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蒼狼北麵嘯莽原(1 / 3)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匈奴既退,雲胡不歸?這是漠北大戰之後,塞上女子多愛吟唱的歌闕。女子素顏,洗盡鉛華。她心事幽幽,將目光遠遠遊移在西北方向所能望盡的虛空之中。

從及笄開始,別家女子生命之中芳華最盛的十年時間,她卻險在此處做了望夫石。接著十年,她沒日沒夜陪伴在夫君塚前,望子歸來。可是子歸來而去,匆匆一麵,倏忽又是十年。

命運的安排,無盡的等待,可是女子從來不曾埋怨過天道的不公。從一顆芳心為男子所擄,到為心愛之人披上嫁衣,她的幸福為女伴所羨慕。可是這幸福的獻祭,便是將一生快樂與悲傷,一切柔情與期望,俱在心底埋藏。

“娘。”聲音如在耳畔。多少年來這樣的聲音已不知多少次讓女子午夜夢回時淚流滿麵。女子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可是當長大成熟的孩子撲到懷中,緊緊將她抱住的時候,她才信了眼前情形皆為真實。

花瑤抹去不覺間就布滿睫上,遮擋住視線的淚水,捧著李陵的臉端詳:“陵兒,何以回來?”

李陵自離開長安之後,心頭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

自從當年霍光將他接入長安,或侍奉於皇帝,或戎馬於邊塞,除借家書傳遞消息外,將近十年的時間中竟然沒有回去過。

若是沒有功業,十年莫歸。母親的話言猶在耳。他知道那不過是母親要他斷了對家的念想,好好成就自己的功業。於是他從赴長安起,再到鎮守西北邊疆,十年過去沒有一絲雜念。現而今,許是自己一生中最後一次見母親的機會,還不該回去一次麼?

他不想回李家那個冰涼的地方,於是直接來到了父親廬塚邊上,不出所料,母親依然獨守於此。

看著母親憔悴如斯,想到她獨居於此所要吃的苦,李陵心中頓如刀絞。為什麼,自己回來所要帶來的,卻是那樣的消息呢?

草廬之中,母子相聚。多少年來的事,直恨不能一股腦兒通通說出,李陵擇要對母親講述,終於說及了此次召見。

“孩兒,無法侍奉母親膝下了。”李陵跪倒在地,咬著牙,沉聲將最大大憂思說了出來,內心滿是傷感。

花瑤默然注視李陵,麵色轉如寒霜,反應殊是冷漠:“專程回來,就是要說這些?”

李陵抬起頭來,目光中滿是驚愕不解,難道在母親眼中,這件事情就那麼不值一提?

“經曆那麼多事,我以為你長大了,”花瑤惋歎道,神色之中盡是失望。“你若要死,這便去罷,成全你做英雄。”一理雲鬢,背轉身去,竟不再看李陵一眼。

自己哪裏做錯了嗎,母親又何必如此?李陵大感惶惑,輕喚母親,她也不理。李陵見母親逐客之意已決,再朝母親拜別,便出了草廬。

草廬之外十步正對著一方孤墳。雖隔著二十年光景,卻是雜草不生,灰塵不染,宛然如新,顯是時時有人打理。

李陵不自覺就來到墳前,仿佛就看到了那個隻見過一麵的父親。

“父親。”他朝著墓碑跪了下去,上麵刻著“亡夫李公諱當戶”,後有一行小字“未亡人花瑤立”,字跡娟秀。不過在篆刻時候留在上麵的痕跡頗不平整,十年前自己回來之時並沒有,想來是母親後來才立。想到母親,一個柔弱女子卻要執刀做這些,李陵心中頗不是滋味。

“您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無論生前去後,都深深記憶在所有人心中?”他停了停又想到,“如果您是我,又會如何?”

他在墳前連叩幾個頭這才起身,牽了一路飄血,一步三回頭朝草廬與墳塋望去,慢慢離開。

卻不知他所做的一切盡數收在草廬之中的女子眼底,女子望著他的背影,已是淚光漣漣。分明是期望他回來,為何回來了又令他匆匆而去?明知此行萬險,生死不知,為何又不多看上一眼?

但願他能夠了解到母親的內心,他們都可以沒有李家,但叫她如何能沒有他?

李陵回到張掖營地,立刻聚集三軍,告訴軍士此戰一畢便可解兵回南方,完成他們多年的宿願。他傳令軍士各自回家休息三日便出發。軍士屯邊已久,聞此歡欣雀躍。“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利,無告以害。”李陵目送他們走出軍營時候默想著《孫子•九地篇》中一段,心中一陣愧疚。這三日,是他所能留給營中將士與父母妻兒相見的最後三日,三日之後,他們就將隨著自己走上一條沒有回程的路,慷慨赴死,而他們毫不知情。

李陵馬不停蹄地離開駐地向任立政宅而來。他將鬼穀麵具、巨子令、綠玉杖並書一封放在宅前,書信中說明了自己目前處境,托付任立政將物件轉交鬼穀、墨家以及道家。他在暗處一直等到任家仆役將這些東西收取,片刻看見任立政持物急匆匆跑了出來,張皇四顧,沒尋著自己,這才放心而又黯然地離去。

三天之後,眾軍集結完畢,五千軍士鷹紋鎧甲鮮明整齊,從張掖迤邐而出。駐地當中所有自遼東遷移而來楚人萬餘在道邊相送,塵埃揚起,不見塞路。李陵不願見這場景,先於眾軍出發前便策馬來到十裏外等候。

當年在長安為臣時曾經奉命巡邊視察的居延道,如今自己正披甲走過。往事曆曆在目,餘音縈繞耳畔,然而其中已經有了太多的物是人非,令人不堪回想。

數日之後,行至居延半途,方繞過數道沙梁,李陵目中終於多出了一些黃沙以外的顏色。一支軍隊列陣於不遠前的路邊,瞧那規模,人數應與李陵軍同,招搖的旗幟上大書著一個“路”字。

那支部隊同樣發現了李陵軍。對麵軍中馳出一騎,轉瞬至前:“來部可是騎都尉李陵麾下?”

“不錯,前方可是強弩都尉路博德所部?”李陵問道。

“正是,將軍奉旨將兵迎李將軍,請隨我來!”斥候說完,引領眾軍朝前而去。

路博德乃是西河平州人,曾為霍去病麾下將領。霍去病死後,路博得被任命為伏波將軍,破南越。後因法失爵,任強弩都尉。當年李陵探查居延,其受命築城屯駐居延澤上。二人屯駐這西北要衝十餘年,平素巡邊之時也曾打過幾回照麵。

此時的路博德已是年過六十的老將,黃麵桀須,不修邊幅。二人見禮之後,引軍繼續向居延行進。路博德對已故的飛將軍李廣欽佩不已,對李陵以五千步卒出擊匈奴之膽量甚是讚許。一想當自己為昔日伏波將軍,更是不甘居於年輕人之後。

“李將軍可能有所不知,貳師將軍率三萬騎出酒泉至天山與匈奴右賢王戰,為匈奴所困,幾不得脫。好賴突圍而出,損兵十之六七。”路博德道,“我日前率部下至涿邪山,亦無所得。你若是此刻出擊,若不遇匈奴還自罷了,一旦遇上便將是匈奴主力。”

“李廣利敗了?”李陵驚道。

“正是。”路博德道,“方今秋後,匈奴馬肥,兵力正盛,不可與戰。不若上書一封,暫停發兵。”

“謝過將軍好意,”李陵沉吟道,“不過皇上不會答應,還是免了吧。”

路博德見李陵神色,以為他年輕氣盛不願在皇帝麵前反悔,遂起好心笑道:“李將軍若是怕有所不便,就由我上書皇上,留貴部至來年開春,到時候你我各部五千擊,匈奴於浚稽山,左右合圍,必可擒單於。”

“如此便謝過路將軍。”軍中將領耿直而行,李陵雖明知此事注定無果,卻不便相告事實真相,於是便率部在居延城中暫留下來。

果不其然,詔書不日便達,令李陵九月出發,至浚稽山迎戰匈奴,不得再於居延停留。

看來想要自己和一眾楚人死的人,已經不耐煩了呢。李陵想。路博德不解皇帝如此安排之意,卻也不再說甚,率部為李陵軍送行。

五千軍士離開居延繼續北上,沿途所見盡是沙漠、戈壁。這日行進之間,但見昏黃的沙地上零落一些斷蓬枯草。前些日子斥候便已告知浚稽山將至,如今有了這般征兆,眾人振奮之餘,腳下快了不少。

離目的地越近,李陵的憂思越重。“步樂。”他忽然勒馬喊到。

一人很快從後麵來到李陵身側,“將軍?”

李陵跳下一路飄血,取出一卷卷軸遞與陳步樂:“我軍出居延已經三十餘日,北行已千裏。此為軍士所繪沿途山川地形,你速騎我坐騎返回長安,當麵交與我兄長,托他呈遞於上。”

陳步樂眼中流露出一絲狐疑,道:“眼看沙漠漸盡,浚稽在前,不若班師之時一道呈於長安。”

“此為軍令,不可違拗。”李陵臉上露出厲色。

“那,將軍保重。”陳步樂不知李陵為何在此時多此一舉,但見他神色嚴厲,也就不再推諉,接過卷軸,上馬飛馳而去。

能走一個是一個,不必跟著送命。李陵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沉沉一歎。

就在這時,梁力兮探路回來,到李陵身邊,卻正好看見陳步樂飛馳遠去的身影,不禁一愣:“將軍,那是為何?”

李陵心中不無苦澀笑道:“我令他將我部行蹤回報,你有何事?”

“哦,”梁力兮露出興奮之色,遙指著前方一處拔地高聳地方向李陵道,“將軍,浚稽山到了。”

浚稽山山體渾圓,橫亙東西數千裏,拔地千丈,端的是高大嵯峨。

李陵令眾軍在兩山之間紮營,自己則帶了梁力兮等幾名將領一觀地勢。未至半山,聽到到風中傳來悶雷轟鳴,腳下大地似乎也在顫抖。

“怎麼回事?”韓延年問。韓延年乃是穎川人,其父韓千秋原是濟南丞相,討伐南越時戰死,漢武帝封韓延年為成安侯,以校尉之職隨李陵左右,乃是李陵部下唯一不是來自遼東者。

“是匈奴。”李陵死死地看住遠處,話音一落,身子如脫兔竄出。

梁力兮、韓延年等人聞聲皆是色變,沒料到匈奴來得如此之快。漢軍前腳方抵,麾下疲敝,倉促之間如何能抵抗?幾人當下不容遲疑,也隨著李陵朝山下衝去。

漢軍自出塞便作好了隨時迎戰匈奴之準備,方才搭營之時聽到震天動地的聲響雖然錯愕,但在聽到李陵傳下全軍戒備的命令後,迅速有序地行動起來。

三軍在頃刻之間構建起了禦敵陣勢。全軍以戰車圍成營寨,好在軍營本在兩山之間,避免了四麵臨敵。李陵令梁力兮嚴守,親自引千名軍士出營列陣,前排持盾、戟,後排持弩。

俄頃,匈奴兵裹挾著沙塵從前麵衝到。數以萬計的胡馬嘶鳴,和著數以萬計的匈奴怒吼,咆哮著湧向漢軍,盈天的氣魄直要把眼前這支隻有數千人的軍隊湮沒、碾碎。

匈奴兵見漢軍人少,輕蔑之下連箭雨澆灌也省了,徑直來到離漢軍一箭射程之內才停。數以萬計的騎兵霍霍拍刀,耀武揚威。一騎高頭大馬來到陣前,馬上騎士肌虯粗豪,魁偉出眾,頭發成結狀盤在頭頂。他一手牽韁,另一手按在腰間。

“漢將何人?”他一出來,其他的聲音都止了。

李陵緩步從陣中出來:“漢騎都尉李陵。你是何人?”

“屯駐於張掖的漢騎都尉李陵,飛將軍李廣之後?”騎士問道。

“正是。”李陵道,“既然知我,還不通名?”

騎士按在腰間之手一揮,一道金光閃爍,赫然一把金刀高舉。

“且鞮侯,”李陵看著象征匈奴權力的金刀驚道,“你是且鞮侯單於。”

一人一騎漸漸走到陣中,彼此注目對手。“有人傳書邀請本單於此處圍獵,沒想到,獵物竟然是一支漢軍。”且鞮侯與李陵錯身而過時忽然半俯下身子在李陵旁邊說道。他臉上露出一絲殘酷笑容,然後手拍金刀縱騎回到陣中,眾匈奴兵亦拍刀呐喊,氣可奪人。

李陵心中萬般思慮閃過,本覺漢軍方至浚稽山便猝與匈奴單於及其麾下精銳相遇有可疑,聽且鞮侯之言才知道自己果然為人所出賣。如此一來,心下了然,他嘴角一挑,笑容冷酷。那出賣自己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番一來,正符了兵法:置之死地而後生,陷於亡地而後存。

如今,不得不背山一戰了。

匈奴萬騎緩緩朝前迫近,每進一步都給漢軍帶來無限壓力的同時,也感覺到一種壓力湧向自己。

終於,匈奴停住了,無論匈奴如何打馬,馬兒都不再向前。且鞮侯朝前望去,李陵衣衫獵獵,一人橫槍立於萬軍之前,從槍至人皆有一種霸氣散出,迫得眾騎徘徊不敢上前。正在這時,他隻覺眼前一花,李陵竟然憑空消失在了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