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客子有心思漢境(2 / 3)

“您去招降,以何說之?”

“曉以利害。”伊夫人話音未完,且鞮侯就爆出了笑聲:“‘雖忠不烈,視死如歸;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漢人之語。李陵出生將門,豈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怎會聽您婦人之言。若是光曉以利害便能止住戰爭,還要男人作甚?”

伊夫人稍一遲疑,頓了一頓道:“妾身聽單於說起過,李陵對單於與狐鹿姑都曾放過不殺,乃是為存其手下,不願與匈奴死戰。”

“正是,”且鞮侯會心一笑,“王母欲以此說之,果然好手段。李陵乃是天下無雙的戰將,隻要肯入匈奴,便足以令漢不敢輕視於我。無論今後是否願為我效力,皆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謝過單於。”伊夫人垂首思忖該如何說之,不料一隻手伸來托起她的臉。

“如何謝?”且鞮侯走近問道。

“拿開,乃安敢對吾無理!”伊夫人一臉惱色,甩掉且鞮侯的手。

且鞮侯道:“父死子繼乃是匈奴習俗,王母又不是不知,否則為何要在烏維迎娶時逃脫。既然歸來了,按照匈奴習俗,就是本單於的閼氏。”且鞮侯如虎博兔,擒住伊夫人,伊夫人被鐵箍一般的雙手抱住,掙脫不得。

好機會!李陵攥緊的銀槍之上陡然生出道兩尺長的寒芒,就待一擊建功……

且鞮侯忽然鬆開手,伊夫人乘勢退出幾步。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目光之中豁然一亮。

“先前我還在想,王母倘若能說得李陵歸降,該以何賜之。”且鞮侯頓了一下,朝伊夫人道,“既然王母如此青眼於他,小妹又滿了婚配之齡,不如便許配於他。”

“萬萬不可,子羽萬萬不能嫁伊。”伊夫人一聽,頓時顯得驚慌失措。

李陵一頓,在張掖駐地時候,伊夫人就不情願讓他和子羽在一起,此時倒要聽個明白。

“如何不可。”且鞮侯道,“寶劍送烈士,紅粉贈佳人,是漢人說的。李陵一世虎將,入我匈奴,帳中豈能無一紅袖相隨?”

伊夫人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一時語塞。臉上顏色自白而紅,卻始終不願說出緣由。

且鞮侯似乎對自己這個想法頗為滿意,得意向伊夫人道:“子羽為王母親生,難舍之情本單於自然明白。可是若無其他緣由,便不要推阻,此事已定。”

“單於,”伊夫人在且鞮侯麵前跪下,泣道,“單於要妾身做閼氏也可,千萬莫要將子羽嫁給李陵。”

“為何?”且鞮侯對伊夫人阻止不明就裏,不悅地瞥向她。

伊夫人紅著臉,喘著氣掙紮著一咬牙,道:“妾身是不潔之人。”

“子羽,”然後她沉著聲道:“子羽不是伊稚斜單於親生,伊是李陵同父異母的妹妹。”

王帳之外,風刀霜劍,滴水成冰。李陵一顆心在此夜之中完全被凍結,一種難以狀說的感覺在李陵心中鬱結、渙散、坍塌、崩潰,以至於其他什麼感覺都淡得沒有蹤影了。

傷耶?恨耶?李陵茫然不知。“她是李陵同父異母的妹妹”。伊夫人這句話在李陵耳旁縈繞、回環,充斥了他的腦海,令他完全沒有聽到她後麵所說的一切。胸口之氣鬱結,憤憤不得抒發。

楚夭還在無奈而又酸楚地低聲述說著她的往事,且鞮侯臉色也因此變得愈發陰沉。忽聽王帳外三聲長嘯,如若龍吟,近在身旁耳邊。“李陵!”二人異口同聲說出這個名字,齊齊色變,驚慌相顧衝出帳去,剛好見被長嘯驚醒的匈奴士兵流水般從一頂頂氈帳中湧出來。

鎮軍三嘯訣,一嘯鎮三軍!

良久,梁力兮、韓延年再次看到李陵時候,他神色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二人手忙腳亂地把他扶到軍帳內,李陵對之說起管敢之事,二人對管敢泄軍中機密大是憤憤。好賴他人已死,出了心中惡氣。

“今日兵敗,明日死矣。”李陵歎道。

“或許此刻援軍已在路上,明日便至。”韓延年心存僥幸。

“不會有援兵了。”李陵開口,將麵見皇帝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他們,二人聽後一陣驚愕。

“難怪近塞百裏,仍無援軍。”韓延年歎息道。

“拖累你們了,還有軍士們,不能讓他們回到南方故鄉。皇上要除掉的是我,卻害你們陪我白白送命。”李陵說完,忽然朝二人跪下。

二人誠惶誠恐,也一並朝李陵跪下。“將軍說哪裏話,明明是因吾等才害將軍受其猜忌。”梁力兮道,“沒想到吾等雖坦蕩,仍然令執事者忌憚。”

李陵站起來,將二人扶起,拍上梁力兮肩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向來如此。步樂一屆文人,所以我令其先行回去,卻是對你不住了。”

梁力兮笑道:“吾等自遼東歸附將軍,便約定生死與共,若不能同死,反而不安,如今正好。能和將軍並肩作戰至今,梁力兮即刻死了,也無怨無悔。”

韓延年道:“將軍威震匈奴,如今天命不遂落得如此,不若先保有用之身然後再作謀劃。涿野侯降匈奴數年,去年方得逃亡還漢,皇上仍然以禮相待。陛下今日雖然一時受蒙蔽,他日必想念將軍之好!”

李陵搖頭歎道:“延年,罷了!即便是他回心轉意,可是隨我出塞將士已少一半,我若不死,何以謝罪天下?我若不死,他日見其妻兒老小有何托詞?我若不死,他日更有何顏於九泉之下見將士?我若不死,非壯士也!”

“你以為你死了就是壯士?你以為你死了就對得起為你死去的將士和天下期盼著你的人們?”語聲來得突兀,梁力兮和韓延年拔出短刀,同聲喝問道:“誰?”

李陵初聽是女子聲音隻道是伊夫人前來勸降,然而口中卻不由自主的呼地出一個名字來:“憶瀟!”

簾幕開處,兩道古井般深邃的目光攝住了三人眼球。來人是個嬌俏的女子,靨如花嬌,唇如粉綃,黑雲般的長發在腦後綰了一個髻後瀉下,劉海齊額絲毫不掩眉間一點鵝黃;她身著一襲藍衣,嫋嫋娜娜。梁力兮同韓延年看到是名女子時都是麵麵相覷,聽李陵呼出其名字,才將刀收了起來。

女子進來之後,美目環顧,至李陵而止。“憶瀟你怎麼會到這裏?”李陵關切道。太華山一別後,李陵數年沒有看見她,大為憂心。

“告訴你還有意義嗎?”儂憶瀟哂道,“聽說你要死了,我是特意來收屍的。”

李陵見梁力兮和韓延年氣憤不已,將他們屏出帳去,這才朝儂憶瀟歎道:“雖忠不烈,視死如歸;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李陵生自將門,敗軍之將怎能獨活?事已至此,李陵不死奈何?”

“勝敗乃兵家常事,我一女子尚能明白,何以你就不懂?”儂憶瀟道,“你以五千之兵,敵對十萬之眾,斬首萬級,若非輜重不足,完全可以全軍而退。此等皇皇之戰,空前絕後,雖敗猶榮,奈何要你死?”

儂憶瀟好言勸道:“皇帝殺你父親,害你李族,對你也不是高官厚賜,可謂恩少仇深。此番為了除掉你,更不惜借匈奴之手,你為何就聽之任之為其賣命?皇帝要立儒家以衛其權、以愚其民,而你聯合諸家不正是為對抗這一舉麼?道不同不相為謀,何以到了今日,你卻甘心聽那些與你勢成水火的外人言,豈不是徒令親者痛,仇者快?那還是我喜歡的那個李陵嗎?”

她頓了一頓,目不轉睛地望著李陵,認真說道:“你若是決意要死,我除了陪你再死一次,還能作甚?”這句說出時候,聲如蚊蚋。

李陵歎口氣望著儂憶瀟,這個女子說話皆中他心頭要害,尤其是最後之言語,實令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漢營寂寥,毫無生氣,在這淒清的山穀夜色之中徒添慘淡而已。

兩道人影不出聲響地從漢營出來後,然後朝著鞮汗山峽穀深處急掠。

在峽穀深處距漢營左右不過二裏的地方,有人點起了一堆篝火。火光後的一群人或以麵具遮容,或赤足負重劍,數有百人之多,皆翹首望向漢營方向。他們多著黑衣,神色冷然,也將原本幽深的峽穀映襯得更加深邃。

儂憶瀟向李陵說起他的師傅老鬼穀子率領鬼武者同雲太輕、墨家劍士等與她一起抵達,李陵兀自不肯相信。直到眾人出現在李陵麵前時候,李陵心中絕望、欣喜、委屈、難過種種感情交織疊加,不可言說。

任立政在得到李陵留下的書信、信物以後,知道事情非比尋常,立刻飛鴿傳書向鬼穀求助。老鬼穀子接到傳信,知道事情不妙,分別向道、墨兩家致書函之後,便點齊了所有鬼武者朝邊塞而來。雲太輕自從當年碰上李當戶後便對李家之事倍顯熱心,於是也親身出塞。墨家也派出劍士前來襄助。儂憶瀟喪期滿後便去張掖找李陵,聽說他已率軍出征,於是也往北而來。四撥人在路上碰見,知道目的相同,於是結伴。他們不知前線戰況,也不知李陵在何處,老鬼穀子料定鞮汗山為李陵進退必經之處,於是便帶人守在這裏,果不其然,李陵今日敗軍至此。白日時峽穀中喊殺震天,眾人不能貿然前往,於是才在晚上經過一番爭論後,終於被儂憶瀟搶得機會,前往勘察。

眾人見禮之後,老鬼穀子率先代表眾人向李陵抱怨道:“好你個不要命的家夥,來回幾千裏地跑,不是折騰我們兩把老骨頭嗎?”

“鬼穀子、雲爺爺,陵兒無能,讓您二位受累。”雖有麵具相隔,李陵還是能感受到老鬼穀子戲謔詼言,他朝兩位長者跪下。

“雖然你現在是鬼穀子,可是辜負了我與你雲爺爺的重托,確實該跪著接受教育。”

“諸家存亡生死攸關,你身為鬼穀子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卻想要以一死以塞責,不應該啊!”

“非是陵兒尋死,隻是陵兒已不容於漢,若不戰死,此身何托?”李陵道,“莫非老鬼穀子期望陵兒投降匈奴,以漢人之身,居胡人之域?”

“有何不可?”鬼穀子反問。

“什麼漢人?什麼胡人?秦為西戎,商鞅離衛去秦成霸業。楚稱南蠻,吳起下魏入楚而富庶。你身為鬼穀子,素知鬼穀學問非是一家之學,乃天下之學問;天下亦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百越不屬於中原,同樣能納為我族;焉知今日之西域匈奴,他日不能納入我版圖?”

李陵啞然語塞,老鬼穀子語重心長又道:“兵者,為義而興;將者,為義而生。天下以義而興兵,所謂吊民伐罪是也。因此將者重義而輕忠,所以樂毅離燕,趙封之為望諸;文種滅吳,越殺之不及。愚忠本不可取,況忽千金之子,怎能死於賊人之手!”

李陵道:“老鬼穀子稱何為賊?”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坐擁江山社稷以人主自居,非竊國之君何也?憑一人之喜惡要萬民俯仰,非天下之大賊而何?賣官鬻爵,為一人之私欲而征伐,有何麵目以天下之主?”老鬼穀子對今皇帝亂命好戰行為深惡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