克苟齒我為昆弟,我請留此為馬克已病。靜攝一時,不特病愈,而絕代冶容亦不至於枯槁。”馬克曰:“今夜飲苦趣酒耳,明日君懷當可舒泰。”餘曰:“非也,馬克前病時,餘不嚐日夕至此問閽者乎?”馬克曰:“良然,爾時何以不排闥入?”餘曰:“女子寢室,胡得唐突。”馬克曰:“若吾輩者,亦可繩以禮法乎!”餘曰:“吾一生見婦人,恒以禮自律。”馬克曰:“亞猛能長日留此,為吾已病乎?”曰:“能。”“能長夜留此為吾已病乎?”曰:“能。”馬克曰:“凡人締好,皆有名目,亞猛所以待我者,其名目為誰?”餘曰:“此所謂德武忙耳(猶華言為朋友盡力也。——譯者)。”馬克曰:“此力奚而來?”餘曰:“情不自禁,發而為此。”馬克曰:“然則情愛耳。”餘曰:“然,日後當為馬克言之,今夕且勿言。”馬克曰:“願亞猛始終勿言。何者?我負亞猛,則亞猛必恨我;我狎亞猛,則亞猛必昵我。然吾一侈恣女子耳,長年半居病中,又多焦急哭泣之時,即或展笑,其中心懊恢更甚於哭,亞猛近我何樂?亞猛宜留我以餌既老且富之公爵,俾其傾囊以恣吾用。蓋吾一年須費十萬佛郎,必非亞猛所堪。亞猛試觀往日狎我少年,都已星散。亞猛長者,何事踵其覆轍!”

餘此時無言,心念馬克平日嫚謳狂飲,侈蕩無倫,其性情哀惻之深,如自障十重厚模,今一夕之談,全身湧現,餘若揭模而入,抵其肺肝深處,此時竟難尋覓一語以謝馬克矣。

馬克談次,複執餘手曰: “二客久待矣,吾兩人在此為愚駿之狀,殊屬可笑。”餘曰:“願馬克先行,許餘留此默坐。”蓋餘惡見馬克狂飲,心輒快蛩,不可自止,不如不往。馬克曰:“亞猛不在,吾益落寞。”餘曰:“願留,更進一語,此語馬克必且熟聞而為常談矣。然餘不解何以一見馬克,即深抵腦際,雖他愛好,不能入吾腦中,推馬克而遠之。餘與馬克已隔二年,今夕晤麵,較諸當日初見,愛根更博而大。假令馬克惡我,我且發狂;即不惡我,亦不許吾用其愛,我仍發狂。”馬克曰:“愚哉!度君家業必不豐,君亦知馬克月計須七千佛郎乎?君果見愛,請時常過我為膩友。愛念本不禁君,唯願專為朋友之愛耳。且君方在妙年,性真而心熱,墮落狹斜,必無終局,宜自覓佳偶為匹。君既視馬克為好女子,亦思馬克之言有欺君者乎?若為一馬克之身,顛倒謬亂,深所不忍。當知馬克一身,固未值亞猛若此顛倒謬亂也。”

言至此,配唐呼曰:“二人何長談耶?”配唐首蓬蓬然,衣袂不掩,餘哂之。

馬克曰:“君且退,我二人言終即至。”配唐旋去。

馬克曰:“亞猛意決乎?我二人從今為朋友矣。”餘曰:“苟遇時,吾即去。”馬克又曰:“堅識之,勿更約。”餘曰:“如約。”馬克曰:“既如是,何不早告我以此語?”餘曰:“始接時,君戇我,我惡敢以戇進?”馬克曰:“君晤我時,已憂我矣,言之何害?雖然,君是夜歸,必不安於床席,是知愛人不易,徒增惱也。”餘曰:“君亦知是夜餘遲君於英吉利茶肆外,君憑欄理茶花,旋以車載歸恩談,五人同行,君一人自入,此時我之心,轉悅君之獨歸,君知之乎?”馬克笑。餘曰:“君何獨歸,豈有故乎?”馬克曰:“言之勿嗔。”餘曰:“吾何心而敢怒君?”馬克曰:“餘之獨歸,先期有人掃榻以伺我耳。”餘此時勃然而怒,即與馬克執手告別。馬克曰:“我固知君不能忍也。”餘曰:“吾之情根,苟有可以鏟除者,吾亦何怒。雖然,君時時有候君之人,則我此時例不應留。”馬克曰:“君寓中亦有人候君乎?”餘曰:“無之。我例當去。”馬克曰:“聽君。”餘曰:“君趣我耶?”馬克曰:“然。”餘曰:“君何因窘我至此?”馬克曰:“吾未嚐也。”餘曰:“君意中有候君之人,我何可留!”馬克曰:“吾先時聞君言我獨行入室,而君甚悅,不解何心,故笑耳。我身非閨秀,而君今日方邂逅我,我何能於未識君前為君守貞?且我南迎北送,匪君一人,若人人於初見時悉如君憨狀,我將何堪?吾閱人多,誠未有如君之癡者。”餘曰:“他人愛君,恐不如我之篤,癡亦不複自覺。”馬克曰:“確乎?”餘曰:“吾愛逾於所言。”馬克曰:“君昵我逾量,吾實不知所報。”餘曰:“求馬克以餘情及我足矣。”馬克曰:“何以處公爵?”餘愕問何人?馬克曰:“即尋常保護我之公爵也。”餘曰:“彼惡知之?”馬克曰:“知之奈何?”餘曰:“公當恕我。”馬克曰:“難必。”餘曰:“君獨無他人,他人公爵弗怒,獨怒我何也?”馬克曰:“此人謂誰?”餘曰:“方入席時,君令侍者下鑰辭客,非歟?”馬克曰:“禮法中之友,何得不交。”餘曰:“深夜女子之室,而禮法者至乎?”馬克曰:“我為君故而謝客,而君轉以責我,其理耶?”餘不禁至馬克旁密語曰:“我之心為君死矣。”馬克曰:“君異日見我,勿問他事,則我可以長侍君矣。”餘曰:“如約。”馬克曰:“我絕患糾纏,恒人契一女子,輒周遭省問,久之寖管其事,束縛不可自逞,故我立意,須有信我聽我親我者,方以身許之。”餘曰:“三者吾均能之。”馬克曰:“請觀後效。”餘曰:“何時為後?”馬克曰:“即自此以後耳。兩國論和成約,亦須時日,匆匆何能立定。”言已,以紅茶花一朵,著餘衣袂之上。餘曰:“再見何時?”馬克曰:“花殘時見。”餘曰:“此花殘自何時?”馬克曰:“明夜十一點至十二點兩刻耳。為時甚邇,君其慰矣。雖然,君不能以吾言語客也。”餘唯唯,馬克遂與餘同出。

行次,馬克語餘曰:“君知我許君之速乎?以我餘息不久,旋化異物,故謀此甚促耳。”餘曰:“馬克勿為不祥語。”馬克笑曰:“吾命至短,恐君款愛之期,尤不及吾命之短也。”旋至餐房,馬克呼侍者,配唐曰:“侍者在君室鼾睡矣。”

馬克曰:“磨折殺矣,夜已漸深,請諸君歸。”餘乃與家實瞠出,配唐留宿。家實瞠疑甚,曰:“馬克有許君以可得信者耶?”餘曰:“無。”家實瞠曰:“然則不如配唐耳。”餘曰:“配唐如何?”曰:“雖老,風度猶勝耳。”

小仲馬曰:亞猛言至此,虛怯若不勝者。時天氣微寒,餘問亞猛惡寒乎?請下風窗。亞猛時以首枕軟凳上,默然不答。餘曰:“君情愫甚綿遠,請以來日言之,今理枕且息。”亞猛遂去外衣,歎曰:“我病中得申馬克事,樂甚。君若以為絮者,則請勿言。”餘曰:“我固樂聞馬克事者,君苟足自勝,則請再竟其說。”

亞猛言曰:餘是時別家實瞠歸,沿路追念馬克言語,一一入於腦際,無一能遺忘者;思深腦動,遂輾轉不複能睡。自思馬克絕世麗姝,豈區區立談坐議之間,為人所動?乃爽然若疑夢寐中所接之馬克。意豈馬克之為人,於人有異,能知餘見愛之深而用此以答耶?然吾聞馬克之待客也,分寒燠兩景,以定纏頭之高下,似乎意在索直,而於狎邪之伯爵諸人,又漠然無所戀;若雲專不為利,而於高年之公爵又息息相依附,未嚐有離,何也?若雲意在兩少相狎,慕稚齒之相若,何以家實瞠之年少風流,複擁巨資,而馬克未嚐一顧,特注意於吾,何由前倨後恭若此?然則吾數分鍾之款昵,憐其病態,哭其無依,馬克因追憶沉疾之時,感吾屢屢問病,蓋有實心於彼而許我乎?是吾數分鍾之情款,勝人長年覬覦而不得者多矣。雖然,吾始思馬克,自後當實近其人,過此別無餘望矣。第馬克身為勾欄中人,而吾之待之,實目為一至貞至潔之女子,因立談坐議之間,此後可以長親薌澤,幾疑人間無此迅捷之快事。於是通夕無睡,意念忽起忽落,或欣或憾,不知所雲。終複自疑:馬克美人情性,若楊花之隨流飄蕩,瞥眼便無痕跡,不如從今決絕之乎?於時餘之思索,渾無涯際,一身都在夢囈之中。移時,複思馬克既已親我,則馬克之病實餘責也,今當竭其精神智力,專注馬克身上,為之治病始可。思極力疲,昏然遂寐。

迨寤,日已逾午。時天氣至佳,餘起,徜徉欄外,自以為一生美滿之事,無此為極。既盛服訖,而心猶上下如轆韓,覺毛竅之間皆透微暖,岌岌顧景,唯盼馬克所期之晷刻若弗屆者。幾疑寓樓狹仄,若不能盛吾偌大之佳趣。於是遂出經恩談街上,見馬克所禦之車尚駐門外,餘遂左折向大馬路而行。此時狂喜已極,覺逢人鹹有欣悅吉祥之氣。乃逡巡路上刻許,見車影隱約自遠而至,餘心固以為馬克至矣。已而車停,果馬克也。時有一少年在稠人中銳身而出,與馬克言,已而自去,馬克車亦遂行。餘竟前睇視少年麵龐,即馬克餐房中所懸之畫像。然則此少年殆即配唐所言之某伯爵耳,或且馬克昨夜嚴關謝客時即屬此人。今停車自明,並峻拒以今夜勿往乎?餘是日前半日為思慮所困,後半日昏昏然手足不知所措,至十點鍾始歸。入更衣處,治齒盥手,複三點鍾之久。時時視壁上懸表至一百次,而兩表針鋒行度相埒,餘此時蓋望其一能飛越一半分者,餘即奉以為率而先往。已而鍾動至十點半,餘度行至馬克家適十一點,遂自餘寓起行。至恩談街,仰望馬克樓上燈火熒然,餘問閽者格尼爾姑娘歸乎?曰:“姑娘出,從未有十一點前即歸者。”餘始謂由家至恩談街,為時當半點鍾,因閽者言,自視其表僅五分鍾,可知餘情戀馬克行路之迅也。

時夜已黑,餘往來恩談街上,闐然無人。忽車聲輯輯,當門而止,下車果為馬克。馬克左右顧,若覓人者,餘遂與執手為禮。馬克曰: “君至乎?”餘曰:“昨夜承馬克約,故應時而至。”馬克笑曰:“吾幾忘之。”餘此時如冷水澆背,興致全消,顧知馬克性格如此,即亦習不為怪。馬克乃肅我入。馬克顧侍者曰:“配唐歸未?歸時當即來,為吾將樓上燈火撲息,客來道吾未歸也。”餘默然無言,相將至臥榻前。馬克去外衣,移榻近火,手拈表鏈,語餘曰:“日來有異聞否?試以告我。”餘曰:“否,此來吾甚悔之。”馬克愕曰:“何謂也?”餘曰:“吾觀馬克恭甚,得毋以我來為窘乎?”馬克曰:“否,我長夜失眠,頭涔涔然。”餘請間,俾馬克將息。馬克曰:“我倦即眠,君亦無須去也。”言次,聞叩門聲甚厲,馬克顰蹙曰:“侍者安在?”將自起啟關,顧餘少坐,而馬克遂出。餘伏而俟之。門辟,餘聞聲知為善琴之某伯爵也。問馬克曰:“善乎?”馬克曰:“否。”伯爵曰:“我來苦君矣。”馬克曰:“然。”伯爵曰:“君待我落寞至此,我何開罪於君耶?”馬克曰:“君固無罪,特我病思眠,厭聞人聲。且吾每夜歸,未過五分鍾,君已踵至,屢驗皆然,君意究何屬,試以告我。若悉心向我,我固已峻絕足下至百數,今請移愛我之心他向,我此次辭君為永訣矣。若稍明進退之分,速離吾門可也。侍者來,可提火送客。”自爾不聞他語,但聞戶樞聲戛然。遂入。

侍者既送客,尾馬克入室,馬克語侍者曰:“告來客勿以喋喋者浼我,我病厭聞人語狎媒事,再來,嚴扃勿使入。我操業猥賤,人見麗服炫世,昵我若渴,一旦容色頹暗,未能知值人獸畜我否耶?”侍者曰:“主人火動筋掣,舊疾更發矣。”時馬克血脈果賁張,苦裏衣約體,促取寢衣易之,仍問配唐歸未?侍者曰:“已告其人,歸時當即至。”馬克曰:“此又一負心人也。彼需我則如鷹附人,我苟需之,則去如冥鴻,獨不思我之待需於彼,為事甚巨。”因命侍者以洌酒衝冷水至,再佐以他饌並果子,遂顧餘曰:“與我同食,何如?子姑以書自娛,我更衣即至。”乃燃燈入浴所。餘此時若處冷瑟之景,甚為馬克憐惜。

無何配唐入,見餘吒曰:“子何遽在此?馬克安在?”餘曰:“浴耳。”配唐向餘曰:“馬克悅子,子知之乎?”餘曰:“否。”配唐曰:“然則子胡至此?”餘曰:“餘來候馬克耳。”配唐曰:“安有夜深至此耶?”餘曰:“何遽不可?”配唐曰:“謊哉!”餘曰:“乍來時馬克不甚為禮。”配唐曰:“少選,則佳境出矣。”餘曰:“何謂?”配唐曰:“餘將好消息來矣。”餘曰:“子言馬克悅我,向子究有何語?”配唐曰:“昨夜子與向客行時,”甫言至此,驟問餘曰:“客得毋為家實瞠乎?此人今安在?”餘此時笑聲將衝咽而出,私念家實瞠顧我,道配唐如許情愫,今乃若識若昧耶?配唐複曰:“此年少性質佳,然操何業?”餘曰:“渠每年有二十五千佛郎子金,其家不甚貧也。”配唐駭曰:“確乎?向馬克亦問吾子家產何似耳,又問子何業,家何向,外遇何人?凡二十許少年時應有之事,匪不問者,吾盛道子美以對之矣。”餘曰:“感甚,昨夜呼子何也?”配唐曰:“否,夜來命吾遣伯爵耳。今日渠有事見屬,幸已得當。”

言至此,馬克浴已罷,懶妝博其衣,意態娟媚愈勝,語配唐曰: “見公爵乎?”曰:“見矣。”“付爾何數?”曰:“六千。”曰:“有吝色乎?”曰:“無之。”曰:“累此老矣。”馬克取銀券問配唐曰:“子有需未?宜急言。”配唐曰:“子知我者,得數百佛郎足矣。”時夜已深,馬克期以明日,遂留配唐同飯。配唐曰:“客居吾舍,當往。”馬克曰:“嘻,汝以狂蕩終老矣。”配唐嗤然,謂餘曰:“亞猛坐,餘行矣。”馬克以銀券置格上,笑謂餘曰:“吾倦矣,子許我偃臥乎?”餘曰:“匪特吾願,且欲子先寢耳。”餘遂坐其臥次。蓋思配唐之言,券至而馬克已悅,為非妄語也。馬克謂餘曰:“子怒我先時有不豫之色乎?”餘曰:“不敢,且弗特此無所隙,即他有所怫,亦萬無憾君之理。”馬克曰:“然則子甚愛我乎?”餘曰:“幾狂矣。”馬克曰:“子亦未計餘乖戾之癖至此,乃款款相昵,子若有心,試誓之。”時侍者提櫻桃與他饌及葡萄酒至,安二席,馬克命移席傍榻,謂侍者:“爾三夜弗睡,餘此時毋須爾。”侍者曰:“下雙關乎?”馬克曰:“午前勿令人入也。”

明日朝曦甫上,馬克告餘曰:“君且去,公爵行至矣。然彼來時,適吾未起,輒坐候弗去。”餘曰:“何時可以再晤?”馬克出鑰匙,俾餘啟關出,曰:“吾有片楮相授,君但如吾說行事可矣。”餘請以鑰匙見付,馬克曰:“餘待他客,從未有此。”餘曰:“唯其無之,顧餘待馬克特厚,為敢破例以請。”馬克許之,既而曰:“無用也,是誠在我,此鑰雖落君手,而戶上尚有秘栓,君安從入?”餘愕然。馬克乃許予去栓,予遂出。

是時恩談街上尚無人行,予顛蹙如釀醉新醒,餘味醇然。因思男女相悅之事,若其人出於閨秀,則措手甚易,用情初不為難,猶之虛郭空城中無所有,先入者即據以為主。然而古人之設為禮法以防衛,亦猶樹柵立障,以衛女子外向之心。第智慧已開,雖有峻防,亦不能拒。故世有娟好之女子,為時已屆,挑之即動,蓋易事也。若在勾欄之中尋覓鍾情之人,彼閱曆既深,心猶鐵甲之堅,不可遽入。調之以情,彼已覺之久矣;籠之以術,則彼術尤勝,故其人殊不可羈縻而牢絡之。蓋彼之自能防閑,勝於人之防閑閨秀也。間有至情發於心坎,專待是人,人已不為之信。昔有牧牛童子,常戲號以動耕者,耕者奔集,悉其戲也,後此童子為熊所撲,更號,無應者矣。故勾欄中人以心向人,人終不信,即此類也。蓋餘此心特通脫之論,殊不為與馬克定情而發。餘今與馬克屏障盡撤,訴合無間,且鑰匙在此,已操自如之權利,此事非得蒼昊之力,初不為功,喜極而睡。

醒時已得馬克小柬,訂夜間到烏越德武形戲園,俟戲至第三出時上樓相見。餘珍藏其書,擬以日往,而逡巡不敢赴。計唯至馬路上候之,果見馬克之車,過如昨日。至七點鍾時,餘即至園中,兩廂均無人,果至第三出,廂後門辟,而馬克玉容出矣。俯覓見餘,波流送睞,座上人均為顛倒,餘視較昨夜燈前所見尤豔絕。自視鑰匙,今夜可複相處,自謂較座上人豔福不可紀極。俄而望廂上配唐至,某伯爵繼至(此贈圖之伯爵,非善琴之伯爵。——譯者)。餘此時冷氣直逼胸臆,馬克若覺,複顧餘而笑,乃側身背伯爵坐,注目台上,睛不他瞬。迨既停演,馬克顧伯爵耳語,伯爵遂去。馬克乃目餘,餘至馬克廂上,執手為禮訖,馬克視餘以坐。餘曰:“此非伯爵坐乎?”馬克曰:“然。吾以君故,特遣之市葡萄矣。片晌之談,未為不可。且配唐非外人,但坐無傷。”馬克遂攜餘至暗陬,問餘曰:“君何事鬱鬱?”餘曰:“微病耳。”馬克曰:“然則歸寢乎?”餘曰:“安歸?”馬克曰:“君自歸耳。”餘曰:“馬克獨不知餘見馬克後,睡不貼席耶?”馬克曰:“然則亞猛見我有客,不當更為鬱鬱耳。”餘曰:“非也。”馬克曰:“子意餘已知之,勿強自飾,今且往配唐許候我。”餘諾,馬克麾餘歸坐。餘曰:“子若先告我,我可以資賃廂,安庸伯爵。”馬克曰:“冤哉!彼豫賃一廂,以柬相速,我愛亞猛,故約君於此相見,而君轉以為馬克罪,奈何!”餘謝曰:“誠哉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