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麵色齊變,一片嘩然,怒視司馬遷。皇帝聽他說出“明知不可生還”也微微色改,止住眾臣,示意司馬遷繼續說完。
於是司馬遷繼續道:“此戰之艱難,雖不能目見,卻可以感知。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入戎馬之地,直蹈匈奴王庭,深入虎口之中,橫挑強胡。雖然沒有天時地利之便,然他率領麾下軍士視死如歸,仰天朝著近十萬的蠻夷騎兵發起衝鋒,與單於連戰十餘日,斬將奪旗,所殺過當。匈奴救死扶傷不及,君長震懾,征左右賢王,招所有能戰之人,舉一國之力共攻才將其包圍。”
“李陵轉戰千裏,箭矢用盡,道路阻絕,救兵不至,士卒死傷慘重。然而僅憑李陵一聲高呼鼓舞,瘡病臥榻之士,無不站起,沫血飲泣。赤手空拳就能怒吼咆哮著衝向鋒銳的兵刃,爭相殺敵。”
司馬遷重重一歎道:“李陵未敗之時,陳步樂奉圖前來,眾臣皆為皇上祝賀。然而今日李陵戰敗之事傳來,皇上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何以處之。臣雖卑賤,不忍見陛下慘淒,願為李陵一言。”
“李陵將所有得到的賜金與犒賞都分與他人,自己所占甚少,得人之死力如此者,亙古名將未有超過李陵者。雖然戰敗,觀察其用意,必然還有所期冀。如今之事屬無可奈何之舉,然而就憑他所摧毀,功勞亦足以煊赫天下!”
司馬遷話音落時,朝堂之上一片噤然。霍光投來的目光當中讚許、憂慮間雜,司馬遷自己在說出此番話後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眾臣皆凝神屏氣,恭候聖諭。
“太史令所言甚合朕意。”皇帝聲音從高處傳來。
一聞此言,司馬遷和霍光才緩緩抒出口氣。隻見皇帝已從禦案後站了起來,負手身後,慢慢從禦階上踱步下來。
“李陵出塞之時,朕令強弩都尉半道迎之。強弩都尉諫朕開春以騎戰,朕未曾聽勸,後又無發兵援李陵,才令老將生奸詐。”皇帝自檢道。“因杅將軍。”他來到一老將麵前。
“公孫敖聽令。”武將慌忙向皇帝行禮。
“來春之時我將令貳師將軍出師北伐,牽製匈奴。爾可率部深入匈奴,務必見到李陵,迎其歸漢。”皇帝道,“同時傳令路博德部搜尋李陵軍中是否還有生還者,全部好生犒勞。”
“臣領命。”公孫敖道。
然後朝堂上就暴起了眾臣的山呼:“皇上聖明。”
公孫敖離開宮殿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那個最令他看不順眼的教書老頭似笑非笑地站在他回府的路旁,他不禁眉頭一皺,好不耐煩。
“何事?”
“請將軍借步說話。”董仲舒笑道,那笑容讓公孫敖覺得好生虛偽。
二人來到路邊人少處,董仲舒問道:“陛下令將軍此行何為?”
“你老糊塗了還是耳背不能聞,陛下聖意你沒聽見?皇上令本將迎接騎都尉李陵歸漢。”公孫敖強壓厭惡。
董仲舒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公孫敖最惡心的便是這種無所事事、惹是生非、倚老賣老的老家夥,真想一拳朝他臉上揍去,但又怕他吃不起自己一拳才忍住沒有動手。
“因杅將軍會怎麼做呢?”董仲舒問。
“你說什麼?”公孫敖愣了愣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問因杅將軍是否真要去迎李陵歸漢?”
“因杅將軍本是義渠人,景帝時為郎中。皇上立十二歲時以騎將軍身份出代郡,亡七千人,本應斬首,以金恕為庶人。再後五歲,以校尉從衛將軍,封合騎侯。後一歲,以中將軍從大將軍出定襄,無功。兩年後,以將軍出北地,落後於霍將軍,失期當斬,再次贖為庶人。兩年後,以校尉從衛將軍,無功。再後十四歲,以因杅將軍建受降城。”董仲舒掐指算道,“因杅將軍半生之中,凡四次為將軍,不知是否?”
公孫敖被他提起往事,臉上一紅一白,不禁怒起:“你對我的生事何以如此了解。”
“因為將軍乃是仲舒佩服之人,”董仲舒忽然正色朝公孫敖一禮,“久經宦海,任憑起落,處變不驚,仲舒還要向將軍學習。”
“哦?”公孫敖見他如此,反倒有些手足無措。
董仲舒道:“況且此番為全大局,不顧個人得失,不遠萬裏迎接李陵,實乃聖人所為。”
公孫敖被他好言一捧,厭惡之心稍減,疑惑道:“迎接李陵,於我有何得失?”
“將軍明知故問,足見虛心。”董仲舒讚。公孫敖一窘,被他連捧,自己都不明所以,更焉來虛心一說。
董仲舒問道:“將軍認為此次四路北伐,誰人居功至偉?”
公孫敖暗忖:貳師將軍斬首萬級,自身也折兵萬級,功過相抵;自己與路博德未遇匈奴,皆無功而返;唯有李陵深入不毛,斬首過當。脫口而出:“李陵。”然後遲疑道:“可是李陵業已投降,有叛國之嫌。”
董仲舒警惕地四處張望一番才悄聲道:“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竟然當著百官自檢,將軍還不能看出李陵在其心中之重?”
公孫敖暗想:自己為將數十年,見到這個皇帝自檢也屬首次。他道:“由李陵之戰可以看出他乃天下奇才,大將軍與驃騎將軍猶有不及,難怪皇上憐才。”
董仲舒搖頭道:“將軍以君子之心度人,然而天下之人豈能盡如將軍坦蕩?”
“先生此言何意?”公孫敖聽他說得玄乎,心裏越犯嘀咕。
“四路大軍出塞無功,勞民傷財,讓陛下何以謝天下?陛下喜怒無常,按照無功則罪,將軍以為陛下將遷怒何人?”
“這……”公孫敖臉色一變。貳師將軍是皇帝親信,李陵也為其所在意者,這樣一來就隻剩下兩人背罪。
“仲舒隻是私下之言,將軍不必掛心。皇上令將軍出塞迎李將軍,足見對將軍信任。”董仲舒安慰道。
信任?公孫敖咬牙,他如何聽不出董仲舒話外之音。堂堂將軍,封侯之將,卻要深入不毛前去找區區一名後輩騎都尉,難不成替罪之人成了自己?想到這裏額上冒出一層汗珠。
“李陵一旦回漢,位必居將軍之上,而將軍也勢必背罪,所以仲舒才深為將軍舍己為人之大義折服。”董仲舒再朝公孫敖一拜讚道,“自衛將軍去後,兵者之位論起德高望重,唯將軍堪任。然而半途殺出個李陵替兵家執掌門戶,其後李廣利僅頑童之才卻過蒙拔擢,要將老將軍置於何地?”
“李陵是鬼穀子?”公孫敖一懵,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勢跪下道:“公孫敖糊塗,不知老師何以教我。”
“將軍乃是國之棟梁,仲舒哪敢受此大禮。”董仲舒慌忙去扶,卻抬他不起。
董仲舒輕歎一聲:“將軍若信得過仲舒,不妨聽區區一言。”接著他朝公孫敖附耳幾句,公孫敖臉上神色由先前的驚愕漸漸平靜,最後朝董仲舒拱手告辭離去。
望著他背影,董仲舒嘴角露出一絲森然笑意。
寬闊而平整的青石大街上搭有長寬十丈的木台,這裏是哪裏呢?
木台下麵是一圈士兵,士兵外圍則擠滿了觀看的人群,可他們又是誰呢?
慢慢的,數十名身著囚衣之人被士兵押解著走上木台。那些圍觀的人見到犯人立刻騷動了、暴怒了,他們神情鄙夷、不屑,他們憤憤地指點著、辱罵著。嘈雜的聲音當中最常聽見的是“國賊”兩字。
囚徒當中男女老少皆有,他們跪在木台上,一言不發,顫抖著身子。唯有一個虯須大漢掙紮著、咆哮著和周圍的人群對罵,另有一個中年婦人神色安詳,嘴角似乎還有一絲淺淺的笑意。
終於有身著紅衣的劊子手走到了木台上,那衣衫比血還紅。他們揚起了刀,劊子手手中的鬼頭大刀則比冰雪還令人感到寒意。
刀落……
“母親!”李陵被噩夢驚醒時候,冷汗已經將身上蓋著的韋鞲打濕。
他回憶著夢裏一切,那是長安城中菜市,處決犯人的地方。木台上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家人,那個橫眉怒目的男子是李忠潔,平和如水的女子則是自己的母親。
若不是夢,皇帝為何要將自己家人趕盡殺絕?
若是夢,為何自己會感到真真切切,鮮血淋漓?
李陵睡意全無,披衣走出所居的毳幙。
毳幙外麵,可以望見數不清的氈帳仰對一鉤冷月。獨有兩張毳幙,孤零零的搭在與匈奴聚居之所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離群索居,蕭蕭夜風之中,令人備感孤寂。
冬月之後便算是來年,李陵在匈奴中不過數月,卻已經年。殘餘漢軍果然如李陵所料被分散入匈奴,不知境遇。雲太輕等人也在匈奴羈留旬日陪伴李陵,讓他不必再以中原為念,且鞮侯知留之不住這些奇人,每日好酒好菜招待,最後依依惜別。故鄉音書則是萬金難得,至今未得一封。在經曆如此多事之後,李陵心內原本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事情,現在也都看得淡然了。唯一令他耿耿於懷的是,在他心底,自己總是路人客子,客子無根似飄萍啊。
李陵悵然向距己百丈外的單於王帳望去,在頭次刺殺且鞮侯之前的任一時刻,割下那頂帳中人的頭顱都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可是數月以來的相處,親身經曆了匈奴人在自然中生存的酷烈之下也不改其豁達的胸襟,李陵不得不為之折服。且鞮侯本因浚稽山大戰之前有神秘人物泄露漢軍動向而犯疑,後再得知李陵受迫之事,便欲對李陵委以重任,請他為統帥教習全數匈奴騎兵戰陣、戰法,那一刻李陵真被其用人不疑的寬闊胸襟打動。
李陵明確以不忍負漢緣由推脫,不僅不為匈奴作任何謀劃,還將自己毳幙從王帳左近移到最外圍。且鞮侯知道他回不了漢,也再不疑心於他,不時派來強壯的勇士、美貌的胡姬為他表演角鬥或起舞。
然而這異方之樂,隻令有心事的人更傷悲,增忉怛而已。士為知己者死,所留為何,男兒心事又有誰知?
李陵朝地上坐下,玄冰凍土,寒透肌膚。側耳遠聽,悲風蕭條,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
觸景傷情,如何不令人淚下。
“子羽……”打斷李陵遐思的,是有人從背後輕柔地為他披上了一襲皮裘。聽到呼聲,那雙手似乎頓了一頓,隨即一人身著漢服出現在李陵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