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千秋萬歲鑄江山(1 / 3)

那是長安最不堪提,也最混亂的五日,漢軍和亂軍混戰一起,積屍數萬,血流成渠。太子劉據兵鋒之盛遠非皇帝所想和劉屈髦能及,轉將甘泉宮圍得水泄不通。

皇帝在黑衣護衛下率朝臣登上宮樓,眾臣目睹城牆之下巨萬叛軍如潮如蟻,膽小的已經雙股戰戰。那就是自己辛辛苦苦創立,北伐匈奴,南征百越,西破羌夷,東平朝鮮的精兵鐵甲,現而今,他們的鋒鏑卻齊齊對準了自己。雖是一代雄主,也有了烈士暮年之想。

“逆子,何以叛朕作亂?”蒼老的聲音不減雄渾,從城牆上傳下去,達所有人耳中。

城下旌旗開處,幾名將領簇擁著一騎出來,來到城下箭程之外,正是太子劉據。劉據麵如冠玉,身披軟甲,朝樓上遙遙拱手:“陛下,兒臣向您請安了。”

皇帝冷然朝城下掃視,隻見衛青三子、公孫敖、趙破奴等衛青親族舊將皆聚在劉據麾下。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沙場宿將,以其在軍中影響力,難怪勢如破竹,來勢洶洶。

“太子殿下以‘清君側’之名起兵,如今策亂巫蠱之事的江充等人俱已授首,為何還不解兵?”劉屈髦朗聲道,“殿下與皇上非但有君臣之誼,更有父子之親。如今父子相殘,兵戈相加,人倫之慘何有甚者?方今天下烽煙四起,將士不安,百姓流離,如誰所願?不若罷兵請罪,父子君臣重修於好,豈不樂事。”

“皇上年事已高,老邁無斷,任用宵小於內,自毀長城於外,導致天下處處烽煙,生民流離,百姓不堪。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陛下不死,漢難不已。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禮賢下士,正是有道明君。”劉據身旁一將說道。

“公孫敖,當年爾身為因杅將軍奉命招李陵歸漢,戰敗而回,反汙其為匈奴練兵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後李陵誅殺李緒正名,陛下治爾之罪,爾詐死躲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然還敢現世。陛下麵前,何容鼠輩厥詞!”劉屈髦道。

方才說話的正是故因杅將軍公孫敖,此刻他被劉屈髦的一陣說辭說得是不知是羞愧是內疚,一陣麵紅耳赤。

劉屈髦又向衛氏三子道:“衛氏一族深受皇恩,衛皇後、平陽主、大將軍皆陛下信愛之人,若非如此,何以立太子殿下。公等今日卻做出此等忘恩負義、賣主求榮之事,於心無愧乎?”

衛伉冷然一哼,“家父自為皇帝將後,極心無二慮,盡忠不顧私。誰曾料想,因皇帝之授意,竟亡於小人之手,為人子者此仇怎能不報?”

此語一出,牆上之人盡是動容,要說最受皇帝器重的大將軍大司馬衛青之死原是出於皇帝之意,任誰人也沒料到。劉屈髦道:“宜春侯說是陛下授意可有憑證?”

“宰相也不必故作清高,你與李廣利密謀擁立李夫人之子昌邑哀王,陛下已知,你以為陛下將何以處你?”衛伉冷道,劉屈髦膽戰心驚地朝身邊的皇帝看一眼,不敢再說。

衛伉繼續道:“當年陛下以同樣計策迫死飛將軍李廣一家,內中經由我等最是清楚。”牆上眾臣再次悚然,皇帝臉色也微微變化。衛伉繼續道:“李陵誌慮忠純,陛下卻聽信儒人,迫其降北不夠,還誅其全家。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非是我等負皇帝,隻是不願步其後塵!”

當是時,眾人心中忐忑。

“為人子者,自望父親千秋萬歲。然而陛下做這皇帝,時間也忒長了吧!城上眾臣將士聽著,今日一戰,誰若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時機,必受株連!”

劉據拔出寶劍指向宮城,幽幽寒光入人心髓。

白山在顫抖,李陵在引眾人下山時候,還能感覺到金人踐踏之厲害。李陵帶著世居於此的眾人回到此地,原本是為協助楚家找出寶藏,進而讓眾人回到中原,可是誰曾料到事發突然,禍起蕭牆。

與寶藏擦肩而過,李陵對之從未有覬覦之心,因而無得失之患,但想到楚夭慘死,辛酸白費,一切成果皆為儒家所得,不知道又會給世間招來何種禍患,亦是心緒沉重,內中思慮實難表述。

到得山下歧路,眾人止步。李陵向季英拱手道:“多謝三叔,以大局為重。”

季英搖頭:“不以大局,又能奈何?已經太多人為楚家賠上性命啦。死者已矣,吾再報仇,卻是何必?”

李陵見脾性如季英也能轉改,不由得暗下欣慰,道:“三叔欲往何處?返回楚家不成?”

季英俯看懷中楚夭的臉,搖頭道:“妹子既然不在,吾又何必返回楚家。從此絕塵避世,結廬相守而已。”

李陵讚同地點了點頭,心想此人癡情與母親何其相似,母親尚與父親有夫婦之實,而此人明知什麼也不可得到,一如既往,無怨無悔,當真值得欽佩。

他不自禁地朝儂憶瀟望去,她也正朝自己看來。明知相思苦,何不長相守?二人經曆太多才走到一起,相視會心,備感幸福,可在季英麵前都把笑容一斂。

“三叔,”儂憶瀟道,“子羽尚在王庭,是否隨我等到匈奴,將消息告訴她,再作打算?”

“不必,妹子既然把伊托付給乃等,吾便放心。”季英展顏道,他與李陵眾人互道珍重。眾人雖然相處不長,但為他重情重義所折服,紛紛揮淚。

待送走季英之後,李陵轉向眾人,“此地已是漢境,諸位如若思歸,便可留下。”然而見眾人無動於衷,隻道他們不信,重申道:“李陵言出必踐,眾位可安心留在故土。”

他說完時,眾人嘩然一片,議論紛紛。在匈奴之時,眾人無時無刻不想著歸漢,可是當真曆盡滄桑回來之後,又對這眷戀不已的故土有了生疏之感。

物是人非的中原,夢想中的淨地樂土,是說回去就回得去的嗎?當年楚軍中的精銳是靠著披堅執銳,曆盡艱險才得以有尺寸之地立足,如今這些赤手空拳的人即使留下來,又當如何處之?

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已經在儒家的影響下成了世態,慷慨淳樸的古風漸漸瓦解。這些降人即便留下還不是受人欺辱,遭人白眼。再者中原戰事如火如荼,有家之人尚且難回,與其在此看盡世態炎涼,還不如在氣候惡劣,但民風淳樸的塞外,作個孤魂野鬼。

雲胡不歸,歸來何往?縱我歸來,故人何方?眾人皆茫然。回歸,仿佛成了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就在眾人思忖無果,難以抉擇時候,天色忽然黯淡下來。其時日中亭午,潑墨似的黑色便顯得分外詭異。緊接著地動山搖,天崩地坼,眾人腳下過電般,令人站立不穩。眾人慌張四顧,但見白山之巔,天池位置,滾滾濃煙衝天而起,到得高處便向四周擴散開去,覆蓋方圓十裏地方,硫磺、硝煙的味道彌漫在風中。

赤焰衝天。

七月庚寅,遼東郡白山火山爆發,連月不止;八月葵亥,關中地震,死傷盈萬;再加上此次早雪之奇實屬罕見。古人言,天生亂象,必有妖孽。

還不到該下雪的季節,秋時八月,天空竟驟然下起了漫天大雪。鵝毛大雪白茫茫一片,一夕之間就讓關中之地銀裝素裹,千裏冰封,也令戰火未絕的長安分外肅殺。

也就是在太子兵變之前幾日,皇帝才將霍光調到虎牢關。太子兵變之後,衛、霍兩姓及部將皆反,勢何其大。七月庚寅,太子包圍甘泉宮,因故因杅將軍公孫敖突然率部反正,太子兵敗東逃;八月辛亥,太子被漢軍圍在長安東湖縣泉鳩裏,懸梁自盡。衛霍兩家舊部將領多受株連,獨獨霍光一家僅存,不得不說是僥幸。然而那之前,皇帝似乎已經知道天下會有大事發生,並成竹在胸。

虎牢關上,霍光身裹戰袍,一手撐在年久幽深的射垛上,朝外麵看去。二十萬叛軍連營百裏,屯兵有月,在雪擁關樓之前已同漢軍大小數戰,黃土變成了赤地,如今皆不可得見。

虎牢關南連嵩嶽,北瀕大河,山嶺交錯,自成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為兵家必爭之地,駐有守軍三萬。再加上叛軍中半數作壁上觀,隻餘得楚軍十萬攻城,並不占優勢。可是在落雪之後,叛軍定會悉數而起,那樣的話勢必會有一場大戰。

果然,叛軍動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諸侯終於抱作一團,不遺餘力,傾巢而出。

高昂的鼓聲中,步兵組成方陣,大踏步前行,每前進一步,都會造成一次地動山搖。衝車、雲梯等攻城武器也隨在陣後推來,霍光在戰前掃視關卡上下兩萬餘枕戈待旦、隻備今日的士卒,他們神色之中不乏惶惶。他心中忽然想起了那個遙在遠方的賢弟,那場名動天下的一戰,五千步卒對八萬鐵騎還能斬首近兩萬,空前絕後唯此一人耳。自己所恃三萬,拒險而守,也無信心能將麵前之敵斬十二萬。自己終是不如他啊。

此時仍然沒有從長安來的援軍,難不成自己也成了皇帝博弈中的一枚棄子?念想到此,霍光笑了笑,苦澀也欣慰。

叛軍來到虎牢關之下列陣,霍光冷睨之下,但見十國諸侯王皆在其中,而位列眾人之首的便是數曾交戰的自立楚王的楚恒。而在楚恒身旁坐在推車之上的一人,直令霍光怒不可遏。

妖孽,霍光腦海之中驀地浮起這個詞。

“董仲舒,”霍光沉聲斥道,“儒家若是以忠為本,爾又何以襄助逆賊!”

董仲舒隨侍楚恒左右來到關下,遊說道:“奉車都尉見事何其不明,今日之大楚,不就是明日正統?效忠正統,何錯之有?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勸奉車都尉還是開關獻降,你我俱不失為龍興之臣。”

“霍光怎生不肖,也不屑與爾這種搬弄是非的小人、朝秦暮楚的貳臣一般。”霍光正色道。

“久聞衛、霍兩家同氣連枝,如今衛家已敗,霍家豈能獨完?漢與功臣恩寡,株連卻重,若非將軍有今日屏蔽之功勞,怕也難以幸免。有道是‘良禽擇木,賢臣擇主’,本王知霍將軍將才難得,隻要投靠本王麾下,共成千秋大業,裂土封疆,指日可待。”楚恒慷慨許諾。

霍光絲毫不為所動,冷道:“大漢天命所歸,基業穩固。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良臣猛將不計其數,爾等竟然不知好歹興兵作亂,不過垂死掙紮,還不自縛就擒!”

楚恒大笑:“果如乃所言,親如父子,何以會有太子兵變?果如乃所言,勇如李陵,何以會投降匈奴?果如乃所言,本王又如何能夠兵不血刃,兵臨虎牢關?任安所掌漢之精銳北軍何在?各地諸侯勤王之師何在?劉徹好大喜功,橫征暴斂,倒行逆施,人神共憤。臣無道,君可伐之;君無道,天要伐之;本王所為不過是替天行道,何錯之有?”

“替天行道?”霍光笑道,“大言不慚!百年之前楚國氣數便盡,爾等雖假故楚之名,然而時事人心皆不在。爾等不窺天意,妄言天道,兀自作著千秋大業的美夢,狂言裂土封疆,實在是恬不知恥,可笑之極!”

楚恒微微色改:“本王好言相勸,爾卻惡語相加。爾以為據守虎牢關便能阻擋王師?不過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霍光大笑道:“爾等陰險惡佞之輩,竟然妄圖窺竊神器,今日我若不能除你,他日天也必當除之。爾以為蒼天之下可容逆賊乎?!”霍光按劍而怒,他居高臨下,顧盼自雄,發出凜凜殺氣。

二十萬聯軍如決堤之水,反複衝擊著虎牢關這座堤壩。驚天動地的戰鼓聲,震耳欲聾喊殺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聲聲不絕。

守軍開始用長弓勁弩,將叛軍拒在百步之外。然而叛軍勢大,皆知此為生死之戰,無不奮勇。盡管屍體拋了一地,非但毫不畏懼退縮,反激起了其血性與殺氣。

俄頃便有叛軍頂著巨型盾牌近到百步之內,關上關下便成了密如蝗蟲的箭雨澆蓋地方。

有虎牢關天險作為依托,守軍傷亡遠小於攻城軍隊,然而叛軍人數是守軍六倍還多,前仆後繼,硬將雲梯架上了關卡。

雲梯架上關卡的時候,雙方箭雨都停了。霍光泰然自如,指揮若定,令人將搭上城頭的雲梯推dao,並將滾木、礌石狠狠的砸將下去。

叛軍稍稍向後退去,然而再次攻上來時候,霍光也為之氣奪。關卡牆頭再次搭上雲梯,叛軍紛紛如蟻附,殺之不盡,推dao又來。

霍光渾身浴血,抱定必死之心,與關偕亡念頭。他似乎看見了接下來的近戰肉搏,看見了虎牢關上飄起了叛軍旗幟,看見了叛軍浩浩蕩蕩殺奔長安……

楚恒在中軍眺望遠處戰況,聯軍如潮,攻破虎牢隻是朝夕之事。一旦虎牢關破,沿途到長安再也無險可守,天下就是囊中之物。那時改朝換代,重分山河,自己日夜所期盼,家族百年之夙願可得一償。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心中隱隱的不安在離勝利咫尺之隔時愈演愈烈呢?

鍾離舉領兵二萬先行,早該於月前到達,可是等自己親統大兵到來時,兩萬楚軍群龍無首,主將竟然已經消失了十餘日,連其親衛也不知其蹤,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則是派往遼東白山的楚天雲等人,一去之後杳無音訊,七月庚寅,多麼玄乎的時間、地點,難不成他們都葬身於火山之口?

若是自己在這世間最親的人都去了,窮盡一生成就的一番大業,究竟有何意義?楚恒心中激蕩,忽然覺得身上什麼地方一股刺痛。他再次抬頭向虎牢關看去的時候,瞳孔放大許多。

聯軍怎麼會敗了?他看見兵敗如山倒,朝後退來,不可收拾;他看見鍾離舉的人頭,血淋淋的人頭;看見楚天雲與所有帶去的人都中箭倒地,岩漿緩緩噴出……

“不!”他愴然失聲,張皇之態,絲毫不顧身邊的諸侯、六軍。眾目睽睽,打馬奔走。

楚恒胯下良駒,一口氣奔出十來裏外去,隨侍眾人追之不上。楚恒心下稍寧,想到自己失態之舉腦中卻是一陣茫然,正要策馬回去,卻聽一人在身後道:“楚王。”

他驚慌回顧,見一人氣定神閑跟隨過來,不由怒起:“乃之人何在!如今兵臨虎牢關,乃承諾之人何在?”

“楚王原還記掛著此事,”董仲舒笑道,他揚手一指,“楚王請看。”

漢軍龍旗,四麵紛起。數以十萬計的儒服漢子與萬名身著火紅色戰袍的禦林軍蓄勢待發,如山嶽峙立。楚恒驚慌錯投,不知不覺竟然誤入其伏中。一人乘騎火紅色的大宛良駒,龍行虎步,無處不透露著王者尊嚴,在十名黑衣武士的護衛之下來到三十步外,沉聲呼道:“楚逆,識得朕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