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李陵送走梁力兮等人歸漢同時,漢貳師將軍李廣利引萬人投降匈奴。漢軍攻匈奴,除去商丘成一路外,貳師將軍帶七萬人出五原與匈奴數戰。由於李夫人親族與太子爭寵事被揭發,李廣利妻子也受巫蠱之事受株連,李廣利遂領兵降。李廣利在匈奴居住歲餘,狐鹿姑母閼氏病,有厭惡其人者假胡巫之口言於單於,道:“往日出征之時,常言用李廣利祭祀,如今李廣利已在匈奴,因何不用?”於是單於令人收押李廣利。李廣利憤然辱罵道:“我死必滅匈奴。”狐鹿姑大怒,屠殺之以祭祀。說也奇怪,李廣利死後,匈奴雨雪數月,牲畜慘死,人民疫病,穀稼不熟。北海消息閉塞,而鬼怪之事曆來比軍國之事流傳甚遠,是以民間隻知李廣利降匈,卻不知李陵更早就離了中原。
李陵見到這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邋遢不堪的人的時候,怎麼也無法將之同以前儒家那個風度翩翩的蘇武聯係起來。
他將一壺酒斟滿,親自奉到蘇武跟前:“樂遊裏上一別,至今整整二十一年矣,蘇君安好?”
蘇武冷冷掃了他一眼,卻不說話。
李陵見他不語,這才說道:“蘇君流放次年,李陵便到了匈奴。”他從自己說起,說到太子兵變,說到儒家一統,蘇武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他本是儒家中人,聽說儒家一統歡喜雀躍,然當他得知為達這目的儒家無所不用其極,心頭也陡然涼了一截。
李陵將自己所知董仲舒、司馬遷等人之事情一一相告:“董仲舒推明孔氏,擬定聖賢,皇帝以亂政之名殺之,雖然如此,卻沒有改變儒家至尊的地位。眾儒人感念董仲舒大功於儒家,於是立其繈褓當中的養子王莽為尊。太史公司馬遷無論出入獄中,始終不改其誌,專心寫著他的曆史。”
“你是說,司馬賢弟離開儒家,受了宮刑?”蘇武終於向李陵問。
“是,”李陵怔了一怔,難過道,“皆是為我,蒙受大難。”
“我與他自幼入儒交好,他說我愚忠,其實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太過偏執?”蘇武惋歎。他看李陵一臉懊惱,道,“你有所不知,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儒家除六藝之外,另有一門喚作‘葵花術’的內功,僅供儒家老師用。而老師恰恰將此‘葵花術’傳給了司馬遷。”看到李陵麵上異色,蘇武知其所想,搖頭道,“老師並非要將衣缽悉數傳授,實則包藏禍心——”
“那武功利弊兩端,雖然威力無窮,練至極致,飛花摘葉傷人。也是這種武功,修練之人無不性情大變,喜歡男色,多愛女紅,用針線為武器。若是不得要領,隻會令人走火入魔而死。”
“那武功為‘和聖’柳下惠所創,陰毒之至,欲練之人必先自宮。”
李陵訝然。
“非但老師,儒家曆任師尊,上溯至至聖仲尼,亞聖孟軻,俱是閹人無後。否則,那些極力推崇綱常的聖師們,為何不得立自己子嗣,都要收養或另立?”
難怪會將柳下惠之輩極力推崇,原來儒家之中盡是不陰不陽、不倫不類之輩。儒家文化原隻是閹人文化,李陵暗忖。
“我幼時得相人言,‘陵’字有‘士反隴西’之意,沒料到一語成讖。”李陵苦笑,“今日不妨為那未來的儒家師尊一測。”
蘇武覺著有趣,湊上前來,隻見李陵蘸著酒在案上寫了一個“莽”字。
“犬為狼子,狼子野心,不可謂小。”李陵沉吟半晌才開口道,“此子一旦執掌儒家,天下必有一番波瀾啊。”
蘇武聽他此說,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異表情,李陵看之古怪,驀的想到儒家愛“男色”二字,目光轉又朝蘇武投去。蘇武明白其意思,臉上浮起一絲紅,將他遞來的酒接過,一飲而盡。
二人之前對立,不過是學派立場不同。此時再談百家毫無意義,再說同是異域他國,寄人籬下,前嫌盡消,皆有有惺惺相惜之感覺。
李陵在高台上連日置酒,殷勤款待蘇武,二人相談甚歡。
“單於本是令我前來勸降子卿,李陵不敢本末倒置,”一日酒酣時候,李陵終於表明來意,“我姑妄言之,子卿姑且聽之。”
“謹受教誨。”蘇武道。
“子卿將自己苦於偏僻無人之地,一住十四年,終是不能歸漢。什麼信義忠節,世人能見見到嗎?君之長子為皇帝奉車至宮,不小心扶在輦下除,將車架觸在宮殿柱子上折了車轅,被人彈劾為大不敬,伏劍自刎,皇帝賜錢二百以葬之。次子孺卿祭祀之時,碰上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宦騎失手推駙馬墜河身死後逃亡,陛下詔令孺卿負責,孺卿緝捕不得隻得飲藥而死。李陵來時托人打聽,大夫人已不幸,子卿妾年少已經改嫁。雖有姐弟,然如今十四年過去,不知死活。”李陵將令人神傷的事一氣說完,看蘇武神色雖有悲戚,但一閃而逝。十餘年滄桑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又哪裏管得了他人呢?想必他早已想到這些。
“人生如朝露,及時須行樂,何必自苦於此!我當初降時,還不是忽忽如狂,自痛有負,才令母親、族人株連族滅。子卿不欲降,何以過我?然如今皇帝春秋高,法令無常,倒行逆施以至於太子謀逆。大臣無罪且被滅族者數十家,若令其知你未死,安危尚不可知,子卿為誰而忠?”
他勸說道:“匈奴單於知子卿學於儒家,最是看重禮儀,才令我督建此台。若是子卿願降,單於願學中原禮儀登台封賞。”
“少卿字字金石,然請恕自幼受教不同,不可答允。”蘇武又將一盅酒飲盡,道,“蘇武自幼受儒家教誨,君臣父子,不可違拗。蘇武父子無功德,皆因陛下才有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為陛下親近之臣,為報陛下之恩德,常想肝腦塗地。今日若有機會殺身自效,即便是身受斧鉞,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在所不辭。”
“臣之事君,如子之事父,子為父而死,無悔無恨。”
李陵與之複飲幾杯,再勸道:“子卿不妨聽陵一言。”
蘇武道:“蘇武早是該死之人!單於若必定要我降,請在今日之歡結束後,效死席前!”
李陵見其慨然決絕,忠貞不二,喟然歎道:“子卿忠貞義士!李陵之罪上通於天。”又想起往事,不禁泣下沾襟。
宴後李陵與蘇武訣別,自赴王庭回複單於,讓儂憶瀟給蘇武送去牛羊各數十頭。
數月之後,李陵一身玄素再次來到北海。他見了蘇武良久才道:“匈奴最近捕得雲中漢人,言郡中自太守以下皆著白服。”
蘇武見他穿著,再聽說此事,麵色一變,隱隱猜到了他題中之義。
“道家雲真人將毒物摻在所煉不死藥中獻給皇帝,不惜親身為皇帝試藥,終於令皇帝服用後駕崩。皇帝諡號‘武’,即漢之武帝。”李陵說道。他自幼視雲太輕如親人,消息傳來時候嚎啕至昏闕,醒來便身披縞素為之守靈,此時也是強忍悲愴。
蘇武聞說皇帝駕崩,頓時麵若死灰、如喪考妣,本來顯老的臉上似乎一時間抽去了生氣。麵南號哭,自朝及夕,最後竟然泣出數行血來。
“鬼穀子!”李陵進入王帳時候,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是昭帝始元六年,漢匈罷兵和親。單於王帳置酒宴,令李陵迎接漢使。
李陵循聲望去,使者當中一人居然是故人任立政。
“尊使與駙馬有舊?”狐鹿姑不悅問。
“素聞而已。”任立政見單於神色,已知不妥。
“宴席未開,使者便欲私語,未免失禮。”狐鹿姑詰責,他雖厚待李陵,實則不願意看其與外人親熱,怕其改又歸漢,匈奴中無可阻攔。
李陵侍坐在單於側,不時將目光向任立政投去,心中卻是揣測著他是如何會來。任立政也目視李陵,緊握住佩刀刀柄,不住用手摸佩刀刀環。李陵一看即明白,任立政以“環”喻“還”,暗示自己可以回漢。
觥籌交錯,眾人博飲,漸漸失了禮儀。李陵持馬奶酒慰勞漢使,來到任立政麵前。
“漢大赦天下,中原安樂,主上年輕,如今為大將軍霍子孟與左將軍上官桀輔政。”任立政大聲道,他以此言動李陵,所談卻都是國事,因此不虞單於在側聽見。
李陵知其用意,默然不應,他手指從頭發上劃過,竟然帶下幾縷銀絲,他望著任立政,想時光荏苒,暗道:“時已不再,我已胡服了!”
“煩勞右校王陪漢使,待本單於更衣回來。”狐鹿姑忽然起身出帳。
任立政抓緊時間道:“鬼穀子用心良苦!霍子孟與上官少叔都記掛您,這才讓我隨行前來勸說。董仲舒已死,重振師門正是時候。”
世事無常,豈是一人之力可以挽回?家人被族滅,鬼穀已焚,弟子星散,縱使自己回到中原,又能奈何?便是對新登基的皇帝來說,又如何敢違拗先帝“罷黜百家”的遺詔?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然可稱,實則徒添煩惱而已。想到自己十數年胡服椎結,苦心東流,李陵一聲問候道:“鬼穀子這個稱呼,不要再用起了。兄長和上官無恙乎?”
任立政見他避談,知道他心事憂煩,又道:“請李將軍歸來故鄉,無憂富貴。”
李陵歎道:“我要歸來容易,然而家人族滅,我若回國徒受羞辱,為之奈何!”話音為落,狐鹿姑已經掀簾進來,聽到李陵後麵所說,知果是在勸其歸國,不由有怒。
“李少卿為賢者,自然不獨居於一國。範蠡遍遊天下,由越國入秦國,使者為何與駙馬如此親切!”狐鹿姑說罷,看了李陵一眼,拂袖離去。
待他走後,任立政再勸道:“李將軍有意嗎?”
李陵不再思忖,道:“大丈夫不能再辱。然有一人,你等不可不偕之返漢。”
次日任立政等人向狐鹿姑請罪,單於見李陵無離意,心下欣慰,不予追究。
任立政又向單於道:“先前單於時候,漢使蘇武等人滯留匈奴,今請單於放還。”
狐鹿姑一愣,道:“北風惡劣,使者蘇武等人不受苦寒之地,已亡數年。”
“漢天子射獵上林苑,得南歸之雁,足係帛書,言蘇武等人俱在北海荒澤之中。”此種說法卻是李陵所教授。
狐鹿姑被詐,環視左右,甚是驚奇。他目光移到李陵,料到此中原委。想蘇武等人十數年不變節,雖然值得欽佩,然徒留著也無意義,道:“如此就煩駙馬領漢使者,接其歸漢。”
“謝單於恩德。”李陵與任立政共謝道。
北海高台,李陵兩番置酒。前次是為勸降,此番卻是送別之賀。
“子歸受榮,我留受辱。”李陵上前奉酒,喃歎道,“子卿拘於北地十八年,如今還歸,揚名於匈奴,功勞顯赫於漢室,古之所記載,何以過於子卿!”
“往日蒙少卿悉心款待,推心置腹,今次又因少卿之力歸漢,蘇武無以為報。”蘇武接過酒朝李陵拜道,“少卿不若與我一道歸漢。”
“請鬼穀子歸漢。”任立政聽得蘇武之說也拱手道。
“李將軍歸漢。”隨來諸使皆站起來道。
“子卿請起,”眾人麵前,李陵胸中湧起萬分悲酸苦楚,他咬住下唇扶起蘇武:“李陵雖然駑鈍怯懦,假使漢當年不受儒人蠱惑,計較李陵之罪,保全我的母親,我也必因恥辱而奮發積誌,成曹柯之盟,夙昔不忘。然而漢收押我族人,當街屠戮,李陵尚有何顏麵回漢!”
“少卿,人死不能複生,事隔十年,夫複何言。”蘇武道。
“人死不能複生,降人豈能再叛?”李陵搖頭哀歎,罔顧傷懷。“子卿可知此台何名?”
“不知。”蘇武一臉茫然。
“李陵台!來時單於方賜名!”李陵悲聲道,“子卿不降,既以此台封李陵為右校王!我自降後此生便與此台一般,必將同沒於異域!”
人生不過百年,而百年之後此台依然長立匈奴,哪怕是天荒地老風化,也不能抹去其所掩藏的巨大悲愴吧。
“經萬裏兮絕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道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聲名殨。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李陵台上所有人聽他所言真實切切,慘痛之餘,皆覺淒惶。
“少卿!忠之一字,人人皆可以掛在嘴邊。愚忠似我,終將為天下笑。要論孤忠心苦,李少卿雖然身居匈奴,行為卻對得起天地良心,我所不及。”他再次呼道,也不知說甚,備感傷懷。
“公知我心意便足矣,夫複何言?相距萬裏,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從此與足下生死辭矣,異域之人,一別長絕!”李陵強自歡顏,環顧眾人。他來到案席之間,緩緩拔出項羽刀,踏歌起舞。長歌當哭,好掩心事:“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複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少卿既有此興,我怎能不奉陪。”蘇武也站起身來,一念就要離開這束縛自己十餘年地方,悲喜參半。麵對李陵離愁別苦難以言表。
他強忍悲痛,哽咽道:“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思情日已新。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慰我平生親。”
李陵不能知道的是,他一生的所學所為,因一紙寫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詔書而廢;自己一生的功過,也讓深受儒家華夷之防思想影響的後人難以點評。可是他與蘇武這番送別,首創出五言詩的詩歌體例,成為文化上的一次鑿空。以至於在幾百年後中原文化回光返照的時候,李白重返故土中國,用雜糅著賴其祖先才得以保存在胡塞的百家文化精髓的詩篇,重開文化新章。
當是時,李陵掩麵與眾人訣別泣下,黯然銷魂者,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