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第三章末(1 / 3)

南國三月,草長鶯飛。鬼穀故地,風景優美,林壑幽深。

石山再不複當年的鍾靈毓秀,死氣沉沉的任著雨打風化。

野草飽飲了昔日英烈的熱血,攀爬上岩石,多有半人高。

一男一女並轡來到山前,那男子俊秀無儔,女子則如冰雪似玲瓏,令仙子都要偷眼豔羨幾分。

“子羽,聽人說,便該是此地了。”男子輕柔道,女子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男子是梁力兮,女子是伊子羽。

他們跟隨商丘成返回邊塞,彼時西北大營早在李陵軍敗投降之時瓦解,四百人皆為路博德奉旨收留。商丘成上奏皇帝自言殺虜甚重,一年後事情泄露,為免牽涉霍光等人而自刎。眾楚人怕事發殃及,紛紛逃逸。梁、伊二人逃出後,在中原周遊數年,始終不得李陵消息。二人伉儷情深,心念如一,皆願一睹李陵昔日所在,指望有什麼發現,於是沿路打聽,終於到得此處。

二人悵望一陣,無甚所得,正要離去,卻看見一個與其說衣著光鮮,不如說是怪異得不倫不類,提著一個奇怪彩綢包裹的人,不知從何時開始跟隨在他們身後。

“乃是何人!”梁力兮朝那人喝道,他一手將懷中女子攬緊,一手按住了佩刀刀柄。

那人麵百無須,冠冕高聳,明明是個俊秀的男子,卻著紅巾翠袖。“你們是李少卿朋友?”怪人發問,聲音也是陰陽怪氣的瘮人。

二人聽其意,他也認識李陵,雖然感覺有些別扭,但還是有分好感。二人下馬來通了名姓,怪人“哦”了一聲。

二人追問其姓名,那人似乎不願,卻最終說了出來:“司馬遷。”

司馬遷之事李陵多曾提起,他自覺愧對朋友。梁力兮和伊子羽終於明白,再看眼前怪人,別扭全消,隻有親近。

二人向他問起李陵近日之事,司馬遷說聽人說起李陵去了樓蘭。

二人再問其來此緣故,司馬遷將手中提的彩綢包裹打開。二人探頭來看,裏麵全是一些泛黃的紙頁,他們曾見李陵用過。紙張扉麵上有血紅的“太史公書”四字。略一翻看,內中蠅頭大小的字跡也呈鮮紅。而細查之下,那紅字竟然真是由血染紅的。

“這是?”梁力兮覺得怪異道。

“司馬遷不自量力,終於在征和二年,成得一家之言。”司馬遷伸出兩隻被刺得已經見不到一塊好肉的雙手悵歎,“我雖為他列傳,可是於情於理都不能由我將之公諸於世。”他將紙張翻到一頁,撕下來遞給梁力兮,隻見那上麵赫然寫著“李陵列傳”。梁力兮“啊”一聲呼出來,一行行看下去,上麵完完整整地記述著李陵生平事跡。他將其折好握在手中,一時間辛酸苦楚湧上心頭,不知何言。

“久聞齊史官為正言,兄弟三人死其二。曆史,統統是要染血的啊。所以我才將副本遺留京師,任他人修改、增刪付梓,自己隱姓埋名,將原本藏在各地名山之中,待有緣之人取得。”司馬遷說著來到石山前,伸手一劃,五指如入無物般伸進了昔日橫亙在山門前那方磐石當中,手指滑動劃出一塊方形空間。直把梁、伊二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將包裹收好,放入磐石間空處,又找來碎石輕輕覆蓋住,其動作輕巧細致,猶如女子。

他做好這一切,又摸出一方絲巾,上麵密密麻麻也是寫滿了字。梁力兮湊過頭來,隻見前麵寫著“葵花寶典”四個字。他朝後麵看去,吃驚得嘴大張。

伊子羽走近前來,梁力兮臉上露出些異色,將她視線擋住。在他身後司馬遷嘿然一笑,喃喃自道:“葵花之術,向日不得。”說完,絲巾在他手中成了粉齏,紛紛揚揚如撒鹽落下。

司馬遷與二人就此別過,從此不知所蹤。粱、伊二人也上馬鞍韉徐行。伊子羽雖然對剛才二人行為有所奇怪,然她本來沒有非知不可的習慣,也不多問。梁力兮將之擁入懷中,看到她靨上純得一塵不染的模樣時,心中大是感慨。

有女如此,夫複何求?梁力兮一笑了然,將剛才之事拋諸腦後。從此即便是天下無敵,即便是龍騰九五,於我何加?那上麵赫然所寫的八個字是“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李陵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再度來到樓蘭,更沒想到的是,會再度看到那個女子。

樓蘭女主上官瀟瀟在數年前辭逝,匈奴最先聞訊,迅速將其作為人質派往匈奴的長子安歸送返樓蘭即位,從此樓蘭結好匈奴,劫殺絲路上漢使商隊,禍亂西北。

而左將軍上官桀果如他當日所言,為了留下萬世之名,不管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仗著將門世家和樓蘭的關係與大將軍霍光爭權,最終被霍光除去。想到昔日的好友姻親落得如此地步,李陵心中頗不是滋味。

霍光特意派一名叫介子的大臣暗中來到匈奴,對李陵說起此事。儂憶瀟為上官之女,霍光之意自是對李陵顧忌。

李陵明知其意,於是暗中來到樓蘭,潛入王宮割下樓蘭王安歸頭顱。就在他提著頭顱要出宮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名女子。

金磚碧瓦,紅顏依稀。青燈之下,孫婷捧著一卷泛黃的經書,神情甚是落寞。

是為了自己嗎?他心中不忍,悄悄退出王宮與藏身在宮殿外的介子會合,然後自回匈奴。

不多時候,消息報來,介子刺殺樓蘭王安歸成,漢遣返樓蘭質於中原的次子尉屠耆返國即位,改其國名為鄯善。

鑾鈴陣陣,鞭哨呼嘯,群馬在牧人策引之下奔走。塞外的蒼穹之下,空聞得幾聲篳篥聲哀。

“你做了那麼多,可曾想過。,你如果不回去,後人便會將你當作國賊,深惡痛絕。哪怕你現在回去,你所作的一切,也都會名正言順。”儂憶瀟慵懶的伸了個腰,往男子盤著的腿上一靠。

李陵台如今已經成為匈奴右校王夫婦結廬而居的所在,石色斑斑的高台上經常可以看見一男一女身影,正如此刻。

“如你所言,那就是世事。”李陵歎息道,“我隻是一個人,並非一個忠順臣子;我所學的,也僅僅求個無愧於心,哪管他人言辭。那些一生活在他人指指點點之中的,不亦悲乎?”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隻是讓那些被閹人文化荼毒的庸夫愚民所指,何必在意。”

儂憶瀟若有所思地道:“看來小孩子教育相當重要。”

李陵縱聲長笑,牽著女子站起身來,而聽者卻覺那笑聲中有無盡的苦楚意味。李陵四麵環顧,但見四野蒼茫;南國,如輕煙如夢幻般離人遠去。

大丈夫當有萬世之名,便不能流芳百世,遺臭萬年又何妨?每當登臨,他都會不自覺的想起上官桀的話來。時至今日,自己終於明白了天霜凝刃、父親等霸才雄傑的苦心。三十六年轉眼,又到了鬼誕之時,可是——往事成空,還如一夢啊。問蒼天,此生卻是何必?

他清嗓長吟:“紅塵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微陰盛殺氣,淒風從此興。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嗟爾窮廬子,獨行如履冰。裋褐中無緒,帶斷續以繩。寫水置瓶中,焉辨淄與澠。巢父不洗耳,後世有何稱?”

南麵回望,過往皆如雲煙,世事已成滄桑。天下不再是以前那個天下,江山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江山,遑論個人之得失榮辱。

儒家得償所願的染指了中原的正史,重新對曆史大書特書;孔丘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萬世師表:自其之後的韓非墨翟,莊周吳起,那些所有為人稱道的諸子先賢介紹之前,必定多上一條“曾師從於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