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齊目光對上,胤禛心中難免歎惜,眼中不由流露出複雜神色。一則馬齊可謂是股肱重臣,實不忍見其如此;二則便是胤禛心裏隱隱覺著,或是因自己憑空牽累了他,隻又說不出情由來。細究起來,對於當日保舉胤禩的大臣,隻要不是首倡者,康熙都就此揭過,連罰俸的處置也無。於其首倡者,也未大肆懲處,且不論有顯爵高位在身的宗室親貴,革爵罷官算擋了一下兒,就是一幹子摻和進來令康熙生厭的漢臣,如王鴻緒、李振裕等,頂多也就是令其休致回籍。
康熙素來優恤老臣,憑一個‘仁恕’二字,過往寬罪保全的就不計其數,但今次獨獨是對馬齊有貳,隔三岔五的又是嚴旨申飭,又是著王大臣速審九卿會議,竟是真應那日殿上馬齊的一句氣話,辦了他一族之罪。胤禛頗知馬齊之性,早年在左都禦史任上就剛正不阿,這些年進輔樞機雖愈見敦雅,篤實敏捷在外,然內裏卻極是直方,斷不肯折了氣節的。拂袖離殿的第二日,馬齊就上了謝罪的折子,卻隻得康熙一哂,反命刑部又給他加了條鎖鏈。胤禛揀了幾次機會向康熙進言,終是康熙的性子難易,可再想下來,原就罪不在馬齊,若再要他屈了心腸向康熙乞命,又如何是他肯做的?如此一來,君臣二人便似杠上了一般,康熙平添氣惱,隻恐遷延日久,馬齊的性命也是危殆。
下晌在乾清宮,胤禛又為著馬齊之事,造膝陳請了兩個多時辰,才求得康熙一句“且觀他如何回話”。雖是三句問話,可自謀薦胤禩的居心始,到責其禦前失儀的大不敬,最後更連著一句誅心之問,全然是痛詰的口氣,馬齊必難回奏到康熙心意裏去。如何是好?這四字在胤禛心裏打了個翻覆,既掙了這個轉圜的機會,總不要白白錯失了才好……
“朕連日氣忿成疾,晚膳不禦,晨餐亦所進甚少。你如今尚心懷怨恨?”胤禛一橫心,極沉緩平靜地問了這頭一句出口,卻是倒著個兒、拆了句的傳著皇父口諭。
馬齊伏在地上,本是抱定了不欲再做剖辯的主意,左右是上諭申斥罷了,冷不防倒是一句這個,又是這樣柔遠綏懷的語氣,馬齊隻將眼前的四阿哥當作了康熙,再沒硬抗的底氣,心裏頭盡是五味雜陳了,滿心滿口地湧著酸楚,不禁潸然淚下:“臣罪當死,如何還能怨恚於主子?主憂臣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受怎麼發落都是該當,奴才罪尤之身,累主子聖躬不豫,實是萬死莫贖……”
“朕因你效力年久,又是擔綱領挈的樞臣,動靜皆牽扯甚巨,朕之初心,俟你年老之期恩榮休致,方是朕保全之意。”胤禛手背在身後,原是緊攥著的,這會子見馬齊觸動衷腸,方擱下心,手也略略鬆了鬆,將康熙的原本刻薄嚴詰的話,又是作了簡和的語氣道成溫旨一般,“你竟當殿身作威勢,拂袖而出,是故欲使朕氣忿?如此擅做威福,舉朝寒心殊甚,當真與你有什麼益處?”
“奴才萬當不起主子這樣說……”馬齊哽咽了一聲,他性子固然堅剛,當日殿上氣惱之下是顧不得什麼後果,下了大獄又被一道道的旨意磋磨得灰心失意,身家盡聽天命便是,隻是有了前頭的心境,這一通責備反能聽出懷柔之意來,現時竟悔出十分的罪,腦子裏稍衝淡了些苦悶傷慟,複了幾分清明,重重地叩了頭道,“奴才何來的甚麼威勢,全因當日事務重大,心中驚懼莫名,情切之下並不知作何舉動。禁所思之,亦是惶栗無措,又知沒那樣的資格同主子遞折子,此心此節不敢欺隱。凡種種謬亂處,概蒙主子優容至今,又仰賴主子恩恤眷顧,皇恩格外深厚,犬馬難報,奴才這身骨頭裏的氣性,如今看來竟是不值一分的了,全然愧負這番恩典……主子責奴才有何益處,奴才實不知如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