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葉落巢傾暗剖珠(1 / 3)

大理寺官員、刑部和禦史台三司官員懷揣崔露華的供詞,堵著後宮禁苑的門求見皇上,他們私下裏,大致默契暗許把罪禍加於曲昭容一人頭上。

曆來宮闈與巫事相伴而生,為人痛恨,又始終無法禁絕。女人們無正經事做,生出閑氣,在背人處做個娃娃紮針,刻個小木人詛咒,不過使心念有個依托,鮮少有靈驗的。但也有托巫蠱為詭詐之術的,往往一出即是驚天陰謀,所以宮內的巫蠱之事,要麼懶得管,要麼就是嚴辦。

且說曲昭容為了博取聖眷,穩固專寵,私下行事,害人性命以成狐媚邪術,如此皇上也是受害者,隻要將曲昭容合族拔掉,把崔家也帶上,案子也就辦完了。可是這個辦理結果,得和皇上對對口徑,讓皇上把曲昭容交出來。

但皇上不但不召見,躲他們躲得都不上朝了,還加派金吾衛守衛禁苑,防著三司的人翻牆或硬闖。

安城裏,人心的亂流圍著礁石打轉,暗暗調整奔湧的方向。受害少女的父兄先是帶了帳篷上大理寺門口紮營等候審理和推案進展,接著跟隨三司官員上禁苑門口打坐。無果後,他們奔了新樂公主府。

如今,在官麵場合,人們管雪信叫河東侯之女,或者加個前綴指名道姓稱庶人江雪信。私下場合,人們改不了口,還管她叫公主,隻是嚴謹的人會加個“廢”字,管她的家叫公主府。

奔去公主府的人拍了門,出來個門房老頭,說:“主人搬了,不在。”

他們又上河東侯的府宅去找,也不在。

苦主們沒法了,連高承鈞處也去碰運氣了。高承鈞沒有露麵,一副不問是非、劃清界限的樣子。門前守軍說:“靜西侯與河東侯之女早和離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一個人有可炫耀的身份時,周圍隻隻眼睛盯著,事事盡在掌握。當這個人剝離了身份,也就像隱身了,找不見了。

苦主們想到去河東侯城外的山營去找,也是三天後的事了。

營地出來個將軍說:“公主三天前還在,如今不在。”

苦主們急了,問:“公主去了哪裏?”

將軍回答:“不可說。”

消息又滯後了一個月才傳來,國師兼禦史台大夫玄河、越王蒼海心與庶人江雪信三個人飛馬去了華城,就近調用了越地兵馬,抄了曲昭容養父的家。不過沈家早是個廢園,草長得比人高,看房子的老弱病殘也與事無涉。

沈三郎一年前休妻,所以妻族駱家也被放過了。

沈家的產業百器工坊樹大根深,分號和倉庫遍及整個南方,的確找出了兵器庫,不僅有弓刀甲胄,拆成零件的攻城重器也觸目驚心。把兵器作坊和兵器倉庫裏做事的人抓了三四百,首犯沈三郎得到風聲跑了。

苦主們為首犯漏網而扼腕,雪信卻是一身輕鬆。要與養育了她十多年的人見個你死我活,她不是做不了,可良心上還是難受。如今搗了對方巢穴,翦除對方黨羽,廢了他二十年來的布局,事情也能結束了。

或許對方還能用二十年再布一個局,那二十年後,她再破他一次。反正不是他,也會有源源不絕的陰謀家興風作浪,而他不會有一個又一個二十年沒完沒了地折騰。

三四百個犯人去安城,囚車不夠用,馬也不夠用,隻能每十人捆成一串,拿鞭子趕著走。又逢江南梅雨季,道路泥濘,行路艱難。迎麵遇到高承鈞的斥候傳信,說安城也是連日暴雨,甘露殿漏雨,曲塵大概和蒼朝雨的屍體共處一室久了,心智有些不正常了,竟把屍體拖到漏處淋雨。

等看守發現,屍體從裏到外已經濕透,模樣也有損壞。次日,屍體腹中散發出怪異的腐味,不甚臭,卻如鮑魚之腥,且日日加重,估計保存不下去了。

“形勢緊急,做得粗糙了。本來是七日工序,可百年不壞。壓縮至半日,藥劑來不及滲透,被水衝掉了。”玄河先自我檢討,是他沒做到位的事,給大家添了新麻煩。

雪信裹在油氈鬥篷裏,雨水在鬥笠邊緣傾斜成一道圓幕。

“既然屍皮傀儡可用,拿篾片繃上皮子做個偶人也是可用的吧,或者泥塑,或者木雕,麵容酷肖,扯線能動就行了。或者不能動也行。”她不太把一件道具放在心上,“反正本來也不是長久打算。”她凝神在想另一件心事。

“那也是時候迎後主還朝了。”玄河說。禍根亂由已除,他們受了太上皇的托付,是該將朝政還給太上皇欽定的兒子的。

蒼海心從後上來,他坐在白虎背上,擠占道路,實在不方便與那兩人並行。

他說:“雪信在擔憂什麼?憂心了一路。”他感受得到情緒,若那情緒與他無關,就一定是雪信的。就在方才,雪信的憂慮爆發至極點。

雪信又是出神了一陣,才開口:“有一件事,我不太確定。葛邏祿那邊可能出了岔子。”

蒼海心還是聽不見,隻有坐在白虎背上時,可借得視聽。二十名少女涓滴彙流的願意對他毫無用處,她們的血白白凝涸在畫舫池底。

平素裏,蒼海心還是用蛇的方式活著,憑著舌頭獲知目標的行動,以鼻子探查對方的善惡。用指腹讀唇一時還學不會,沒有白虎在旁時,雪信與他交談,必得施窺夢術。入不入夢中,得憑雪信決定,但他兀自活躍地發言,雪信瞬時變化的氣味和情緒也能給他一種回應。他雖然參與不了詳細事件的商討,卻總能掌握事件要領。

玄河說:“塘報日日一送,沒有異常。出發來華城的前一日,公主還在諦聽阿滿的平安信。不至有失。”

“我們走了一個月,能發生太多事情了。塘報照發,隻是換個人擬稿你也不會知道。在華城找不到沈先生,或許他早不在華城。”雪信沉吟著,“高承鈞逃出安城那一回,穿過八百裏瀚海回到龜茲,為了重新掌握軍隊他假意答應與沈先生合作。”

百器工坊與葛邏祿合作采玉礦,又有商隊長年累月往來西域通貨貿易,影響力早已暗暗滲透。他們能搗毀沈先生的巢穴,對方亦可能早就在算計抄他們的後路。

“我與阿滿作過約定,在日常彙報之後,要她用少逮列族裏的土語對我說一句‘平安無事’。出發前一日,我於子時諦聽時,聽到阿滿說那句‘平安無事’用的是安城口音。”

“也許是她一時疏忽了。”

“去了那麼久,子夜報信回回不落,怎麼臨最後一次就疏忽了?”雪信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蒼海心,“阿滿和越王是一種人,心地幹淨,裝不下太多事,裝了就認死理。她不講那一句土語,必有緣故。不行,我要立刻回到安城,再去聽一聽。”

雪信突然向蒼海心伸出手,蒼海心將她拉上白虎坐鞍。她在蒼海心肩膀上敲了三下,蒼海心就明白了,開口說:“我們先行一步了。囚車裏的末流從犯,放著慢慢走也不打緊。”他讓雪信抓穩了他的袢甲絲絛,白虎倏然射出,躍過眾人頭頂,勢如驚電,輕如狸貓。

留下玄河唉聲歎氣:“那麼大個越王了,半點事不懂。是末流從犯,也是重要人證,要是被人劫了放歸了,華城還不得死灰複燃?”這話也是說給身後越王的軍卒們聽,叫他們別信了越王蒼海心的邪。

安城並沒有享受幾天平靜日子,街麵巡防的金吾衛增加了,尋常過日子的人家不願惹事,多囤了食物,盡量捂在家中不出。但街上的人並沒有減少,來來往往的是西獄派出的便衣密探。

本來人們還替新樂公主扼腕,但他們也很快發現,公主不需要他們廉價的同情。隻是少了一個名頭,讓人們稱呼她的時候搜腸刮肚,各自尷尬,但她的家產沒有被沒收,她的兵權也沒有被褫奪。

新樂公主提前從華城趕回,再入安城,她騎著烈火紅馬,罩著輕質皮鎧,頭盔展著鳳翅,背著長劍,鞍子上長弓和箭壺一樣不少。舍棄了公主儀仗,她索性以戎裝示人。河東軍全員還是稱她“公主”,她自己嫌那稱呼過氣,要求稱她為“帥”,一個字拗口?那就稱“大帥”,或者“河東大帥”,便不會有指代的誤會了。

河東大帥隻帶了百人輕騎,但身後緊跟著一頭白色巨虎,越王提著镔鐵槍跨坐虎鞍,威勢攝人。

隊伍進入永安宮,在禦橋前被金吾衛攔下,雪信獨自入內察看甘露殿情形。

蒼朝雨所散發的腥氣,禁中所用的熏香遮蓋不住,隻有焚燒艾草與菖蒲。雪信已是聞不見,踏入殿中還是打了噴嚏,眼珠子也不覺被薄薄一層淚花包裹住。見滿室濃煙發自地上若幹銅盆,床帷之中蒼朝雨盤腿而坐,暴露於視線下的皮膚均是醬肘子的顏色,無一處是光亮亮如刷著蛋清。

“不能重新傅粉嗎?”雪信問領她入殿的高承鈞。

玄河配製了夠用三個月的粉劑,還把方子交給了高承鈞,每日裏由高承鈞的親信兵卒為蒼朝雨傅粉保養,就如同擦拭刀劍,給馬鞍上油。屍皮傅粉,不僅僅是遮蓋異味,糾正顏色,還有幹燥防腐的功效,能補救倉促趕工的不足。

“試過,不行。淋雨後,他的皮膚像是開始融化,出油汗,與衣服相粘。衣服沒有覆蓋之處,則衝掉粉霜。擦幹重新上粉,轉瞬粉又浮起,底下是一層如鼻涕蟲的粘液。”高承鈞一一陳述著蒼朝雨屍體的情況。

酥油蠟燭在三伏天裏會滴淚化成一碗油脂,此刻的蒼朝雨皮膚下的腐水和脂肪滲出不少,已經開始脫相。

雪信揉了揉腦殼上錚錚作痛的位置。如今的蒼朝雨就是一堆垃圾,但價值還沒有榨幹。留著煩人,扔了又怕還有用。

“放進缸裏,鋪上生石灰,先封起來,止住流湯。等玄河回來看過,想別的辦法。”

殿中四根立柱之間新設了鐵屏風,四麵聯扇合圍,隻開一扇小門,專門派了兩名軍士看守。雪信向裏看了看,曲塵端坐在一張凳子上,仰頭望著深邃如天穹的藻井。凳子兩旁各侍立一名宮娥,拄著落地長柄孔雀撣,搖搖晃晃閉目假寐。

雪信走進這個鐵隔間,曲塵的目光也從藻井上的彩繪菱角上收回。

“我的孩兒可好?”曲塵古怪地笑笑,“我這幾天總做噩夢,夢見你把孩兒還給我,繈褓裏是個稻草娃娃。”

“孩子在我手中受不著虧待。餓了有乳娘喂,哭了有婢女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