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客子有心思漢境(1 / 3)

“稟將軍,前方便是鞮汗山(當時並無此山名)。”

“你去吧。”李陵點頭,目光朝前投去。然而那斥候無動於衷,依舊跪在當地。

自從開戰以來夙夜憂煩,所有人的心緒都不再如從前。梁力兮火起道:“將軍說話乃聽到無?”過去拉他,不料一碰之下,那斥候身子順勢倒在地上。

“伊……伊死了!”梁力兮朝李陵道。

李陵看著斥候的屍體,然後神色漠然地點了點頭。

兩日前,漢軍死戰,硬生生在匈奴騎兵中間殺出一個缺口。許是漢軍氣數已盡,雖然暫時逃出了匈奴包圍,後頭的路上卻愈發艱難。已經有不少軍士因衰弱猝死路邊。

李陵想,或許前日便不該衝出來,既然是死,到哪裏不是一樣,煌煌戰死,不正是他所求的大將榮耀嗎?如今軍士已疲,無法抵禦任何一支部隊的攻擊,隻會成為屠戮的對象。

可是世上不賣後悔藥嗬。

匈奴應該已經在前麵等著這支軍隊了吧,因為後麵已經傳來了鐵蹄踏地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包括李陵。

鞮汗山就在眼前。本該是李陵麾下所有人期望的地方,現在卻隻剩下空空的悵然和失望。鞮汗山距漢境不過百裏,若是邊塞接到戰報派援軍前來,騎兵一日即可到達,步兵也隻需兩日。可是眼前的鞮汗山前不僅沒有援軍,連林木也稀疏。所有的隻是兩段連亙不絕的山脈,一個高塹的峽穀,峽穀兩側岩石危累。

“將軍,此穀進不得!”梁力兮一見此穀形貌立刻向李陵喊道。然而他轉麵卻看見李陵臉上的笑意,他太了解李陵了,那是無可奈何的笑。

不進又如何呢?難道還要帶著數千饑疲之眾繞過大山再次轉行千裏?

此穀,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

匈奴突如其來從後麵追上漢軍,戰馬噴出的氣體已經可以噴到漢軍隊尾軍士身上。軍士亡命朝前麵的峽穀中衝去。梁力兮才想起,事到如今,局勢早就不由他們了。

峽穀兩麵人頭攢動。小如碗盆、大如車駕的石塊、巨岩在漢軍進入峽穀之後,紛紛揚揚、如雨如雹落下。且鞮侯率軍將漢軍迫入峽穀便不再追趕,隻是令麾下騎士用箭矢將出入峽穀道路死死封住。

峽穀之中,成了人間煉獄。

匈奴在峽穀兩側“嗚嗚”號叫,墜石、落岩轟鳴著滾落,漢軍被困峽穀當中欲進不得,欲退不能。無奈的求助、憤怒的呼號以及嘶啞的咆哮,都在被砸中之後徹底消失了。

木片斷折的聲音、肌肉撕裂的聲音,血漿噴灑的聲音和骨骼粉碎的聲音充斥山穀。當那些被壓在同袍弟兄的身體底下,從血汙中掙紮著伸出一支求救的手的時候;當那些頭枕著身著一色鎧甲的戰士,嘴唇一張一翕發出些微呻吟的時候,他們睜眼所能看見的,是對峙著的峽穀兩側,匈奴拉成滿月形狀的弓,和上麵標誌著死亡而飛近前來的一點寒光。

是屠殺嗬。

天地的光芒將要收斂的時候,峽穀終於隨著匈奴收兵而靜了下來。幾條影子從山道緩緩爬了出來,顫顫巍巍向峽穀中間走去。

自從進得峽穀,李陵便被梁力兮、韓延年及親衛軍士壓在山道一側,目睹麾下眾軍士慘死之狀,卻動彈不得,一腔憤恨可想而知。他步履蹣跚地走到峽穀中間,環顧周圍,惘然若失。

更多的軍士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李陵放眼望去,寥寥落落的身影不到千人。更多的,則掩埋在了巨石、亂箭之中,一片血肉模糊。

五千將士,何以至此!漢軍敗了!這條明知必然敗亡的路,確實走的太久、太苦,令人不願回想,不忍唏噓。

李陵望著麵前這些劫後餘生、傷疲不堪的軍士,想到張掖駐地中,日夜都有父母望兒子、子女待父親、妻子盼良人歸來,心中已不知是何樣滋味了。

李陵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撫慰眾軍士了。他讓軍士原地整備,草草紮營,並在石縫之中挖出同袍的屍身重新埋葬。李陵提了槍緩步前行,梁力兮、韓延年跟隨於後,李陵看他二人跟來道:“毋要隨我,待我一人取且鞮侯首級。”二人本要勸阻,可是看李陵神色,知其意已決。

萬丈夕陽之下,一個孤孑蕭索的影子,提著槍緩緩走出峽穀。

“將軍!”二人虎目噙淚,不由自主地朝著李陵離去的方向跪了下去。

隨著人影消失於穀外,所有的光芒也在一時之間斂了。那一刻,夜已降臨。

不夜戰,不夜巡,白日裏光明正大的打仗,匈奴的作風頗似中原古時的君子之戰呢,李陵第一次從兵法書中看到匈奴戰術時候就這麼想。而現在,卻是他們將自己及麾下逼得進退維穀,走投無路啊。

戰爭畢竟是戰爭,執掌著生殺大權,決定國家興衰榮辱。之所以有了後來的兵家、戰策以及其它,都不過是為了更好的無所不用其極,將對手置之死地而後快。

要是手下還有可用之兵,自己定然要率軍襲營,可是——

李陵收斂心神,他已經摸進了匈奴營地內。成千的氈帳沐浴在夜色之下,顯得和諧而聖潔。如鼓如雷的鼾聲在匈奴營地中肆無忌憚地傳開,汗味、馬糞味、油脂味不斷往李陵鼻子裏鑽。他腳下發出的聲響比夜風吹起氈帳的獵獵聲、每張氈帳前篝火爆破的劈啪聲還小,他小心翼翼得就像是一個虔敬者。

繪著狼頭圖紋的大纛之下,一頂金線繡頂、遠大於常的氈帳,就是單於的王帳,王帳四周無人防守。李陵看到了自己此行目的地,他振奮精神,握緊了手中銀槍,潛了過去。

帳中不止一人,靠近王帳時候,李陵就聽到兩人對話。

“小人聽說單於今日大獲全勝,特來道喜。”

“若不是你前來投靠,告訴本單於漢軍無後援,且軍資將盡,本單於前日便要退兵。此次若能戰勝,你居功至偉。”

李陵聽前一句時隻覺這聲音頗是熟悉,再聽到且鞮侯說話,立刻想到另外一人——軍候管敢。他繞到王帳之後,用槍尖輕輕在上麵劃出一道縫隙,透過縫隙朝內看去。

王帳徑有十丈,內中擺設卻甚是簡陋。對麵懸著一張角弓,中間隻有一張漢式的小案,兩旁各放一個火盆,豔豔的紅光,將兩條人影投影在氈上。由於氈帳不甚透光,所以在外看上去並不明亮。

兩人麵向而立站在案前三步遠的地方,李陵能看見的正是身著胡服的漢軍軍候——管敢。好家夥,投靠匈奴還將軍機要事泄露出去。今日你若不死,李陵誓不為人!他緊咬下唇,強壓內心怒火,繼續聽下去。

“謝過單於,”管敢笑道。“李將軍,不,李陵,隻怕此刻正守在峽穀裏哭呢。”

且鞮侯嘿然一笑,“眼看昔日同袍將喪命於此,你有何想法?”

管敢臉上現出殘酷狠毒的神色:“伊既不仁,吾豈能義。什麼同袍刎頸,伊拉既然願意跟著李陵,就讓伊拉統統去死!”

沒料管敢說完之後,且鞮侯忽然神色轉厲,道:“今日已晚,若是無事,便先退下。”

“小人這就回去。”管敢不敢多留,待且鞮侯說完就告辭,朝王帳外走。

李陵打算跟去看他氈帳在哪裏,以便取其性命。孰料管敢走到門口時,簾幕掀開一半,寒光閃處,一柄薄如蟬翼的軟劍已將其心刺透。

“伊……”管敢看到了殺人者的麵目,臉上神情變得吃驚、不解、疑惑,隻可惜話未說完,身體便軟軟地倒在地上。倒也應驗了當日誓言:若反水背叛,不得好死。

“唉,你千不該萬不該。”且鞮侯看著那具屍體,搖頭為他惋惜。然後朝簾幕外恭敬道:“王母。”

管敢屍橫王帳之中,大是出乎李陵意料。

就在這時,簾幕開處一女子娉婷而入,將軟劍在屍身上拭淨了血,還入束腰之中。她朝且鞮侯襝身一禮:“妾身冒昧,單於恕罪。”

李陵看到那女子的時候,險些因沒壓製住而驚呼出來——那女子赫然就是多年一起生活卻又在張掖駐地無端失蹤的伊夫人。

單於伊稚斜!李陵心念如電閃,想起當初女子說她隨夫姓伊,自己卻此時才想到這人。李陵久居邊關,對匈奴選單於之類的大事還是知道的。伊稚斜單於在位十三年後死,其子烏維單於立。烏維單於立十年,子詹師廬立,因年少,號為“兒單於”。兒單於立三年病死,因其子尚小,故立其叔父烏維之弟句黎湖為單於。句黎湖為單於,不越冬則死,再立其弟也就是如今的且鞮侯為單於。

因此且鞮侯乃是伊稚斜單於之子,而伊夫人則是伊稚斜的閼氏!這一想通,李陵背上冷汗涔涔,既然如此,為何當初她又要處心積慮入漢營?

“王母是楚家中人,族中之人因此子而死,此子又在王帳之中大放厥詞。殺了他情有可原,何罪之有?”

且鞮侯頓了頓道:“這般晚了,王母莫非還是為了李陵之事而來?”

李陵方才聽到楚家之人還未想到其是誰,驀地聽且鞮侯說到自己,於是靜下心來繼續傾聽。

“正是。”伊夫人道,“聽說日間單於與漢軍一戰大勝?”

且鞮侯皺眉道:“我軍自浚稽山與漢軍遇,王母便不辭艱辛趕至軍中,要本單於不與漢軍死戰。本單於隻道王母不願意見到犧牲,才不與之死戰。如今好容易將漢軍迫入死地,王母之舉,令且鞮侯費解。”

原來是她在暗中幫助自己,李陵心下感激。

隻見伊夫人默然不答,且鞮侯又道:“莫不是王母在張掖時期,看上了李陵?”

“自然不是。”伊夫人慌張辯解,臉上卻閃過少女的嬌羞、矜持,神色頗是古怪。

“既然如此,請王母明示。”

“李陵所部,皆是妾身族人。”伊夫人猶豫著不知說什麼好。

“別忘了,”且鞮侯嚴詞道,“王母現在是匈奴人,母儀匈奴。匈奴勇士不僅是您的族人,更是您的子民!”

“李陵以區區五千之兵,抵我八萬之師,尤且斬首過當。若非軍資不足,出了那種敗類,完全可以從容離去。”且鞮侯歎息道,一指管敢屍體,“若是可以,本單於倒寧願浚稽山之時未曾與之接戰。事到如今,匈奴勇士折損無數已令本單於為天下恥笑,若要放他回漢,何異於放狼歸野?”

“戰局一開,就不再受本單於左右,匈奴勇士要找漢軍報仇,本單於若是阻止,豈不是讓匈奴勇士唾罵?除非李陵肯降,否則必死。”且鞮侯將最後四字說得斬釘截鐵,絲毫不容商量。

李陵隻覺殺氣上湧,可是心中諸多疑竇未解,才強忍住繼續聽下去。

“既然如此,不妨容妾身前往招降。”伊夫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