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千秋萬歲鑄江山(2 / 3)

“乃是劉徹?”楚恒驚呼,下意識地攥緊了黑鐵槍。

王者緘言。董仲舒此時已三跪九叩,站在王者身側,笑道:“難怪楚王不知天命,此時還不下馬受縛,意欲何為?”

明知大勢已去,楚恒冷靜下來心中透徹,想到二十年所有精心謀劃,想到伶仃孤苦、漂泊異域的妹子,想到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霸業王圖,統統付諸東流。自己成了他人之棋子,登天之跳板。他怒極反笑:“悔不該,不聽人言,受小人蠱惑。今日雖死,必斬鼠輩!”他雖慌不亂,施出戰定之訣,巋然立於萬軍之中。

霸王之槍,連環不絕,勢如破竹。如疾雷不及掩耳,迅電不及瞑目。赴之若驚,用之若狂,當之者破,近之者亡。其時三川皆震,風雲齊動,楚恒有如神助,橫掃千軍無忌,來去如風幻影,一時之間竟無人能禦。

王者安然自若,冷睨廝殺中如奔狼的楚恒。董仲舒不慌不忙,不失時機的在一旁哂道:“楚王陛下見事不明,怪得誰來?從來隻有小人長命成大事,今日讓你見到親人,算對你不錯吧?”卻聽楚恒重喝一聲,循聲望去,但見楚恒渾身浴血,仿佛修羅戰神。馬下橫七豎八倒著數十具屍體,觀者皆不敢上前,眾人心中一凜。

“上!”王者怒斥拔劍。千萬人轉戰圍攻,即便是真正戰神怕也無力回天吧。於是就有一個人無所畏懼地在敵陣中迅猛而又激烈地衝殺著。

“褚大為何還不將逆太子首級帶回?”董仲舒似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傳入楚恒耳中時,仿若一個晴天霹靂。

楚恒怒目圓睜,“是乃!”

就他分神之時,戰馬已經被數槍捅中,倒地悲鳴。霸王槍本是沙場戰陣馬上的功夫,其中禦馬術使人馬如一身,憑空失馬,無異於斷了楚恒臂膀。楚恒回旋轉槍,震開蜂擁上來護駕的黑衣與禦林軍,下馬與漢軍搏戰一起。饒是他個人勇悍,在襲殺數十人後,也身受數創。

漢軍再度合圍,楚恒將槍在地上一支,喘氣不已。他吐出一口血來,戟指王者:“本王才是天命所歸,此天亡吾不察之罪,非戰之罪也!爾安敢與本王決戰!”

王者不動聲色,敵人將死,他隻覺其可悲可憫。“千金之子,不死他人之手。朕成全你的尊貴。”

楚恒一愣,哈哈仰天狂笑,然後萬裏白疆之上,有一道熱血洶湧噴出。王者來到楚恒兀自不倒的屍身跟前,親自揮劍斬下其頭顱。

其實天意,何嚐不是人意?

甲光向日,角聲滿天。虎牢關上,霍光親率戰士與登上關卡的叛軍血戰。然而叛軍源源不絕,霍光早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隻待城關陷落便要自剄以謝天下。

當是時,間不容發,命懸一線,漢軍的龍旗出現在了叛軍之後。

高高的長杆上挑著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數十萬聲音同時鼓噪呼喊著:“楚恒已死,叛軍速降!”呼喊聲登時壓倒了戰場的一切喧囂,叛軍在一時間懵了。

近十萬的楚軍群龍無首,楚恒死,楚家眾人也不知所終,楚王的幕僚董仲舒與漢皇帝在一起,一時不知號令誰出。諸侯王本是無見之主,因見楚軍勢大,這才答應一道起兵。起兵之後從來不聽從派遣、戮力同心,反而處處作梗,若非今日戰急不得已傾力,他們隻願去長安分一杯羹;若事不舉,諸侯王憑借劉姓宗祠之後,隻須將楚恒供出去,料來也罪不至死。

諸侯王及聯軍不知所措,紛紛拋兵跪伏投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漢軍並沒有放過降人的意向,屠殺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些身著儒服的人喪心病狂,爭相屠殺著叛軍,絲毫不顧及其是否已經投降或者手無寸鐵。叛軍們驚慌潰逃,也有人拾起地上的兵刃期冀自保,又怎敵得住這些有備而來,如狼似虎的屠殺者?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當其氣勢如虹時候雖不難攫其鋒芒,然此時勢態就如落葉之與罡風。

殺聲震天,皇帝偕黑衣及禦林軍穿過積屍如山的戰場,登上虎牢關。

“陛下!隻誅首惡!那是幹什麼!”霍光渾身浴血,方才血戰已然脫力,在左右相扶下才來到皇帝跟前。援軍到時,他本該喜極而泣,而當他看到屠戮無辜時,臉上表情殊難度測。

“難為你了。”皇帝看他道,並不提及殺降之事。

“陛下,請讓他們停下。”霍光看見了跟在皇帝身後的董仲舒,臉上怒容泛起,“定然是你儒家搖旗鼓噪,否則天下怎會橫生這許多枝節!”他隻恨自己此時無力誅殺小人。

皇帝屏退了左右,隻留下霍光與董仲舒。他轉麵問霍光道:“朕是不是個好皇帝?”

霍光誠惶誠恐,“陛下北擊匈奴,南破百越,東定朝鮮,西治諸夷。四海承平,百姓富足。實乃是千秋之一帝,萬古之一人。”

“千秋之一帝,萬古之一人。”皇帝喃念道。“千秋之一帝,便是讓親子背叛,領兵逼宮?十國諸侯同反,引起中原十一路烽煙,這便是萬古之一人?”

“陛下,先讓士兵住手吧。”霍光訥道。戰不殺降,是古來兵家規矩。白起、項羽、李廣,皆因殺降而不得好死,因此殺降一事從來諱莫如深。

皇帝搖頭,望向董仲舒。

董仲舒道:“吾皇自登基以來而立儒家,天下承平,四海歸一。使百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少有所養,安居樂業。文武臣下,誌慮忠純,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太子忠孝仁厚,禮賢下士,隻可惜為佞臣江充以巫蠱之事陷害,受左右唆使起兵自衛。長安城混戰五日為宰相劉屈髦擊敗。”

“此間之事將以何說?”霍光問。

“項黨楚逆早在百年之前就已覆亡,‘清君側’推到前朝即可,此間更有何事?”董仲舒反問。

霍光一愕:“難不成此間之事,都作未有,這如何封得天下悠悠之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董仲舒笑著說起了孔丘所說的一句話,“參與謀逆之貳臣亂軍,一個都不能留。”

“陛下,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霍光慌張跪下道,“如今為一行史書,令萬人受戮,這般自欺欺人,臣以為萬不可取。”

皇帝默然良久,道:“朕老了。”這個一生不服輸的皇帝,這三字從他口中說出來,霍光也感到不是滋味起來。

“陛下春秋鼎盛,何以言老。”霍光道。

“福禍天定,生死自知。”皇帝歎道,“子孟,你誌慮忠純,仍有事不明,此次隨太子謀反人中雖與你霍家雖有牽連,朕並不降罪於你。朕禦龍歸天之後,還要你代行周公之事。”

“陛下恩德,臣感激涕零。”

“此事朕意已決,你也不要勸諫。”皇帝當麵道。“雖是無奈之舉,也是為朕萬世基業之必然之舉。”

霍光抬頭向皇帝看去,一陣怔怔。

“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此時叛軍已被清理完畢,二十萬屍體死不瞑目地見證了一段本不該存在的曆史。漫山遍野身著儒服的人同時朝著關樓方向三跪九叩,山呼起來。

“萬歲,這稱不能人人都用嗬。”皇帝望著遠處拜倒在腳下的儒人默念道。

虎牢關上,夕陽殘照,萬裏白地在落日餘暉掩映之下射出燦燦金光。在那些光芒的覆蓋下,舊日的戰場脂凝夜紫。虞舞已終,楚終是不能複。遠處烏雲漸近,紛紛揚揚的雪花又將飄落大地,在雪落盡之前,天下江山那些讓血染的故事,被重新書寫。

白山火山爆發,褚大及一眾儒人無一人逃出。那令皇帝也垂涎的寶藏則永遠埋沒在了白山之巔,天池之底。一切的一切仿佛隻是一個傳說。

李陵率人返回匈奴之後叩首請命單於,欲將昔日舊部留在自己身邊,狐鹿姑準。到次年春不過數月之事,而在這數月期間卻發生許許多多的大事。

中原戰火平定之後,皇帝頒布詔令,儒家平亂居功至偉,因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儒為教,以孔為聖。

兵家因龍符落入皇帝之手,無數將領又因太子兵變連坐,已經形同於無。

墨家自創立以來便以重義輕生而聞名於天下,所謂“赴湯蹈刃,死不旋踵”便是如此。新任的墨家巨子率領全部墨家劍士暗入甘泉宮刺殺,與黑衣接戰。後被聞訊趕來的禦林軍殲滅,至此墨家瓦解。此役之中黑衣損失絲毫不亞於墨家,皇帝無心重建黑衣,遂撤取其編製。

儒家帶人來到鬼穀掃蕩,隻看見一座熊熊燃燒的火焰之山;老鬼穀子與鬼武者們自知寡不敵眾,選擇了與鬼穀偕亡,那些為數不可估量的百家絕技,絕版珍藏,自此再不能見於天下。

君權神授,王者無違,在儒家極力倡導之下冠冕堂皇的納入了政治之上,從此朝廷為擺設,天下成一言堂,自戰國開始的百姓可以誹榜上書製度成為了一朝高於一朝的華表。百姓隻知麵對一襲赭色的龍袍頂禮膜拜,山呼萬歲,漸漸不再去動腦筋思考為何歌頌,為何感動。

李陵閉目不願去想將來,此刻他要麵對的,是一座峨峨高山。

浚稽山。

如果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如上官瀟瀟之於天霜凝刃。那麼浚稽山於李陵及其部將,絕不失為最。

浚稽山下,春意闌珊,草木依稀。時隔九年,傷心之地重來,讓眾人悲涼欲絕。而更令李陵心中那段感想難以言喻的是子羽與梁力兮舉辦婚事,由他親定在此地。梁力兮是自己情同手足的愛將,李陵本覺有愧於他及一眾楚人,所以完全放心將伊子羽托付於他。他也忘記了見到伊子羽的時候是如何啟齒的,那時她也早已知道了二人生事,因此隻是默默看著他,並沒有表示反對。除此之外,他還將在此地送別往日好友,昔日的同袍。那是他與霍光傳書商量的。

“將軍,商丘成率漢軍已至。”正自想間,梁力兮來到麵前。

李陵眉頭一蹙,故作怒容道:“你現在怎麼還不去陪我妹子,通稟之事何須煩勞你來做?”梁力兮搔頭臉紅。

“回漢之後,不可有絲毫負於她。”李陵又道。

“是,”梁力兮凜然受命,“力兮不敢。將軍不和吾等一道歸漢?”

“不必管我。”李陵淡淡道,梁力兮便不言。這時伊子羽素顏輕裝來到近旁,李陵慌忙避視,女子脈脈而又幽怨的目光不知向誰。

待二人去後,李陵在人引導下,立刻去見了商丘成。

中原之亂時候,皇帝與宰相坐鎮長安,霍光至虎牢關,上官桀平定隴西。而商丘成受封為禦史大夫,收複十路諸侯地。霍光平素將之引以為知己,與李陵書中也言其為可相與大事之人。中原亂時,匈奴入五原、酒泉,殺兩部都尉,霍光、上官桀與商丘成三人商議,霍光、上官桀與李陵素來交好不便出麵,於是由商丘成自請引兵二萬出西河至浚稽山,明為討伐匈奴,實則為與李陵一晤。

平素久仰之人相見,二人寒暄一番,轉入正題。

“商君為救吾人歸漢,得安身立命之所,李陵感激不盡。”李陵朝他拜道。

“李將軍何須如此,”商丘成慌忙扶道,“李將軍何不就此同所部歸來,麵聖平反?”

李陵苦笑搖頭,商丘成知他家門之禍不再多勸。李陵道:“此事若為人知,隻怕商君有禍。”

商丘成笑道:“士為知己者死,李將軍不惜以一人受辱而換麾下將士得以保全,如今以我一人之命換數百人回漢,豈不值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李陵道。

二人相視苦笑,既然心許,不必再多言。

李陵帶領眾人來到當日鏖戰處祭拜,又為梁力兮與伊子羽舉行婚事,留漢軍連醉九日。商丘成領著已換過漢服的梁力兮等四百人來到李陵麵前,四百人齊齊朝李陵跪下悲咽不止。

梁力兮痛哭道:“吾等昔日拋棄妻子,甘冒百死隻為追隨將軍。如今將軍獨留匈奴,吾等卻行背離之事,皆不得為人!”

眾人皆抽出刀來,割下一束頭發拋在山崖之間,好讓一縷忠魂永遠伴隨李陵身側。

李陵亦是心有不忍,與眾人一一灑淚抱別。當是時,兩萬漢軍在側,皆各動容。

胡漢永別,天各一方。李陵登上浚稽山高處,望著那一襲霞帔遠去,涼意不勝。子羽,自己終於失去她了。天地悠悠,一人愴然涕下。

北海地僻,人煙稀少。

然而窮山惡水出刁民,就是這個地方,有一持古怪鞭子牧羊的老人。說是老人,實則剛過不惑之齡,然其鬢發星星,形容枯槁,看上去怎麼也有七老八十抑或更甚。他手中所持,據說也不真是鞭子,而是漢節。外交使臣所持,象征大漢威嚴的漢節。而他則是漢使,被拘留於此的漢使。

早在李陵浚稽山大戰,投降匈奴前一年,這名漢使便被囚在此地,到如今整整一十四年,十四年來大抵窮厄。廩食不至,他夏掘野鼠,冬舐冰雪,臥起操持,節旄落盡,端的是忠心不二。

漢使在被匈奴侍衛押解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揣測何事找上了自己。當年確曾有過匈奴貴族憐惜於自己而厚賜牛羊金銀,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之後那名貴族染疾而亡,所有賞賜皆在一夜之間被人盜去,讓漢使生活再陷困窘。

今日召見自己的匈奴駙馬,又是何人?

中原習俗有登台祭祀或行封賞之事,然而當漢使望著那突兀出現在麵前的三丈高台的時候,神情之中流露出一絲訝色或悲涼。

沒有張揚的旗幡,高台僅僅由蒼白得有些蒼涼的石塊築起,以一個深受禮儀教誨的儒家人目光來看不僅算不得華麗,甚至可以說極其簡陋怠慢。然而這便足矣,匈奴蠻荒之地,何以築此一台?

他走上石階,長寬數丈的台上隻擺了兩方案席,一人本背對台階極目遠眺,聽到腳步聲才轉過身來。二人相視的一瞬,皆是驚詫。當匈奴侍衛前來通傳有駙馬高台置酒相請時候,蘇武琢磨不透這個駙馬究竟是什麼來曆,此刻一見,輕蔑一哂。他多年不用漢語,此時說起話來也有些不慣,他傲然道:“鬼,穀子,何作了貳臣,不見貳師將軍,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