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刃落絲纏百千年(3 / 3)

雪信在高承鈞肩頭輕輕拍著:“他不瘋。他在告訴我,要麼談談交換,條件由他開;要麼這一局誰也別贏,我可以死,蒼海心可以死,事情卻不會完結,他還有候補的局心。”雪信突兀地冒出一句,“我累了。那麼多人與他一個人的執念對抗,居然拗不過。”她把臉頰放在高承鈞的肩窩。

高承鈞拍拍她的脊背。

在世人的記憶和後來史書的記載裏,給蒼朝雨列了兩條大罪,一是謀上篡位敗壞了綱常,二是熱衷巫術草菅了人命。

然後又如此演繹蒼朝雨的結局——當然隻是一種勉強的自圓其說,蒼朝雨奪了新樂公主封號,又追繳兵權,公主不交。蒼朝雨派出的金吾衛與公主的河東軍在公主府接戰,點著了公主府,也徹底惹惱了新樂公主。

新樂公主任越王為將軍攻打永安宮,說服禁軍都統領高承鈞投誠開門。新樂公主從甘露殿裏拖出蒼朝雨,據說蒼朝雨躲在殿中不出,是因為軀體遭受巫術反噬,被弄出殿見了風曬了陽光,立刻氣絕,屍體滲出臘脂。

公主命人架起柴薪,當場焚燒,後是以親王禮儀葬了骸灰,但墓誌銘上寫得很是不客氣。

皇位不能空著,捋下去一個,還得找一個扶上去。新樂公主當即奉越王為新皇,沒有遇到什麼阻力。那些能成為阻力的朝臣,早在一波又一波的權力更迭中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懂得無論誰坐莊,隻管行好自己的職責。

登基大典也在隔日舉行了。

冕服儀程,一應所用,早已備妥,拿來即用。新皇不是個講究人,並不在乎按照蒼朝雨身量縫製的禮服不合身,或者為蒼朝雨選擇的吉日與他的八字不匹配,或者新樂公主手拉著手將他送上禦階是不是違製。

史書上以春秋筆法寫了句:主攜帝,立座旁。

史書詳錄不了的是,一個看不見通往禦座台階,也聽不見群臣朝賀的蒼海心,坐在了禦座上。他回頭對雪信講:“講好了,我救你個急。你找到人,把我換下去。我坐這位子白耽誤工夫,這位子我坐著也不愜意。”他在金碧輝煌的椅子上坐得抓耳撓腮,總想翹腳。

“好好好。”雪信在蒼海心手背上敲了三下,望著蒼海心的眉心,用窺夢術催促他,“下頭群臣還跪著呢。”

“眾愛卿平身。”蒼海心有模有樣地宣布,又自說自話地叫大臣們圍繞改年號打了半日嘴仗。

第一個封賞的是雪信,隻是恢複了原來的封號,又將後主原先口頭許諾的“鎮國長公主”落實了。

第二個賞賜的是高承鈞,其手中實權已太大,也隻有虛頭巴腦地封個定遠侯,又讓他交出北衙禁軍的虎符,即刻啟程回安西鎮守。禁軍都統領由大國師玄河暫代。

新君登基,應大赦天下,隻判了崔家父女兩個處斬,餘下男子流放,女子罰入教坊。鄭王與崔太昭儀未受案子牽連,也沒有來求情。

綠黯紅稀,光陰漏盡。雪信在禦書房裏翻了一個月奏本:“原來篡權也是幹苦力的,天長日久的也沒什麼指點江山的興味,全憑責任感和使命感死撐著。”

蒼海心也抱怨受了騙,說好隻是頂替名額坐幾天龍椅,他上朝入定,在袖子裏編了整一個月的草蟈蟈。但雪信旋即戳穿,他還不是嚷著“老子是皇上,別管老子”拋下群臣入山打獵,又在朝殿內燒烤獵物。他與人打交道不方便,打獵的手段卻越發出彩。

兩個沒斷奶的娃娃在雪信身後的搖籃裏撕扭著,一個是她的侄女,一個是她的外甥,都在哇哇大哭。五步之外,蒼海心察覺了勝負,流采吃的奶水足,塊頭大,曲塵的兒子被亂捶一頓。他正要去主持公道,雪信擺手攔住。

“小孩子打一打,哭一哭都無妨。”她還是用窺夢術與蒼海心交談。

蒼海心說:“要是挨打的是流采,你還能這麼說?”

“挨打的要是流采,她都沒臉哭。”雪信不耐煩了,“好了好了,我得看奏本,別煩我。”

後麵那句她不對兩個小娃娃講,卻對他說,蒼海心想來想去都是沒道理。

禦書房經過蒼海心的幹預,添了許多莫名的東西,比如草編蟈蟈串成的門簾,窗下掛了響竹片,恨不能將殿宇布置出茅屋風味。

雪信不理他,他自得其樂地鼓搗。用竹絲紮成一座高腳小竹樓,樓上倒懸了一束白荷花,花房蓬鬆,將放而未放的樣子。百釀泉的藕絲飲入窖凍成冰球,填入花房。酒冰在重瓣裏吸飽蓮蕊幽香,融化成酒滴,接滿一杯,竹杯自動傾轉,將冰酒注入蘆莖。蘆莖另一頭連接的是豎剖兩半烤彎又榫接的竹管,竹道曲折盤旋,中間衝刷過幾個薄荷、菖蒲堆成的香草島,推動葦葉水車,落入書案的白琉璃盞中。

他還想與雪信商量將中斷的靈芳宅第工程恢複,雪信沒理他。他自覺無趣,讓拎個冰瓜上來,特意強調要未切的,他親自揮刀宰瓜,一劈兩半,再哢嚓兩刀,抱起一塊呼嚕嚕吃得緋紅汁液在嘴角橫流。

“高承鈞送來的瓜,不錯。”蒼海心說給雪信聽,雪信不聽,也能說給自己聽,“我真想同高承鈞換一換。”

“他那邊沒完沒了地打仗,小的叫摩擦,鬧大了叫戰事。有瓜也沒閑心吃。”雪信回話了。她手裏正端著高承鈞的奏本。

高承鈞知道奏本隻有她來處理,還是格式嚴謹,找不出破綻。奏章詳述他回西域調查葛邏祿,發現押在龜茲石牢的桑晴晴被秀奴救走,桑晴晴回到族中重掌權力。桑晴晴找到了與周都尉的共同話題——對高家的仇恨。

花奴被驅逐。後主與阿滿被送到華城來使手中。

高承鈞不在西域時,桑晴晴串聯了戈壁與草原間遊牧的部族,重開大會。如今龜茲城外到處是不馴服的騎兵,南方吐蕃也將實際控製線前推了。因為中原亂了,安城對邊境的威懾下降,誰都以為火燒破屋是打劫的機會了。

高承鈞說他已找到花奴,打算支持花奴回葛邏祿。隨奏章送來的還有個木盒,盒中嵌著一把三寸匕首,名曰夢關,歸說是送給流采的禮物。

“天長路遠相思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當世有人寫了如此句子。詩人討喜的地方,是將那些搔不到癢處的情懷點出了。有人替自己寫了,便不用傻乎乎地自己說了。而聽的人若當是打擾,也可以裝作不懂,不必當場給出反應,大家相安無事。

雪信吟著句子,把木盒塞到幾案底下。

“我不是說瓜。我說的就是打仗。”蒼海心隻選他能參與的話題接口。

搬開木盒,底下的奏本裏夾著一張沒有封皮的字箋。雪信看過箋上文字,轉入夢境中,遞給蒼海心。

“沈三郎給你的請柬。”雪信說。

“掰手指頭算,也該有動靜了。”蒼海心接過看了,又一咧嘴,“怎麼又是公主府?”

“他應該已經很憤怒了。”

可以說,雪信替沈先生實現了夙願,又可以說,雪信的安排嘲弄了沈先生。沐猴而冠,所有人都向蒼海心跪拜了,但蒼海心沒有做過一件符合帝王身份的事。

坐殿的是蒼海心,與朝臣議政的是雪信。蓋戳的是蒼海心,做決定的又是雪信。與蒼朝雨在位上時相比,傀儡與雪信心契相投,使得越發順手。

“不怕的。他隻邀我一個人去。”蒼海心說。

約定的日子,蒼海心獨自進入公主府。雪信在府外等了一日一夜,沒有人走出來,也沒覺察到蒼海心有危險。卻聽見有管樂伴著嬰孩的啼哭漸漸靠近。

一部木牛流馬,載著一個箱子踏行而出。箱子周圍有一圈木頭小人奏弦吹笙,又有一條鹿腸連著奶粥囊送入箱中,裏頭的孩子看著不到三歲的樣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雪信發現自己的鼻子又好使了,不僅聞出孩子的尿布濕了,還察覺風帶出的血腥氣。

雪信帶人入府搜尋。在北院正堂,又見到了畫舫上的血池。蒼海心躺在池底,浴在血中,池旁盤腿坐著一個灰袍人,垂著頭,鬢角略有銀絲,膚色如掛在房梁上的經年塵絮,垂下右手搭在蒼海心額上,從腕子割開的口子裏放幹了血。另一隻手裏攥著一封信。

雪信喚醒蒼海心,手在他麵前揮了揮。

蒼海心的腦袋跟著晃了晃,眼珠子也轉了轉。

“我以為,他舍不得死,還要讓我追他為太上皇,或者安排禪位給他才幹休呢。他卻舍了命給你。”

雪信拆看那封信。信中說,要雪信輔佐蒼海心與蒼海心的兒子。這一條血脈三代皆為人皇帝主,二十年後將後主歸還,皇位亦可歸還。

“父親……”蒼海心苦笑著說,“哈……父親。他累了,早就累了。他卸下夙願,終於休息了。”

“所以他是累了。”雪信將信箋撕碎。

“人固有所長。我沒有做帝王的才幹和心性。”

“才幹可以培養,心性可以磨礪。”

“可是不開心呐。”

“沒有一個帝王是開心的。”雪信看向灰袍人,“我離開華城時,他的頭發還是黑的。”她突然咬住了手指,淚珠湧下,“他在時,我怨他恨他,他死了我卻難過。”難過著,卻也更怨恨了,不但失去了決勝的機會,還被讓棋似的送了人情,又被綁架了此後二十年的人生。

灰袍人身後,是公主府原主人順華公主的畫像。

二十年又二十年前,順華公主是當時太祖皇帝的妹妹,風華絕代,天縱姿容,卻與一個酒家女子爭奪情人,還輸了。酒家女子姓沈,後來入宮做了昭儀,不久懷嗣。順華公主記恨沈昭儀,在其臨盆時燒了宮殿,新誕下的皇子被娘家人救走。

二十年前,那個大火中沒死的孩子回來索取自己失去的東西,他又遇到一個釀酒的女孩子,為她遠離朝堂,退隱江湖,卻不肯放棄複仇。他偽造意外,燒死順華公主,帶走公主的孫女。

又二十年過去,仇人的孫女成了他的養女,兒子無意繼承他的意誌,當初的皇子生出了白發。昔年為之傾國的紅顏卻依舊。他追不上她了,就隻能以一死給虧欠他的人們最後一擊。也許可以安排得更久,隻是那麼久以後的事到底與他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要感興趣呢?畢竟假裝感興趣的事,撐了太久。

蒼海心額頭的血還沒抹幹淨,又被雪信送去玄河家中。玄河在蒼海心的小指上係了條紅絲,另一頭拴在雪信小指上。

“那我解了?”玄河問雪信。

“解吧。”蒼海心說。至此刻,他完全可以預料雪信的選擇。因為雪信願意,他不能不願意。但他不會說出緣由了,雪信不愛聽,會讓她覺得欠了人情。

“解吧。”雪信說著。她想的是,她要幫著蒼海心捱過以後的二十年,這份人情,抵得過蒼海心之前為她做的傻事了。

她放遠了目光,望見窗外有婢女兩人抬出一架軟床,將一名婦人扶到樹蔭下乘涼。

“老夫人病勢可有好轉?”她問。

“肢體還是癱著,精神爽利了些。”玄河回答。大家都知道,他在回安城的路上救了個癱瘓的瘋婦人,發現婦人所戴的戒指紋樣與他心口的胎記一模一樣,就帶回家中調養醫治。

“曾經有個女人為了不拖累丈夫和女兒,服毒求死。”雪信說的是她在鶯子記憶中看到的故事,頓了頓,又說,“而這位夫人,她有兩個孩子,一個在出嫁後生,一個是嫁人前生的。她給長子烙下記號,送給走江湖的藝人班子,希望孩子不要被她的任務卷挾一生。那孩子不是被拋棄,不是拋棄。後來她的同門師兄找到了那孩子,收養了。”

“她的記憶缺了這部分,你是如何知道的?”玄河訝然。

“絲弦崩斷時,她有少部分記憶湧了過來。”

樹下那婦人緩緩正過臉來。蒼海心叫了聲,他認出了這是關雎的親娘梅娘。

玄河穩定心神回到他要做的事上來:“相思果如何,金環寬玉腕。昔為連理枝,今作摶沙散。”念罷雙手左右一擺,做了個拆分的手勢。

蒼海心與雪信兀自沒有動作,手指間的紅絲便斷了。

後來玄河私底下問蒼海心,怎放心解了連理術,放跑了雪信。

蒼海心大大咧咧地說:“我還有二十年,好長的二十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