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不是你的屬下,憑什麼要聽你命令?”儂憶瀟頂道。
楚天雲目光冷冷地向她看去,儂憶瀟一副好整以暇,李陵拱手道:“楚兄寬恕則個。”
楚天雲見此事和李陵有關,頓時來了興致,故作驚訝:“這不是鬼穀子嘛,恕天雲眼拙竟然沒有認出。幾年前聽說李將軍率兵被匈奴圍困,以為乃已經以身殉國,吾還到大江邊上擺了水酒憑吊了一番。後來才知道李將軍變節投靠匈奴,連累全家被族滅。沒想到名動天下的李陵,也有貪生怕死的時候?”他一番嘲弄,與之同來之人爆出一陣哄笑。
這邊梁力兮等人齊齊色變,怒目而視。李陵止住眾人,緩緩道:“生要有生的意義,死要有死的價值。若是生而無意,則生不如死;若死而不值,則死不瞑目。我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誌。然漢於我已矣,我再殺身無益,隻增羞恥而已,所以才攘臂忍辱,轍複苟活。”
楚天雲大笑道:“能將投降叛逆、苟且偷生之事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舍李陵還誰。”
不用煽風點火,雙方數百人就爭吵逼近,推搡起來,大有一觸即發的氣勢。
李陵攔不住眾人,向楚天雲看去,指望他能製止手下。孰料他視若無睹,冷睨之中,大還有推波助瀾的意願。
李陵心急如焚,這時一女子排開眾人,來到楚天雲麵前:“乃是天雲?”
楚天雲看了她一眼,好生不耐煩。“伊是乃父親之妹,乃的姑姑,”季英見他不冷不熱,於是介紹道。
“姑姑。”楚天雲其實第一眼便認出了女子身份,可是不知為何心中對這女子頗有些忌憚。見她來到身前,不自覺朝後退了兩步,殊是拒外。
楚天雲身上生出的生疏與警惕,明眼人都能察覺,於是楚夭不再靠前,她頓覺親情冷漠,這讓她心碎不已。“沒想到,乃成了這個樣子。”她低聲嗬斥道,“讓伊拉住手。”
“住手。”楚天雲臉色一變,將手一揮。李陵也連聲喝止,這才勉強把雙方分開。“父王臨來時曾讓吾轉告姑姑,楚國命運,係在乃手。”
“伊還記得,伊拉這個妹子最後還有這個用處。”楚夭淡淡答,“跟吾來。”說罷徑自回身,緩緩朝天池祭壇方向走去。李陵、季英等人對視茫然,眾人也不知她這是要作何,都緊緊跟隨於後。
楚夭再次從祭壇底下出來的時候,風姿令圍在天池之畔的眾人目光一亮。紅顏雖衰,國色不減,尤其是換過“虞舞”之後那一身,如鸞披鳳羽,璀璨耀眼,光彩流瀾,豔煞天人。
“妹子。”季英忍不住呼道。
女子不語,隻是朝季英方向盈盈一笑,萬方媚態令眾人為之傾倒。她整裳斂容,素手一揮從束腰之處抽出了一柄薄如蟬翼的軟劍。她手捧軟劍,翩翩起舞,一時間碧波之上,寒光閃閃。
“遺恨江東兮,夢應未消。”她凝聲清唱,那聲音仿若天籟,可以讓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那是一支驚動四方的劍舞,迅若羿射日落,矯若帝驂龍翔,來如雷霆震怒,去如水凝清光。
“芳魂零亂兮,國隨風飄。”屏氣聆聽觀望,但見祭壇之上女子清影約約,霓裳鼓舞,衣帶當風,如空山幽雲。
“八千子弟兮,誌同歸漢。”劍舞如風,愈來愈疾,女子的聲音徐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眾人愀然,無不沮喪,天地也為之低昂。
李陵臉色卻不知何時變得煞白,儂憶瀟見狀連忙詢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李陵眉頭緊皺,擰成一團,問道:“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突然跳上一支劍舞呢?”
儂憶瀟笑道:“也許是楚地的習俗,或者祭祀禮儀呢。你還是快看吧,錯過可就看不到了,跳這劍舞我可不會。”
“你不會最好。”李陵喃喃。儂憶瀟聽他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負氣嘟起嘴來。
“不負君恩兮,唯是楚腰……”
“劍舞,乃是死亡之舞。”李陵猛然醒悟,驚覺之下慌忙向祭壇上的楚夭望去。
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觀者如癡如醉,可是誰也沒注意到劍光之中的一抹血色。
女子的身子如亂絮,似飄萍,軟軟的,緩緩的,橫倒在那一方玄武岩祭壇之上。
天池之畔,眾人無不錯愕。然而不及他們反應,所有人腳下都如過電一般,整座白山都已經顫抖起來。
祭台載著女子在隆隆聲中慢慢向下沉,天池之水在祭壇附近形成一個巨大的渦旋,水麵迅速下降。眾人怔怔不知過了多久,碧水落盡,天池消逝,顯露出黑色玄武岩構成的河床,滄海桑田的故事仿佛在眾人眼前重又演繹一遍。
季英心牽楚夭,飛身而下,李陵與儂憶瀟緊隨其後。近得前來,隻見祭壇與周圍河床剛好契合,技師因勢而建,神工奇絕甚是巧妙。殷紅自女子秀項噴出,染了一地,楚夭氣若遊絲,見了來人,蒼白的臉頰上泛出一絲苦笑。
“這就是‘虞舞’。”女子嚅囁。
“子羽……有乃照看……吾……放心了。”女子轉向李陵,聲如蚊蚋,斷續說道。
季英見其如此,五內俱焚,他不顧一切摟住楚夭身子,失聲道:“怎麼,怎麼要這樣?”
“這是……楚家秘密,寶藏機關……必須用……楚家……女兒的血……來開啟。”女子道,咳出一口血來。
“三哥……妹子此生……對乃不起……若有……來生……願長伴……君身……”
祭壇地麵,雄鷹染血,分外詭異。季英抱著心儀女子的屍身,仰天長嘯,痛不欲生。李陵與儂憶瀟早把楚夭當作親人,悲慟不堪。梁力兮等追隨李陵的楚人也圍攏來,眾人曾在西北之地相處數年,目睹此景無不難過。
數不清的箱子散落在河床之上,楚天雲隨手打開一個,內中竟然是滿箱的金磚。他令手下去將箱子搬來砌在一起,卻怕手下藏私,絲毫不敢懈怠,警惕地朝四周望去。他目光忽然在一角止住,那裏整整齊齊排放著十一個高大如山的箱子,一眾手下望此龐然大物束手無策。
楚天雲長槍橫掃,與箱內激蕩,發出銅鍾般的聲響。箱子碎處,內裏是高達四丈的金人,每一條腿都有四五人合抱粗,模樣威嚴,仿若天神。楚天雲不假思索地將其餘十個箱子都擊碎,一片金光燦燦。此時所有人都過來見到這景象,瞠目結舌不已。
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鑄金人十二,自然不隻為裝飾門庭。楚天雲熱血湧動,親自上前在一個金人背心處打開一道暗門,恰容一人進入。楚天雲飛身進去,內中機括裝置錯綜複雜。他隻搬動其中一根金屬機關掣,就覺一陣地動山搖,從金人眼目處的空洞向外看去,金人正大踏步朝前走去。
眾人紛紛避閃,他將機關掣回搬,金人便止住。楚天雲明白這些金人都是能夠人為操縱之後心中大喜,一旦將金人操練純熟,縱橫沙場,何人可與大楚匹敵?光此一樣,複大楚足矣。
他從金人上跳下來,令人將東西搬回,卻聽有人在耳旁說道:“楚天雲,你姑姑去了。”說這話的正是李陵。
“哦。”楚天雲此時心完全被欣喜占滿,神色殊是冷漠,對女子之死頗是不以為意。
“你不去看看?”李陵好言問道。
“吾去看了伊就能活嗎?”楚天雲不悅地朝這個破壞自己心情的人道,“再者說了,乃有什麼資格和吾說話?”
“乃叛漢,乃的手下背叛了楚國。”楚天雲指遠處祭壇上神色木然的季英,“季英叛楚家。就憑乃等這些國賊家賊,有什麼資格和吾說話?”他話音剛落,臉上已挨了李陵重重一記耳光。
“今日有乃無吾。”楚天雲怎生忍得在眾人麵前受如此奇恥大辱,暴跳大吼,一挺長槍朝李陵搠來。李陵紋絲不動。槍尖到他身前三尺之時,忽然無論如何用力也刺不過去。然後李陵緩緩抬手,直指楚天雲,楚天雲便從原地飛了出去,撞在身後的金人上,發出一聲沉響。
“不射之射。”楚天雲從地上站起來時候,嘴角已經沁出一絲血跡。他獰笑道:“就算乃是天下無敵,麵對無敵的金人,能有勝算嗎?”
李陵不做聲,他知楚天雲必要令人拚死一搏,因此步如疾風,遠在眾人反應之前,電光火石之間,楚天雲已經束手成擒。
“放下殿下!”楚天雲手下呼道。
“放下太子!”第二聲呼喊卻是來自天池畔上。此時眾人都已經下來到河床之上,岸上更有何人?
眾人抬眼望去,但見千名與楚天雲手下服飾相同的白衣人引弦,緩緩從天池上走到河床。
他們為首是個滿臉含笑的胖老頭。他來到眾人麵前再次道:“放下太子。”
楚天雲見狀大喜:“褚大叔叔,是父王令乃來的?”他似乎顧及身份,“不必管吾,全力殺了李陵。”
“既然如此,老臣謹遵鈞命。”褚大從手下那裏接過弓箭,一聲弦響,箭如流星而去。李陵絲毫不閃避,從發箭角度他就已經辨別出那箭不是衝他而來。箭穿透楚天雲心髒。楚天雲至死也沒能明白,臉上帶著驚詫疑色。
與此同時,隨褚大同來的人也朝楚天雲手下的白衣人展開殺手,一片箭雨過後,金人附近隻有李陵幸免。儂憶瀟、梁力兮等人雖然與楚天雲等人涇渭隔得分明,可是望著近在眼前的殺戮,還是有些不明所以與擔心。
“原來你叛離鬼穀,卻是投靠了儒家。”李陵拋了楚天雲屍身,望向褚大道,“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見你,也沒想到儒家射藝還能精準如此。”此人形貌出眾過目難忘,李陵立時就想起了當日有人帶外人潛入鬼穀卻被鬼武者消滅之事,當時唯此領頭之人逃脫。
他向儂憶瀟望去,果然,儂憶瀟也想起此事。
“鬼穀子明辨,”褚大笑道,“老師座前大弟子便是在下。”
“董仲舒讓你和我說什麼?”李陵問。
褚大微微有些驚奇:“鬼穀子何以便知是師尊有話,而不是為此地寶藏?”
“若隻為寶藏而來,一通箭雨下來,何必再和我等廢話?”
“鬼穀子所言不差。”褚大讚道,他從身後取出個染血的包裹拋到李陵前麵。李陵打開,卻是個人頭。
“是鍾離舉。”褚大笑道。
李陵記得剛才季英還說過楚家令鍾離舉為先鋒攻潼關,何以人頭會出現於此?他心如電閃,立即明了:“看樣子這個計劃你們早就製定了。”
“不錯,”褚大笑道,“當年我叛離鬼穀投靠儒家之後便受命入楚家。自從破淮南王之秘後,便是等著今日。不過若要和儒家千秋萬世相比,便是耗盡我等弟子一生又有何難?師尊要我轉告鬼穀子,中原雖好,已無鬼穀子容身之地,若是執意向前,隻會玉石同焚。”
“毀吾門客的,原來是乃!”一聲怒斥從不遠處傳來,季英抱著楚夭屍身,緩緩從祭台上站起。他一臉怒容,憤憤地看著褚大,眥目欲裂,仿佛有食肉寢皮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