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刃落絲纏百千年(1 / 3)

越是大的宅院,少了人氣,荒得就越快。哪怕還留著人看看門,修修花枝,打撈打撈池子裏的浮萍,荒了就是荒了,人的力量駕馭不了房子了。它想灰塵盈梁,想鬆落牆皮,想疏瓦漏雨,想蓬草破磚,便隻能由著它,人追著它修補。

但荒屋子有荒屋子的美,往裏一鑽,仿佛是為俗世遺忘,人世的規則也管束不住了。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公主府正門白日落鎖,封條的邊緣已被風雨剝蝕殘損。老人手腳遲重地從裏頭開了角門,看到外麵的情景嚇得仰在門上一個趔趄。

夕陽下有兩種對照分明的顏色,每一個耀目的小亮點都是一頂鎏銀鐵盔,盔下一對眼睛,瞪到不能再大。還有一大片頭盔,黑到全然不泄露一絲反光,底下的眼睛也是溜圓溜圓。

門外是烏泱烏泱的軍卒,密密麻麻的眼睛,卻沒有喧嘩。拍門的是名女將軍,她的鎧甲上有塗彩的皮雕,外層厚刷膠質,內層鏟薄,使她保持了行動輕捷。她身旁還有個高她一頭的將軍,紅袍黑甲。

老人眼神不好,熟人換套衣服就不認識了,還是對方先開了口,他才誠惶誠恐地答應:“公主和姑爺回來了?”老人最是記得久遠的事,對近日裏連環的變故反應不及,也就當是沒有那事。

雪信說:“我不是公主了,這人也不是什麼姑爺。您老下次別叫錯了。”

“公主脾氣差,也別太欺負姑爺。姑爺忒不會說話,也該多哄著點公主。”老人還是河東侯在時安排來公主府的,印象深刻的也就是公主和姑爺鬧家務。他仗著家主人寬容,也就倚老賣老,叨念個不停,“這不是鬧完了,姑爺又把公主送回來了嗎?既然還是得和好,又有啥子好鬧。”

老人是河東侯手下的老卒,早年腿受過傷,一跛一跛地走,所有人便都等著他撤開道路,讓出門口。

雪信不生氣,卻很執著地糾正老人:“您老說的事是有過,也是早幾年了。如今河東軍由我統帥,老人家指著我爹爹叫我小雪信也行。這位是靜西侯,您老對他也須客氣些。”

老人還是哼哼唧唧的,與他講了也聽不進去。雪信就不與再與他糾纏,命打開正門。她所帶來的河東軍魚貫而入,旋即分隊散開。

雪信對高承鈞說:“我的人在府中搜尋,煩請靜西侯替我看守外圍,城中與公主府相通的密道出口,一並守牢。”

“我同你一起進去。”高承鈞說。

“我帶進去的人夠了。你在外指揮應變。”

高承鈞拽住雪信的腕子,而雪信用劍柄在高承鈞的腕子上敲了一下,他就鬆了手。

“府門之外的規則還是兵刃見血,在府門之內,你連我都對付不了,去了又有什麼用。”雪信說。

兩人的小動作被高承鈞的脊背擋住,雪信的耳語也無第三個人聽見。但兩人被提醒起了府門內的參商術、府門外的河東侯之死,瞬間眉頭壓了下去。兩人之間的刺太多了,也沒有人道過歉。能開口道歉的都是浮在麵上的事,無法原諒的事,致歉的話也沒有人想提,沒有人想聽。

還是半日前,雪信離開鶯子的牢室,讓人把院中樹頭的籠子放落了地。獄中多柏樹,而那株掛著沈越青的樹偏是梧桐,所以刑罰又有個雅稱叫“落鳳凰”,既是對“鳳凰棲梧桐”的戲謔,又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的意思。春末夏初裏梧桐木飄下粘絮,落進犯人眼中,更添了一層折磨。

“還得洗洗眼。”沈越青眼泡紅腫,閉目啞聲。

“他如何才肯結束?”雪信直言道。若是沈越青能睜眼,他就會看見雪信眼圈泛紅,仿佛是做完了功課,卻又被家大人訓斥做得不好的小孩子。

沈越青也惋惜:“你早些和和氣氣地問我,我就說給你了。可惜白讓我吃了折磨,問出來的,還是這一句。我要告訴你的,還是這一句。”

“他想要如何?”雪信追問。

“離他想要的,隻剩一步了。你替他走完這一步,也就了結夙願了。”

“不行!他扭曲了那麼多人的命運,隻因為他有一個夙願,憑什麼讓他如願!”

“那夙願不在蒼海心身上終結,也必定要終結,隻是又要延續到下一個二十年,下一個二十年不行,再二十年。”

“你不是有個世外桃源男耕女織的夙願嗎?我可以把你和曲塵送去任意你想去的地方,圓滿你的夙願。若不與我交換條件,你和曲塵皆是死罪。”雪信也不再客氣了。

“其實,在上一回帶曲娘子離開安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夙願,與她無關。她想要的,也與我無關。”沈越青說,“所以我換了一個容易實現的夙願。隻要事情完結,我就可以繼承百器工坊。”無怪乎他心安理得地被稱作小沈先生,“自然,我得先在雪娘子手裏活下去,我可以用一個條件換給雪娘子一個消息。”

“一個消息不夠換越青師兄的命?”

“雪娘子去驗證過,再評估夠不夠。”

其實雪信搬離公主府也沒多久,但自在藥園沉香山施旋天術之後,她心思已不在家之中,奔波往來時,隻走固定路線,從不把眼光落在熟悉的景物之上,以至於再次鄭重打量起這所府宅,居然覺得陌生。

路是最近才修過,甚至把日常通行的便路堵了,還故意增加了不必要的台階,讓人繞路,一跑起來就要摔跤。花木蔥蘢,不知何時移栽來了許多百年以上的桂木。桂樹質地堅硬,生長緩慢,一人堪堪合抱的徑身,也高不過屋簷,傘蓋卻橫展相接,除卻碎金日光從枝葉縫隙裏漏下,餘下的是不見黑夜也不見白日的陰鬱。樹下又栽了矮矮的玉簪,大蒲扇一般的葉子,捧出細長花苞。

雪信還是聞不見什麼,但軍卒們進門後莫不是抽抽鼻子,神色一舒。兩種本是八月開的花在五月裏綻放了,有人出手動了府中的小氣候,把秋日提前帶來了。秋日金風主肅殺,是要開戰的,可軍卒們沉浸在濃烈香氣中,紛紛把兵刃還了鞘。

“不準懈怠。”雪信喝令屬下,但他們似乎已將行動當做一次輕鬆的遊園會。

雪信已從鶯子的記憶中得知對方另有一人精於控魂,將迷陣搬入公主府中,且正以她精通的香對付她,可謂猖狂。雪信取出清心散發給屬下,那是以龍腦、迷迭、薄荷等辛涼氣息的香料研成的飛霜,擦在鼻下又取領巾罩住口鼻,以抵禦花香。

沈越青隻說籌碼在府裏,卻不說那是什麼,軍卒們也不知道要搜索什麼。

雪信隻是模糊地下令:“見有可疑之人,當場捆來。見有異常之物,不要動,等我去看。”軍卒們當然也無法判斷何為可疑,又何為異樣。前麵有個人提燈走來了,軍卒們卻並不阻攔,反而為她閃開路。

來人正是兔子,他們認得她是雪信的女官,卻不知雪信在從華城返回安城的路上就已傳訊下密令給她。此刻兔子應該帶著一籠鴿子,走在去葛邏祿的路上。

“公主隨我來。”兔子對雪信的稱呼也一時改不了口。

軍卒對任務不知底細,在他們看來或許是主帥的隨身女官提前探索了府宅後,此時前來引路,沒有問題。

兔子在雪信跟前垂頭施禮,又返身引路,眼神閃躲著不與雪信相接,雪信一時也探查不出兔子的虛實,她是被控製了心神,還是躲在信任的死角裏,此刻才暴露?可兔子出生至今的經曆,雪信也審查過多遍,若是有含糊之處,早被察覺了。或許兔子也如鶯子一般,把秘密遮障了?

雪信沒有說破,隻帶人跟上。

散開搜尋的軍卒不斷轉回來彙報。府中格局已被改得迥異常情。

看著是一條青石齊整的路,走著走著就撞到一堵牆上。而在絕無通路的地方,死角牆根卻會豁開一線,容人側身擠過。有些地方會砌平行的雙層牆,或者突然飛起一道木樓梯把路引向一間屋子的屋頂,卻已到了沒人帶路會迷路的地步了。

改動布局的目的不僅僅是破壞雪信對家的熟悉,還有讓人迷惑。那些不合常理、打破對稱的結構,會讓人懷疑有生以來深信不疑的世間規則。

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改動的?雪信也說不上。也許冷僻的地方,在她住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修了。而在公主府被封,雪信徹底搬離後,對方放開手腳大興土木,把常用的部位也扭曲了。

兔子走在這所狀若瘋癲的府宅裏,卻沒有絲毫猶豫,腳步也不見踉蹌。她引著雪信走了一程半空裏的索橋,又進入地道,抄了直路到霓羽樓前。

樓前的門鎖也被拆換了,如今安的是一個字鎖。鎖身上有四個滾軸,每個軸上十二刻,每一刻裏篆了一個字。兔子擰轉滾軸,拚出了“百世千年”四字,開了鎖。

“樓板承載有限,公主不能帶人進去。”兔子說。

“還百世千年。”雪信冷笑。

樓中窗帷常閉,以薄紗透氣,采白日映光,照出的衣飾妝容均是恰到好處。而此刻正是夜晚,密林樹冠遮月,樓中也冥冥渺渺,各樓層銅鏡上的明珠僅能照出鏡前五步。

“當心腳下。”兔子特意給雪信照路。

門檻與樓內地板之間,居然有一臂寬的間隙,若不是事先提醒,進門就會掉入底下地洞。跳上地板,就覺得如在船浪之上。遠處的景物在燈籠的光暈裏亮起,原來是樓板和櫃子塗了礦粉,隻需一星微光就會熠熠生輝。

雪信接過燈籠舉高,見腳下和頭頂樓板均被架空,樓板被拆解成一尺寬、五尺長的板條以粗索垂掛,櫃子和銅鏡也在四角拴了繩子懸吊起來。舉目所見,身前身後全是麻繩,腳下皆盡浮擺高低的板子。

每個櫃子的門都打開著,顯出裏頭搭配好的明璫玉環和雲絲霞縷,珠寶和衣料裏的金絲尤為耀目,可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它們湊成了一個個人的樣子,站在櫃子裏,暗中窺視著闖入者。

“告訴我,樓中有什麼?”雪信拉著兔子。

“公主是畏高怕黑,還是恐懼黑暗中閃動的人影?”兔子的聲調還是不高不低的,顯出不正常來。平日裏,兔子是怕黑的。

“據說穿過的衣服會留下主人的氣息,所以公主會懼怕潛伏在黑暗中的自己嗎?”

“兔子!”雪信冷不防地沉喝,燈籠照向兔子的眼睛。兔子一錯神,被雪信走進了眉心。

兔子的白日夢裏沒有她的記憶,如同穿越鏡子,那一頭與外麵沒有不同。她看見一個人朝她撞來,那是鏡中的自己,她心頭一顫。

兔子奪過燈籠,從雪信手底下滑溜走,跳上另一塊樓板。雪信搶步追趕,足下險象環生,奔跑跳躍無從借力。樓板被她衝勢一帶向前湧去,一口櫃子在她前方,櫃中飛出兩條水紅羅袖,就要來纏她的手腕。頭飾與衣襟之間的暗影裏睜開一雙眼睛,叫出她的名字:

“雪信。”

那套衣服或者那個影子攀著長袖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貼住了她的臉。她看見暗影逐漸消退,浮上來的臉,也是她的臉。

對麵的影子雪信模樣略稚氣些,掐住雪信的肩頭的力氣卻不小。

“尋到了親,又失了親。嫁到了如意郎,又成了仇。當初守著華城的胭脂水粉鋪子多好,牡丹花開了,高承鈞來娶了,找不出失望的地方,也不會結下抹不平的怨。”

“哭哭啼啼的小丫頭,活該一輩子等著,怨著。”雪信拔出身後的劍,斬落,飄零的隻有兩截衣料。

脖子又被卡住了,雪信聽見臉畔有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在說:“那你也不該打掉蒼海心的孩子。輾轉至今,蒼海心還是帝王,你卻做不了皇後。”

雪信將劍從腋下刺出,哼了聲:“摸著良心說,蒼海心可是帝王之材?為他攪亂了太平天下,值不值得?你對他可動過心?那不是感激,是愧疚,是憐憫。不得不一次次地利用了他,又想為他做點什麼作為補償。”

“是嗎?如何補償?補償得盡嗎?”身後的影子比前一個頑強,堅持著又發了一串問,才如曇花凋殘。

又一個自己撲上來了,戴著一套十二隻玳瑁簪,衣裳錦彩斑斕,厲聲說:“那河東侯不是你害死的嗎?河東侯為你安排好了餘生安穩你不要,你招惹高家,得罪崔家。河東侯兵敗玉門關因為你,受辱於高承鈞也因為你,他挾透山劍自盡更因為你。你逼死了爹爹!”

雪信閃開她那個影子,隻是要她完整聽下自己的駁斥:“他敗於幾方權爭碾壓,亡於對河東軍權柄的執著。不是我逼死他,是他以死逼我!大將難免陣前亡,他殺過的人夠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