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寥落,故人隔絕,獨獨儂憶瀟無依無靠隨李陵北來,相與言笑。
在這滿是匈奴的地域裏,這二人不改習俗,不肯改易胡服。然而無論怎樣,漢服在胡地終顯單薄,於是二人把漢服穿在裏,外再罩些皮裘之類禦寒。
“對不起,瀟兒。”李陵也不知道從何時起對她改成了這樣稱呼,此時意識自己失態,一臉歉然。
儂憶瀟在李陵麵前半蹲下來,一襲皮裘絲毫不掩其窈窕,凝睇之間透出脈脈情意。她以衣袖為李陵拂去眼角殘淚,故作頑皮道:“小弟弟,看你,想女孩都想哭了。”
李陵感到撫過臉上的素手如絲帛,想到與她初見時她也以姐姐自居,誰料世事變遷,隻剩她在身旁,不由得尷尬地笑了一笑。
儂憶瀟認真道:“你對她情深意長,不惜孤身犯險去樓蘭。單於待你也不薄,為何不求單於將她許配給你?”
李陵心下感慨,如今伊子羽近在咫尺,朝夕可對,然而心底的那道鴻溝天塹,卻如何逾越得過?那夜王帳中所聽到的話,注定了他們必然無果,還不足為外人道。李陵猛地將儂憶瀟雙手抓在手心:“瀟兒,陪我忘掉她。”
儂憶瀟露出不解之色,但見李陵目光灼灼真切盯著自己,臉上紅暈升起,用低得隻可耳聞的聲音道:“我陪著你,但願你能忘掉她。”
光陰如偃。
頭年秋,匈奴入雁門殺太守;次年開春,皇帝便派大軍北伐。
貳師將軍李廣利領六萬騎兵、七萬步兵出朔方;因杅將軍公孫敖領騎兵一萬、步兵三萬出雁門;強弩都尉路博德領步兵萬餘出居延與貳師將軍會。
且鞮侯令狐鹿姑與因杅將軍戰,自己親領十萬騎兵於餘吾水與李廣利戰,連戰十餘日,公孫敖敗,李廣利和路博德各引兵離去。
大戰之後,漢國的使節很快就來到了匈奴。
那是個陰霾的時候,數百人的儀仗浩浩蕩蕩簇擁著使者的車架。且鞮侯令營中所有人皆往觀禮,李陵和儂憶瀟自然也在其中。
談完國事之後,且鞮侯將李陵請到使者麵前,不知是否故意,說道:“這位是大漢之騎都尉李陵,使者想必知道?”
使者見到李陵,臉色微變,道:“李將軍之名,如雷貫耳。”
李陵雖不認識使者,仍然朝他一拱手行禮:“賢使者可帶來我李家消息?”
使者臉色大變,本不肯說,奈何見左右皆是匈奴,生怕激怒他們,怯怯道:“將軍全家,被皇上下旨族滅。”
李陵聽他之言一愕,兀自不肯相信:“當初李廣利西征大宛,將士逃亡過半,尚且有‘萬裏征伐,不錄其罪’。我為漢將,領步卒五千橫行匈奴,斬將擎旗,斬殺過當,無援無退,功大罪少,哪裏有負於漢!皇帝怨我不死也罷,誅我母親家人卻是何罪!”
使者一凜,顫然道:“前番大戰,因杅將軍受命接應李將軍歸漢,以貳師將軍等為牽製。皇上遣人請李將軍母親修書一封好勸李將軍歸漢,被夫人拒絕。後來因杅將軍等無功而還,說是李將軍教匈奴練兵,防備漢軍。皇上盛怒之下,才令人將將軍家人誅殺,挫骨揚灰屍骨無存。並且還把當日曾替將軍辯解的太史令司馬遷也被關入蠶室,坐以宮刑。”
“非我也……”李陵絕望地看著使者,他臉色瞬息之間變得煞白,身子搖搖晃晃,最後昏倒在地。那使者見狀,慌忙連儀仗也不顧,徹夜不眠返回漢境,且鞮侯也不加阻攔。
接連三日,李陵渾渾噩噩,不吃不喝。且鞮侯、伊夫人、伊子羽以及匈奴中君長、賢王相繼來看望,李陵也渾然不知。三日之中,儂憶瀟時刻守在他身旁,很快就瘦了一圈。
第三日,儂憶瀟見李陵喉結處動了一動,正要上前,卻見他將脖子一仰,仰天吐出一口血來。李陵連續嘔血數升而止,然後自己將身上漢服撕得稀爛:“我未負漢,漢何負我!”他吼道,最後毫無顧忌的衝出了毳幙。
儂憶瀟慌忙追了出來,李陵在毳幙外不遠處麵南跪拜,額上磕得血肉模糊,涕淚滿麵:“司馬子長,李陵對不住你。母親,孩兒知了。漢於我,恩絕矣!”
筒袖左衽,皮帶皮靴。李陵一身胡服裝扮走近單於王帳的時候,王帳外的人見他裝扮都是一震。
“見過左大將,不知單於可在帳內?”李陵朝阻攔在簾幕前的少年一拱手。且鞮侯單於有兩子,長子狐鹿姑被立為左賢王,常年統兵在外。次子雖是十來歲的少年,據說猛悍卻不輸於成年武士,是以立為左大將。
“單於就在帳內,要見他,須看你本事。”左大將話音是在馬刀刺出後才落下的,在那之前他已經朝李陵撲去,馬刀從出鞘到刺向李陵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所擊也是李陵避無可避之處。即便是在整個匈奴中也無人能在驟然之間接此一擊,可謂絕殺。
然而他並不曾看到李陵如何抵擋或者閃避,就覺眼前一花,耳旁聽到“承讓”。二人站立的位置不知如何已經來了個對調,一切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李陵神色自若地掀開簾幕走了進去。
且鞮侯一人安坐帳內,見李陵模樣,拊掌大笑道:“哈哈,這才有匈奴的勇士的味道。”
“李陵見過單於。”
“不必拘禮。”且鞮侯安慰道,“你家中方曆變故,還要節哀才是。”
“謝單於關心。不知單於召喚何事?”李陵問。
且鞮侯目光中一閃,“我已查出陷害你家人之元凶。”
“哦?是誰!”李陵臉上現出恨恨之色,急問道。
“李緒。”
李緒本是漢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奚侯城時降,為匈奴練兵。此次狐鹿姑派遣與因杅將軍戰的,也正是用李緒部。
“李緒為單於之臂膀,單於何以還要告我?李陵知道此事,必然要向其尋仇。”李陵憤怒,也有些疑惑。
且鞮侯站起來走至李陵麵前:“他在本單於眼中分量如何能與你比?”然後麵色一變,壓低聲音道,“本單於早就發現他和大閼氏幽會私通,隻是礙於顏麵,不好說出。可那對奸夫淫婦不臣之心漸長,甚至想要另立單於!怎奈沒有證據,本單於也無不敢輕易處置。你知道匈奴之中也分為幾股勢力,大閼氏是草原上擁有第二大勢力的君長之女,激怒他們,匈奴可危。因此……”且鞮侯聲音低了下去。
李陵望著單於,從他為自己不惜自毀愛將並毫無設防地說出匈奴機密,他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已經毫無退路。
夜深時分,一條身影輕而慢地從單於王帳中潛了出來,牽了馬走到百步之外,然後才上馬狂奔。
那馬朝一個方向跑了十數裏到達另外一處匈奴聚居的地方,那裏早有兩個人在等候。
“大閼氏,一切順利。”其中一個向馬上的人道。
大閼氏掀開包裹在頭上的布,烏發如拉下卷簾般垂下。她跳下馬來撲入說話男子懷中,微微氣喘。她看上去頗有幾分姿色:“李郎,這就是你說的儒家使者嗎?”她稱呼李郎的男子自然就是李緒。然而那名男子全身皆在陰影之中,看不出來模樣。
“正是,”李緒給她介紹道,“前次也是他傳信於我,才有機會讓單於率兵前往浚稽山。說到擊敗漢軍,我倆應受首功才是。”
大閼氏嘿笑不語,和李緒激烈相擁,不住在他臉上須上親吻著。
“咳咳。”一個陌生聲音響起,料來便是那使者,“此番令人嫁禍李陵,終於使其全家受誅。老師對兩次行動都相當滿意。”
“聽說李陵為此嘔了不少血呢。”大閼氏抬起頭輕聲笑道,“聽到家裏死了個人就成那個熊樣,還能有什麼能耐。別是你們老師太小心了吧?”
“大閼氏有所不知,中原諸家除儒、法外皆以李陵為長者。據老師說,李陵身負大規模殺傷性力量,因此中原之內,老師所虞者唯李陵一人。”使者道,“好在如今他與大漢勢成水火,即便知道此事為我等謀劃,也不可能再回大漢。隻待那事一舉,皇帝不得不廢黜百家之後,大漢就是我儒家的天下。而李兄可曾準備好接替且鞮侯的一切?”
李緒大笑道:“尊使者放心,且鞮侯枉自稱勇武,然而以十萬匈奴騎士尚不能滅五千漢之步兵,損傷過萬,在匈奴之中早有微詞。大閼氏已經聯絡好諸多君長,隻要儒家真心助我,李緒就有把握能成功。”
“我可代老師向李兄承諾,將來到永遠,北麵皆是李兄治下。但有儒家,絕不染指。”使者道。
李緒將頭一偏轉向大閼氏,托起她臉,淫邪一笑道:“那個時候,大閼氏就要名正言順成為本單於的大閼氏。”說罷和使者大笑起來。
“去你的。”大閼氏推搡他,一臉恨色道,“姓楚的那個賤人,進匈奴幾十年模樣也沒變過,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匈奴男人眼球,真想都給他們挖出來。”
“大閼氏還要忍耐些時候,咱們的大事,現在可絲毫離不得楚家呢。”
“這我自然懂得,隻是那賤人又被且鞮侯名正言順納為閼氏,夜夜歡愉,絲毫不顧舊人。生下個小妖精也冷傲的緊,待我們事成之後,定要叫她們娘倆為奴為婢,求死不得……”話音未落,大閼氏的表情已經永遠凝結在了那一刻。便是李緒武將之身,也沒能躲避開去,銀槍從她背心插入,從李緒背心透出。
李陵一臉冷然出現在兩個死不瞑目的人身側:“子羽豈是你等能侮辱的。”
他緩緩拔出項羽刀,一步步朝那儒人走去:“董仲舒是如何害我家人,為何要那樣作!”儒人暗中放針偷襲,李陵揮刀撥弄,銀光四濺,“噌噌”不絕。
“說,可免死!”李陵已經走近。
儒人眼見暗器用完也傷不了李陵分毫,最後壯起膽氣,結結巴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要殺就……殺。”
“取義成仁,說得好聽。殺人越貨,構陷無辜,就是你們儒家的道義?!”
那一刻,夜空也被濺起的液體染成了赤色,血雨腥風,一片慘然。
李陵報了家仇,狂怒漸漸平複,麵南跪拜,縱聲悲泣。然而這一切僅僅隻是一個前奏。
山雨將至,風先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