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身出現在王帳外的時候,整個王庭都炸開了,當年漢軍偷襲王庭尚不及此。大閼氏和李緒相擁而死,任誰也看得出二人私通。人群暗中議論:“身為大閼氏,母儀匈奴,竟然淫蕩如此,與臣下苟合。”且鞮侯麵色鐵青,一言不發。一名身著華貴的君長從人群中出來,他雙股顫顫地來到且鞮侯身前,隻顧朝且鞮侯下跪,磕頭討饒,正是大閼氏之父。“單於……”
“君上無須自責,許是且鞮侯這些年來戰事奔波,愛撫不至,才令李緒那獠有機可乘。”且鞮侯撫慰道,“本單於和大閼氏恩愛幾十年,誰也不願看到今日之事。君上將她屍體帶走,本單於就當未曾發生過。”
“謝單於。”老君上感激涕零。
李陵為母親及家人報了仇,知道了一切是儒家陰謀,可是一切正如那名儒人所言,自己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回到中原去了。於是他默默接受了且鞮侯的恩賜,且鞮侯收儂憶瀟為義女,促成二人婚事,可謂恩榮極矣。
李陵刺殺李緒與大閼氏之事不久便傳了出來,雖然有且鞮侯袒護,仍然難保兩人部將族人不來尋仇。加之李陵擔心有朝一日單於終會令自己與漢為敵,遂自請與儂憶瀟居外,有大事乃入參與決斷。
征和二年,中原大亂。而這中原之亂是由太子兵變開始的。
皇太子劉據本為皇帝和衛皇後所生,七歲即被立為太子,深得皇帝喜愛。皇帝曾為之專門建一座博望苑,以交結南北豪傑賓客。
然而自從李夫人得寵,生下皇子昌邑哀王劉髆之後,皇帝便不斷尋思著廢而另立。起初靠著朝臣勸阻得以暫時作罷。自李夫人香消玉殞之後,其家人李延年、李廣利皆得厚賜。老來多情的皇帝追思故人,對劉髆更是另眼相加,欲立之心愈重。
這年劉據已年逾三十,數十年與那些梟雄豪客的交往,使其心機深沉。一旦風聞太子之位可能不保,登基之事兩說,便立刻與左右賓客商議。最終在左右鼓動之下以“清君側”為名,矯詔發動兵馬叛亂,先親自斬殺主持徹查巫蠱案的江充及其附屬祭旗,而後浩浩蕩蕩殺向正在養病中的皇帝所在的甘泉宮。
當是時,漢版圖之下的各地紛紛易幟。於是不止長安亂,太子兵變,點燃了隱藏已久的漢家天下處處烽煙。
雲夢澤上煙波浩渺,霧氣在日中亭午也不見得削弱分毫,因而隱現神秘。
白茫茫的蘆葦蕩掩映著白茫茫的鎧甲,那些鋥亮的鎧甲上麵泛著白茫茫的冷光。
整整萬艘小船排開,布滿了近岸處,每條船上各有十名衣甲皆白的青壯漢子。風過霍霍,水起泠泠,十萬名漢子莊嚴肅穆,一聲不出。
那些攥緊的拳頭中湧動著力量,熱切的目光裏盡是激情。當蒼鷹的圖形被投影到天空而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候,那些力量和激情就沸騰了起來。
“楚王!”萬人山呼。
一身玄甲外著縞素的楚恒高舉蒼鷹的圖騰出現在眾人麵前,從當年的壯歲謀劃到今日舉事,二十年已過去,楚恒鬢已生華,然而凜凜之風猶勝先祖,楚家眾人及新收賓客一字排開跟在其身後。
“百年之前,漢忘恩負義,於吾祖東歸之時率聯軍偷襲。然後殺吾楚人、滅吾楚國、占吾楚地,令吾等改名異姓,離鄉背井。所幸星火燎原,天不絕楚,漢自生內亂。諸位皆是楚之大好男兒,吾等今日就是要複興大楚,為先烈報仇,競先人未成之事。雖剩一脈,必亡劉漢!”
“雖剩一脈,必亡劉漢!”十萬人同聲高呼,聲音撕裂了雲夢澤上的濃霧。
在霧散盡之前,天下的命運,波瀾再生。
時隔六年,王帳已換新主。那個有心邀請諸家北來的且鞮侯,終於沒能等到諸家回複,在六年前病逝,令人不忍唏噓。他在臨終前召來諸部君長,言立左賢王狐鹿姑為新任單於。當時狐鹿姑領兵於外尚未回到王庭,王庭中諸多君長怕有變故,於是改立左大將為單於。狐鹿姑到達後聽聞此事,於王庭外不敢進。左大將得知此事後,令人召來狐鹿姑,表示甘願讓位。狐鹿姑不敢接受,以病推辭。左大將不聽,道:“那就等你不幸死後,再傳位於我”。狐鹿姑推脫不得,遂為單於,以左大將為左賢王。
當日李陵對狐鹿姑有不殺之恩,狐鹿姑也如其父,不迫其為匈奴效力,因此自且鞮侯死後,李陵便未參與過王帳議事,這日突然被召,意識到事情嚴重。果然,所有君上校王、勇將謀臣,聚集一堂參與商議。狐鹿姑拿出一枚狼形的吊墜,李陵一見之下甚是眼熟。然後狐鹿姑將之傳與眾人,並講述了信物的來由。李陵驀地意識到,自己曾在楚家中見過相似事物,今日見之於此,漢之天下必將有大事發生。
匈奴眾人群情激奮,無不要求單於遵守先祖之願,出兵伐漢。狐鹿姑欣然答允,令眾人回去準備、布置。
李陵從王帳出來準備牽馬離開的時候,抬眼朝天邊望去,黑色的雲朵覆蓋了整個草原蒼穹。黑雲翻騰著,低沉著,仿佛壓到了頭頂之上,令人窒息。
那是匈奴醞釀的一場足以席卷整個中原的暴風雪嗬。
“王母。”李陵朝出現在麵前的楚夭行禮道。且鞮侯前任大閼氏死後,楚夭就被封為了新的大閼氏。好在狐鹿姑即位之後尊其為母,並沒有再娶她為閼氏。
“李陵,吾有事要求乃。”楚夭道。
“王母客氣了,”自從李陵得知她身份後,便知道會有這麼一日。那也是鬼穀對前人的承諾啊。“不過恕李陵直言,當日我曾令人將那裏勘察,並沒有發現對王母有幫助的東西。”
楚夭搖了搖頭:“吾親自隨乃前往。”
李陵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她,沉吟道:“不知王母能否在單於麵前進言,讓所有隨李陵投降之人聚攏。總不至於讓李陵帶千名匈奴兵潛入漢境吧。”
“吾答應乃。”楚夭不假思索,她附耳對李陵說道,“伊拉可不光是乃的部下,更是吾等族人。”
李陵有些驚愕地看著她,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結在心底回蕩。宿命的輪轉並沒有忘記任何人,抗逆天命,不亦悲乎?
甘泉宮內,一派富麗錦繡,宮人來往穿梭不絕,皆用衣袖掩鼻噤聲。苦重的藥味彌散滿了整個宮闕,層層花色紋飾的帷幔當中,一個形銷骨立的老者閉目躺在禦榻之上。若不是那一身赭黃色的袍服,誰也不會把這樣一個蒼蒼老矣的人和天下之主聯係到一起去。
皇帝即位至今整整五十年,達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也不知是即位以來夙夜憂歎而積勞成疾,還是憂愁憂思而心結難解,反正最近幾年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漸入沉屙。然而誰也不能否認,在這日薄西山的老人睜開眼來的時候,時常可見精光一現,眸子中的厲色讓人不得不重新認識榻上的老者,這才是大漢的王者。
侍立在皇帝榻前,手裏捧了一疊剛送到的急報,神色之中說不出張皇的是時下的漢丞相劉屈髦。
“太子矯詔發中廄車載射士與長樂宮衛三萬,動用武庫中儲藏兵器謀反,長安不安。荊、魏、燕、吳、越、趙、齊、淮南、濟北、衡山十國同時發布牒文公告不隸屬漢,聯軍十萬向長安進逼。隴西西羌人、西南夷、百越皆反,參加叛亂不可計數。丹陽楚國餘孽組成賊軍十萬,一夜之間控製大江之南所有地區。匈奴騎兵十萬攻入上穀,五原殺掠官民,來勢洶洶。”
就在劉屈髦讀著各地傳來的情報時候,皇帝依然閉目,臉色看不出絲毫變化。待到他念完時,皇帝才重重咳了一聲,劉屈髦隻覺皇帝目光令他不寒而栗,於是不自禁地在榻前跪了下去。“方今內外交患,半壁已失,天下惶惶,各地紛紛擁兵觀望,還望陛下早做決斷才是。”
“你要朕,做何決斷?立昌邑哀王為太子?”皇帝一聲冷哼,由侍女扶起坐了起來,嚇得劉屈髦慌忙跪下。
“匈奴之中,由何人統兵?”
“回陛下,單於狐鹿姑親自統兵,其弟左賢王為先行,二人俱是匈奴中悍將。”劉屈髦答道。
“蠻夷酋首,何能窺我大漢神器。”皇帝沒有聽到那個令他心憂的名字,心中一寬,冷然一哼,甚是不以為意。又道:“若是推恩令頒布前的十國,朕不得不有所顧忌,然而今日十國,尚不能抵昔日半數。七國之亂,勢何其大,猶難免被鎮壓之結果,如今附逆實在是自不量力。”
“此次天下之亂來得甚急,料來是早有預謀,雖然看似岌岌可危,實則不然。射人射馬,擒賊擒王,找準叛逆之七寸擊之,一切附逆不攻而破。”
“楚逆勢大,逆首是它?”劉屈髦問道。
“項家餘孽,跳梁小醜。”
“難道是太子?!”劉屈髦驚愕道。
“逆子,不知受何人鼓動,行逆天之舉,禍亂長安,必以誅之。”皇帝怒起時帶起了一陣咳嗽,“卿即刻調長安禁衛平亂,傳令三關守將拱衛京畿,先求安內,再行攘外。”
“是。”劉屈髦領命而去
皇帝漸漸平息下來,獨坐良久,方得長歎一聲。“李陵,你既不願與朕為敵,那些跳梁小醜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狐鹿姑同意了楚夭的請求,將當年隨李陵投降匈奴的漢人聚集起來。由於在進入匈奴後漢人便被分散到各部族,到如今死的死、逃的逃,能招攏來的隻有四百餘人,不及當年一半。幸存者在北地風雪侵蝕下,模樣滄桑巨變,他們聚集在一起,憑著早已淡薄的記憶,辨認著昔日的同袍兄弟。李陵偕著儂憶瀟在他們身旁走過,心中大不是滋味,隻覺眾人之所以淪落至此,皆是因自己。儂憶瀟知她心意,將他手握得更緊以示安慰。
“李將軍。”李陵聽到熟悉的聲音時,身子不由得怔了一怔。他遲疑地朝聲音發出之處望去,卻見幾步之外一人熱切相望,不是梁力兮是誰?
“力兮!”二人抱在一起,止不住熱淚盈眶。
“將軍……”此時更多的人都圍在身旁,欣喜、企盼、酸楚、激動都寫在這些漢子的麵上。
“我早已不是將軍,我是李陵,大家以後就以兄弟稱我便是。”李陵忽然跪了下去,“是李陵讓眾位淪落於此,有家難回……”
“將軍快起,乃這是幹什麼。”軍士中有人道,“明明是弟兄們對不起乃,害乃受皇帝猜忌。”所有人皆應和,齊刷刷向李陵跪了下去。
“諸位快起,李陵受之有愧。”李陵慌忙道。
“將軍請起,否則吾等不起。”
“你們這是……”李陵看他們如此,心知眾人決絕,便扶了梁力兮一同起來,“諸位可以起來了吧。”
隨著眾人起來,李陵對眾人道:“今日招來眾位,就是要告訴各位,單於開恩,允許在此間事了之後,放諸位歸漢。”
自從進入匈奴之後眾人隻道要慘死蠻荒,誰能想到今日李陵召集說可以回漢。眾軍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相信,一陣默然。良久,梁力兮才代表眾人問道:“將軍,乃是說真的?”
李陵見狀酸楚,道:“我豈能騙你們?可有誰人已再成家立室,不願歸漢?”
“吾等自入匈奴之後,受盡異類歧視,每日以膻肉、酪漿充饑渴,生不如死。”梁力兮道,“當年追隨將軍,父母且不顧,此時更何言妻兒?願與將軍,共歸於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