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你爹爹報仇了嗎?高承鈞還活著!”那花花綠綠的影子撲來,正撞在雪信劍上。
跳上下一塊樓板,麵對的櫃子裏是一套玉冠素縷:“你累了吧?被世事一刻不住地推著走,還裝作你先於世事做出了選擇。無論是被人逼迫,還是先下手為強,哪個不是卷在險途,身不由己?你早想停下來,卻不能夠啊。”
雪信對那飄然欲仙的影子刺出一劍:“我要的是了結,不是放棄。”
斜刺裏冒出一襲竹簪麻衫:“你得到了什麼?償得了你剝皮換血之痛嗎?抵得過你失去的至親至愛嗎?”
“有人要百世千年。我隻要不負所托,天下太平。”
麻衣被削作兩段,冰消塵飛。
四麵八方無休無止的自己發出各式各樣的質問,是積壓在心底裏的疑惑,是未被安撫的委屈。此刻蜂擁而至,絕對是中了術了。雪信廝殺著,辯解著,可是她不夠堅定,被消滅的影子會重新凝聚,再度出現,發出相同的質問。影子殺不死,而雪信的辯解卻越來越蒼白。
有劍光刺過眼底。
雪信閃躲。
她一回頭,看見一具鮮紅皮鎧,黑洞洞的臉部,眼神燭火搖曳:“你經曆了諸多挫折,開始承認,他的安排,他的選擇,是精妙絕倫,是必由之路,是不是?”相比前麵那些或氣憤或哀怨的,這一聲發問平靜篤定。
雪信猶豫了一下,說:“恐懼和仇恨是因為自己渺小。而欽佩和認同,往往出自平視。”
“你戰勝了他,會不會成為他?或者你已經成為了他?”那具站立的皮鎧問。
雪信遲疑著不回答。
“既然是必由之路,你也躲不過。你要不要現在就為天下太平解決這個禍害?”牛皮鎧甲向雪信遞出了劍尖。
雪信一言不發,向對方揮砍,就在劍鋒迫上對方脖頸的瞬間,她也感受到冷刃的氣息。手腕驟然一緊,人中穴一疼,看見高承鈞站在她麵前,一隻手還掐著她的麵門,另一隻手死死攥住她橫劍自刎的手。
哪裏有垂吊的衣櫃和晃動的樓板。樓中一切四平八穩,各在原位,隻是衣櫃門打開著,幻境中出現的幾身衣服環列近旁。
幻境散去,可眼前的景象比幻境好不到哪裏去。一隻燈籠掉落在地,地板上新塗抹了礦脂和桐油,沾火即燃,火焰直上,舔著了上一層樓板。
“兔子呢?”雪信問。
“什麼兔子?並沒有人出來。”
雪信在責怪高承鈞擅自行動還是請求他幫忙滅火之間遲疑了刹那,最後還是選擇了後者。
“火焰躥高了,濃煙有毒,已不可撲救。”高承鈞扛起雪信往樓外去。
雪信卻料準了高承鈞的行動,在她被架到高承鈞的肩頭,棲身未穩之際,解開盔甲上幾個袢扣,從底下滑溜脫身,調頭朝樓上跑:“樓上一定有東西!”她一麵跑,一麵將身上沉重繃掛之物全部拋掉,扯起領巾蒙住口鼻。
霓羽樓成了一支巨大的煙囪,在底樓燃起大火,高溫和毒煙彙聚於三樓頂棚之下。青藍濃煙熏得人睜不開眼,三樓衣櫃也是盡數敞開。
在雪信眼中,那些隱隱綽綽的衣飾仿佛又動了起來,她心知是煙毒挾法術的餘威,又要將她拖入幻境,旋即旋出發髻裏的銀針,在脖頸上刺了數針,放出被毒質侵染的血。
她終於瞧清楚了,有一口衣櫃是閉合的,櫃前地板上躺著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兔子,奮力推開櫃門,從裏頭栽出個小小的身形來。
是阿滿,入手溫熱,摸著還有氣,隻是不省人事。
在火場裏救人本身得冒極度的危險,而一次救兩個,實為雪信能力所不逮。憑她一人,要麼選擇一個,要麼放棄一個。要麼不肯選擇,三人一同困死。
幸運的是,雪信不是一個人,她立刻朝下高喊:“高承鈞,接好!”
她扶起阿滿,拋下樓梯,眼見著高承鈞將女孩接了個正著,才將兔子托到背上,料不到有那麼沉,才下了兩級台階,一腳踏空收不住,兩人一同滾下。雪信和兔子才落到二樓,三樓的欄杆和樓梯就塌了。
高承鈞把阿滿背在肩上,又抓起兔子,拉上雪信,剛一出樓門,裏頭隆隆塌落之聲不絕。
樓內火光衝天,卻不見河東軍一兵一卒來救,因著樓外的眾人也自顧不暇。雪信帶入的那一百人在相互廝殺裏損失了五成。剩下的五成被蒼海心率領的第二梯隊人馬掀去亮銀頭盔,一槍柄抽倒,躺下不動。
蒼海心又忙著下令砍樹。他的鼻子好使,在府外感受到雪信心旌跌宕,衝進府內立刻找到症結。
“桂樹和玉簪樹下的泥土中拌入了毒嬰參汁,毒液進入樹身,隨花香蒸發,氤氳林間,使吸入者癲狂。樹木須齊根砍掉,讓風透進宅子,吹散毒香。”蒼海心與毒嬰參打過幾次交道,熟悉它的形狀,對其毒也有了幾分抗性。他在府外整理好漸次推進的梯隊,一撥人進入後不久,下一撥人就會來替換。
“砍下的樹身不準原地焚燒,須拖到曠野處燒!”蒼海心一麵揮一柄長戟作斧劈,一麵衝那幾個已掏出火折子的軍卒喊。在人影交錯、步伐紛亂,每個人都聲嘶力竭的搶救現場,蒼海心看不見也聽不見,反而指揮若定。指令得當,則人心鎮定,做事有效率。
“分兩隊,一隊把死者傷員運出,一隊搬防雨篷布來,泥土挖起密封。”蒼海心喊。
有人指著霓羽樓的方向:“火起了!快去救!”夜深不見濃煙,等眾人見到火光時,火焰已舐穿了樓頂。
蒼海心對他們下令:“火場毒霧更濃,你們靠近不了。加緊幹活,在樓外挖溝絕火,清理毒土。否則火勢蔓延,毒霧盡出,整個安城都要被殃及。”他清晰地感應到雪信離了險地,正向他走來。
雪信把阿滿馱在背上,滿脖子的血,細細的血孔剛結了痂。高承鈞用鹿筋繩捆了兔子,半拖半提著,麵上浮出赤紅如血的窮奇紋麵,久久不退。刺入肌膚的幽泉鐵令他拒絕了雪信入夢,但也無幽魅邪祟可以幹擾他,隻有他入樓去救雪信,才是安全的。
“做得好!”雪信大聲對蒼海心說,話是給蒼海心所帶的人聽的。她“砰砰”捶打了兩下蒼海心胸前的鎧甲,這才是她對蒼海心表達的讚許。
河東侯在世時,也是那麼個做派,他是唯恐言語淺薄,隻有動手才能讓對方體會心跡。而蒼海心都知道,雪信心中還有感激,沒有講出來。戰場應敵時,將帥心意相通,是比任何兵法戰策更重要的前提。有了這一聲“做得好”和這一頓捶打,雪信和蒼海心在河東軍中的位置,也立得越發穩固了。
留下蒼海心在公主府掃尾,雪信與高承鈞先行回了西獄。在勢均力敵的對壘中,誰先動誰先露破綻,但雪信顧不上,在她去獄中探訪崔露華、鶯子和沈越青之前,她在諦聽中已有三天找不到阿滿的聲音了。阿滿不出聲,說明她們在葛邏祿的秘密布置被破壞,太上皇禪位的後主也不知安否。即便確認後主無恙,雪信也有必須找到阿滿的理由。
“阿滿是我的妹妹。同母異父。”雪信說。
正是同為南詔聖女阿心的後代,血脈相通,雪信才能在旋天術中短暫借用阿滿的身軀行動,能在諦聽術中穩定持續地收到阿滿的消息。
高承鈞沒有驚奇:“怪不得第一眼見她就覺得像一個人,卻說不出個人來。”
“她像那個如果沒有被寵壞應該很可愛的我,像那個沒有被陰謀的黑暗沾染還無憂無慮的我。存在於不存在裏的人,當然是找不到對照的。”
或者還是因為這個原因,雪信才那麼寵溺又信任阿滿。還有個可以寵溺又信任的親人,該是幸運的。在她眼裏阿滿與後主是一樣重要的,或者更重要。還好華城並不那麼以為。
阿滿無恙,隻是被灌了安神湯劑,叫也叫不醒。雪信給她掖上被子,又去看兔子,兔子吸入毒煙的症狀比雪信在樓中時重,在她身上幾處要穴刺針放血,又浸入冷水中。
雪信灌下一大口降真酒,點著兔子的眉心,再次強心闖入探看。先前就是在兔子的夢境中,雪信見到狂亂幻象,迷失心智,險些自戕。她的對手在兔子的夢境裏布置了陷阱,操縱兔子賺雪信入彀。
玄河炮製了蒼朝雨的屍體,用死人做傀儡戲給活人看。玄河經過鎖骨之傷,許多玄妙術法已無法親身施展。隻是聽他說,有一種牽絲術是用在活人身上的。要控製活人心智,協調活人的言行不是那麼容易的。
施術人會從心地最不堅定的人下手,第一個中術的人既是傀儡也是誘餌,見到其熟識之人,無形牽絲會纏繞上去。若第二個人不是最終目標,則會去找下一個熟人,如同某種疾病或者厄運,靠轉嫁傳播。
牽絲術比起親身登台操弄傀儡,自然是安全隱蔽,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術法的威力受距離影響,施術人藏身處也不能太遠。絲弦是施術人念力所化,亦容易泄露氣息,被人追蹤。
在兔子的夢境由趕路開始,她是第一次出遠門。雪信派出自己的親隨衛隊保護她秘密前往葛邏祿傳達命令。
隊伍偽裝成西行商隊,兔子唯恐有失,把鴿籠背在身上,默誦雪信的密信。鴿子的腳環是依照顏色標了號的,先後不能有錯,抵達葛邏祿要放出一隻,見後主與阿滿平安放一隻,周都尉接令後率隊護送後主和阿滿啟程返回時再放一隻。籠中紅色腳環的鴿子不在序列中,是遇見危難緊急時示警和求援用的。
出城不到半日,一名農婦坐在道旁哭,說自己丟了趕集賣菜的錢,回去要被漢子打。兔子心軟,下馬安慰了兩句,從自己的荷包裏掏銅子。婦人笑眯眯地望著兔子,有神色卻沒有麵目,手中握著一隻光禿禿的梭子。
在夢境裏,梭子的形態是一隻蜘蛛,吐出的絲弦晶亮可辨,絲弦纏住了兔子的身體關節,另有一條貫入眉心,一條刺入喉嚨。
兔子把銅子交到農婦手裏時,農婦掌心多出了一個扁紙包,塞進兔子的手指縫裏。隊伍又行了一程,停下休息時,扁紙包裏的藥末被兔子撒進幹糧,分發給了親衛。
鴿子一隻也沒有放出去,兔子看著親衛們倒地睡去,漠然地將鴿子籠扔下山澗,步行走回安城。其後發生的一切,隻是用兔子的眼睛又看了一遍,便到了與真實接壤的邊界,一片虛無。
虛無中一無所有,黑暗也不存在,也沒有踏實的立足之地。雪信捋住了兔子身上延伸出的絲弦。
牽絲術有個麻煩之處,絲弦無法隔空收回去,或者得施術人再現身解開,或者中術者中途死去,否則維係會持續一陣子,如空屋蛛網,塵撣不到,隻能等大風吹破它,漏雨打散它。新係上的絲弦還堅韌得很,雪信找到兔子眉心的那一根,麵朝未知的虛無之外回絞。
蛛絲韌長,可抵禦拉扯的彈性也有個限度,雪信聽見虛無之外有嚎叫之聲。
雪信對看不見的對麵說:“現身吧。術法被瞧破,你就反成絲弦下的傀儡,我為刀殂,汝為魚肉。”
不知是那一方在死撐,還是實在太痛苦,隻是號叫。
雪信又說:“葛邏祿的人如今在何處?”
虛無裏,斷斷續續地回答了一句:“你找不到。”
旋即雪信繃緊的手向後一鬆,那縷弦斷了。又聽見幾記斷弦的破風之聲。虛無被白光吞沒,雪信眼前複又是安城西獄。
兔子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飛速掠動,眼睛猛然睜開,呆呆的:“公主,事沒辦好,我……”
她無礙了,隻是疑惑不安。絲弦的材質是施術人的念力,崩斷絲弦對施術人的心神是重創,卻傷不及中術者。
“金吾衛在城內搜尋,河東軍在城外找。”高承鈞吩咐道。
“不用了。她能破釜沉舟掐斷線頭,即便找到也是廢人,能說話也不會吐口。”雪信擺擺手。
“我要找到他。他瘋了。殺了你,他的兒子也得死。局心一毀,他二十年的苦心也會付諸東流,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高承鈞身體的骨節咯咯作響。蒼海心死不死他不放在心上,而雪信蹈險他此刻才反應過來,知道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