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宮燈,照不亮大殿陰晦處。內監、侍女小心翼翼侍立在旁,時刻緊張地注意著禦案之後的老人,以應付他隨時可能的任何差遣。
早在半個月前,第一封戰報就已經到了長安,傳報的人被當殿召見。“臣,騎都尉李陵麾下校尉陳步樂,奉騎都尉之令回稟軍情。吾軍將士死力,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行程千裏至浚稽山。特將沿途地形繪製成卷,敬獻皇上。”昔日曾經在大殿上剜肉的年輕楚人,此刻又站在了大殿之上,身上處處湧動著熱切激動。
當是時,群臣山呼。皇帝撫mo著由內監呈上的地圖,心中不知為何變得複雜起來。那是已不可能再回漢地的部隊嗬,那為什麼自己會如此在意?為了掩飾心中所想,身為皇帝的他也故作了一番歡顏,當殿拜陳步樂為郎。
“騎都尉李陵於浚稽山與單於且鞮侯部遇,斬首八千級,自損十數人。且鞮侯招集八萬騎擊陵,陵軍退。”
“騎都尉李陵率軍至山穀,與匈奴戰,斬虜三千。”
“騎都尉李陵與且鞮侯長子戰樹林間,斬首二千五百級。”
“騎都尉李陵日與匈奴急戰數十合,斬二千餘,漢軍矢盡,所餘三千。”
……
其後,派遣在李陵軍中的黑衣所發的戰報紛紛向長安宮闕中飛來,短短的十餘日,比自己即位四十二年以來所見過的內亂外伐、對付的王公悍將的經曆,還要令皇帝驚心動魄。以五千步卒抵敵八萬匈奴鐵騎,斬敵過萬,轉戰千裏,死傷不過千數,往前推到吳起、白起,前朝的蒙恬,以及本朝的衛青、霍去病,眾多名將也無法建立這般功勳啊。
最後一封戰報是強弩都尉路博德所發,卻是因李陵部至鞮汗山,離塞百裏,是否援軍。
那一刻皇帝動容了,平生罕有的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懷疑。然而事已至此,為之奈何?他硬著心腸給了批複。而後暗中令人將花瑤招入長安,讓相麵之人看過。
想道這裏,老人伏案的身子顫了顫,立刻就有內監前來相詢,老人搖手屏退內監。
每次想到那相麵之人回稟時候,他都要不自禁地打個冷戰。那相麵之人所奏的是:“無死喪色。”
黑衣飛一樣竄入大殿,落在皇帝禦案前麵。內監、侍女對這場景已是見慣不驚,全都知機的退下。
黑衣手捧一封火漆密封的軍報,單膝下跪向皇帝行禮:“李陵軍戰敗,韓延年戰死,李陵投降。”
“啪”的一聲,一卷文書從皇帝手上落到案上。皇帝好半天才將頭偏轉過來直直地注視著黑衣,手指顫顫地指他,“再說一遍。”
“臣屬奉旨暗中監視李陵軍。李陵軍於兩日前敗退至鞮汗山峽穀,入匈奴伏。匈奴推巨石擊之,李陵軍死傷慘重,所餘不過千,皆無兵刃可以複戰。李陵夜間欲獨刺單於,無果而歸。後韓延年死,李陵降。”
那黑衣說完,見皇帝麵色陰鬱,輕呼了聲:“皇上。”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無妨,然而臉上一臉木然。良久,他將黑衣喚到身前耳語幾句。
“是。”黑衣領命去後,皇帝輕抒長歎,伏身於案上。一幅幅圖畫在腦海中閃現:自從登基以來,邊塞大將先有李廣等一批老將,李廣他們之後有衛青、霍去病,而自衛青去後,李陵和霍光就成了他最看好的人選。然而出於種種原因,自己不敢重用李陵,如今迫得其投降匈奴,皇帝心中竟生出何人可依的感慨,前所未有的恐懼、悔恨湧上全身,他疑惑自己是否真是老了。
李陵,李陵!誰都可以投降,獨獨不該是你李陵啊!“士反隴西”的說辭,竟然一語成讖。
一炷香工夫過去,腳步聲再次響起,黑衣把持著殿門,一人來到案前跪下道:“臣董仲舒參見皇上。”
然而案上那顆花白的頭顱並沒有絲毫反應,董仲舒不敢上前,隻得跪著等候。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隨著一聲歎息,皇帝緩緩將頭抬起。他麵上肌肉抽搐著,朝下跪之人恨恨地看去,冷哼一聲,眸子中閃過一道凶光:“是你,將李陵的軍情泄露給匈奴?”
“是。”董仲舒不再隱瞞。
皇帝攥緊的拳頭漸漸鬆開了:“驅虎吞狼,反令匈奴如虎添翼,此當何解?”
一絲異色在董仲舒眼中轉瞬即逝,他不動聲色道:“微臣早就向皇上奏過,李陵乃是不可駕馭之人。皇上當日便該聽信微臣,斬草除根。”
皇帝麵上一寒。
董仲舒慌忙叩首稱道:“臣有罪。”
“事已至此,如何處之。”
“李陵投降蠻夷,是為不忠。既然如此,當族其家人,以儆效尤。”董仲舒道,“究其根源乃是雜家思想作祟,臣請即刻罷黜諸家,立儒家正統,免生禍亂。”
“你想要的,都一一實現了!”皇帝怒道,“朕悔不該依你之言,如今迫得李陵投降。若族其家人,他豈不是和朕不共戴天!再行罷黜之事,天下必亂!”
“皇上息怒。”董仲舒見皇帝發怒,亦有畏懼。
皇帝待心中火氣稍平,思忖道:“李陵之事,諸家之事,朕自有處置。你無需多言,跪安吧。”
董仲舒本還有話要說,此時也不得不生生止住,向皇帝叩首,稱道:“微臣告退。”
早朝時分,群臣都發現皇帝一臉肅殺。
“兩月前,朕令四路漢軍討伐匈奴。貳師將軍李廣利出酒泉,與左賢王戰天山,軍陷虜陣中,斬首萬級而出。因杅將軍公孫敖出西河,與強弩都尉路博德會涿邪山,未見匈奴而歸。”皇帝頓了頓,沉聲道,“騎都尉李陵部戰報也在昨天夤夜傳來。”
眾臣見皇帝神色深沉,皆料此事定然和李陵部戰況有關,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得令龍顏如此。尤其是殿上霍光、司馬遷、陳步樂三人相視,最是憂心。
皇帝並不再說,令侍者將已經拓成幾份的邊關戰報,傳閱眾臣。
目瞬之下,眾臣皆露出驚愕神色。十餘日來,李陵與匈奴的戰事已經成為朝堂內外的焦點。不止王公大臣,百姓也對之議論紛紛。此刻卻傳來騎都尉李陵率部投降匈奴的消息,朝堂上到處都是竊竊私議聲。
身為大將戰敗身死無可厚非,投降則有叛國之嫌,足以令任何人身敗名裂啊!霍光等人也齊齊色變,他們本以為李陵必然無幸,哪裏想到他依然活著,一時間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環顧朝堂,任何人都可以投降,獨獨不該是你李陵李少卿啊。將門世家,明知“雖忠不烈,視死如歸;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道理。以你為人,更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否則何以說出“死則蠻夷中”的豪言壯語,更提師五千出塞?
可你終是做了令天下人不敢想象的事啊!如此一來,將你李家置於何處?將你所掌之學派何托?
大殿朝臣,一時間噤若寒蟬。
皇帝向階下冷睨,眾臣目光也都朝一人投去。
陳步樂此刻終於明白了李陵為何在將臨浚稽山時突然令自己先回:五千袍澤,卻隻保得了自己一命啊!李將軍,此番恩德步樂何以為報?他一聲冷笑,從列中出來:“昔年漢高皇帝率三十萬眾,被困於平城。那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尚且七日不食,才得逃脫。”他絲毫不顧禦階上皇帝變怒的臉色和兩旁朝臣的驚恐及霍光等人投來的勸阻的眼神。
陳步樂緊咬下唇,血自唇齒間流出,他昂然道:“李將軍所部從出塞至今整整四十五日,皇上自問可曾有過絲毫援助之意?更可曾派兵接應?離塞百裏,一日之程,若有一兵一卒、一刀一箭的支援,李將軍何至於不支持到最後!為將之人,以義為先。陛下既然自毀長城,就怪不得李將軍不死戰!”
四十五日,出塞的四十五日,從自己離開軍中後數十日中,有哪一分、哪一秒不是在心頭惦記著他們,不是在極度的憂心當中度過的?陳步樂默想昔年在遼東與張掖之事,半晌,臉上忽然綻開一笑。
此時那些本來懵了的大臣已經醒轉,正紛紛上奏:“陳步樂口出犯上之言,請陛下嚴懲。”
隻有霍光替陳步樂辯護道:“陛下,陳步樂顧念同袍之誼,一時偏激。其罪可諒,其情可憫。”
原本莊嚴的朝堂上吵吵一團,要求皇帝嚴懲者,寬恕者皆有。此時陳步樂發笑,眾臣不由一陣愕然。
隻見陳步樂朝霍光一揖:“霍將軍當日救步樂於重傷,今日又不惜替步樂開脫,此番恩德在此謝過。然吾等楚人曾誓言追隨李將軍。將軍既然入匈奴,步樂更無麵目留漢。五千同袍,餘不過千,吾何必偷生?”言訖,徑朝朝堂上的立柱撞去。
這一切發生隻在電光火石之間,眾人尚不及攔阻,骨碎聲響,紅白四濺,眾臣紛紛掩麵蔽視。
皇帝原本是想給陳步樂一個難堪,也給自己未施以增援之舉一個台階,然後才好令他入匈奴勸說李陵歸漢。孰料陳步樂倔強如斯,先是一番劈頭蓋臉的責罵,而後就以頭搶柱。皇帝無奈之下令衛士進來將其屍身拖走殮埋,讓內監清理了地麵。
隨著屍身、血跡的清理,那些肉食者的驚悚也平定下來。他們站在方才還流過人血的大殿上,渾然忘卻了方才的一切,肆無忌憚的向皇帝控訴李陵的罪大惡極:賣國求榮,有負聖恩。他們紛紛要求皇帝對其嚴懲。
霍光待眾臣聲音安靜下來,奏道:“世上難道有背棄親人,反而是為一己私利的人嗎?昔日範蠡不因會稽山之羞恥而死,曹沫不為三敗之侮辱而死,最終報得勾踐之仇和魯國之羞。臣以為,李陵生於將門世家,深受皇恩,明知雖忠不烈,視死如歸之理,然而李陵不死,必是為了效法古人,以待日後有所作為。”
皇帝朝堂下看去,除霍光外尚有一人麵露憤憤。“太史令辦理史實,清正公允,對此有何見解?”
司馬遷從列中出來,向皇帝一揖:“衛、霍與李族之間可謂仇深似海,然而奉車都尉尚且不惜為李陵辯解,臣以為其言可信。”
“臣與李陵雖然曾經都在朝中任職,但在他此番領命出征之前,並不相熟。然而就臣所知,其人自是奇士,事母孝順,與士信任。當有賞賜、犒勞、配給之時,隻取應得,餘數分與眾人。對下恭儉,為國家之急不顧自身安危,駐守邊地十年未還。他平素所蓄積下來的這些,臣以為有國士之風。”
“人臣明知不可生還而毅然赴國家之難者,已是少有。”司馬遷環顧朝堂眾臣,一一指著他們,“如今李陵事情一旦不幸,那些養尊處優,高居廟堂保全了性命家人的臣下隨即斥責其短,恨不能置之於死地而後快,臣以為實為痛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