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支春。”雪信說。
竹篋中原來是靜止密封的,拔開塞子的氣流驚起了絲絨上的微塵,是新鮮海棠花苞與奇楠香一同蒸幹後研磨成的粉末。
“又來了。”鶯子無力喃喃,仿佛見到雪信手持花簪做利劍,劈開了陰冷牢室的實相。
夢境裏,雪信與鶯子並肩站在臥房窗外,見一個婦人垂頭推搖籃,麵目看不清了,隻是發間的翠羽金簪與海棠花簇並排綰著。花簇與鶯子手中的大致相同。
“窺人心者,注定是無伴無偶。公主不遺憾嗎?”鶯子說,“即便是親密無間,也不能忍受秘密巨細靡遺地敞開。”
“無伴無偶不是窺人心的懲罰,隻是大多數人被看穿後,卑瑣可憐,不值得為伴為偶。況且你也不用擔心,這個世上,還有窺不見的人心,也有窺不壞的人心。有意思得很。” 雪信說,“我們再從你的源頭找一遍。”
“家母原籍揚城,閨中即以巧手聞名,善能以彩染蠶絲紮成的時令鮮花。”鶯子抵抗不過,隻有希望將她的前半生快速拉過,速速結束。
“母親與外婆紮了花,送去絨花鋪換錢貼補家用。後來華城來了個商人,一下賃買了許多鋪麵,那間絨花鋪被華城商人盤下了,母親和外婆也被招募入女工班,管吃管住地紮花。
“一日裏聽見街上鳴鑼敲鼓吆喝歌舞坊招人,母親聽人說唱支歌作支舞得來的錢能抵她在燈下苦熬多少的夜晚,不知如何算出隻要進歌舞坊中半年,就能攢足錢給家裏買個鋪麵。其實她就沒深想,當初收她絨花的鋪子都被盤下了,她另開個蠅頭大小的門麵豈能存活?可她就興衝衝地去了,被人相了麵,摸了骨頭,教轉個圈,就收下了。
“歌舞坊裏吃用穿戴樣樣強過女工班,隻是想不到頭幾年的學藝是沒有機會在人前賣弄換纏頭的。等能賺錢了,同伴間在脂粉珠玉上的攀比也厲害了,能攢下的錢也沒當時掰手指計算的多。況且結交了些紈絝多情子,那絨花鋪麵的心願也淡了。
“母親並沒有在揚城的歌舞坊內闖出名頭,因為沒多久她就被送去安城,在那裏專有人教她安城官話,教她優雅沉穩的儀態,還給她起了新的名字。她們平日裏足不出戶,隔一陣,有人被帶出去,就再不見回來。後來母親也被帶出去,才知道自己頂替了某個犯官女眷的身份,進入了內教坊。再後來,改朝換代,母親領了金簪令,到了父親家裏。”
自繈褓嬰兒到豆蔻少女,幻象裏鶯子的成長快如蜉蝣一日,白駒飛掠又可掌握每個細節。
身旁的鶯子又追根溯源盡說了她出世前的因由。這些往事,在鶯子長到十四歲時,母親才在臨終的病榻前交代給她。
母親十四年來日日服下微量毒藥,毒質終於夠要了她的命。母親說她預感到金簪令快要發動了,說希望一死百弊消,不要拖累父親。
那時離蒼海心出山隻有三年了。鶯子把翠羽金簪放在母親手中,希望死者安寧,生者安穩。但三年後,他們還是找來了,父親不合作,禦史台就來查他的縣庫,找到貪賄證據,說他是巨貪,斬了。
在獄中,有人給鶯子送飯,食盒裏就有那支早已入土的金簪令。母親的手在簪身上持握的位置稍有變色,那是母親生前服用的毒質析出,侵蝕了黃金。
有人要她接替母親的使命,成為金簪令主。她把金簪掰成圈,箍著臂膀,藏在袖中。等了半年,官牙把她賣進了蒼海心府宅。
新的指令會以銅鏡映字之法轉達,即以一麵寫了字的銅鏡,把陽光注入她的窗,經她梳妝台上的鏡子轉折後,在她的帳頂彙成字跡。她醒來睜眼就能看到。需用的東西也會在隔夜放在門檻下的空槽裏,開門即取。
她從不好奇給她傳訊遞物的是什麼人,了解組織的運作不會改變她的命運,做好讓她做的事,卻有可能。
鏡子裏的訊息說,雪信對蒼海心的影響太大了,而雪信又失了控,要鶯子去製衡。可鶯子沒能奪寵。
高獻之殺了月大人,蒼海心把雪信救回家,鏡子又下達新的指令,說雪信一定會逼著蒼海心報仇,不能讓蒼海心對高獻之動手。鶯子就對蒼海心的飲食動了手腳,循序漸進地摻入毒嬰參粉末,使之性格驟變,喜怒無常,有如被抽走心誌。於是報仇隻好擱置。
後來,鶯子又借話本戲班煽風點火,在背後推高承鈞大鬧安城,也把崔露華與雪信的爭風吃醋激化成崔家與河東軍的死仇。
安城越亂越好,亂世才是蒼海心的機會。可才亂起來,蒼海心就撇下新婚妻子,負著傷去南詔替雪信找瑤香草。
鶯子接到指令去了南詔。他們要把蒼海心變成一頭好戰的猛獸,而她是給猛獸喂食梳毛的婢女。南詔大祭司和楚巫給這頭野獸拴上韁繩,把韁繩係在她的手腕上,可她根本拽不動這頭野獸。
記憶推進到與現今重合,狂躁的幻象漸漸溫柔。幻象裏的兩個人回到最初那間寧馨的臥房。
一架竹子搭成的搖籃咯吱咯吱地響,因為歲月長久,使用不斷,而成了棕紅色,光潤可人,如同南方烈日下少女的肌膚。
女子大半個身子背向窗戶,從笸籮裏拿起洗幹淨的繭絲小襪給嬰兒套上,襪上的帶子一時是勒緊了,一時是鬆了,一時又是兩邊垂下不一般長了,解開重係了好幾次。而後她又從笸籮裏揀出一支撥浪鼓,對著搖籃裏的小孩子撚轉,小錘打在皮麵上的脆響嚇著了孩子,搖籃裏哇哩哇啦地哭上了。
她慌慌張張把孩子抱出來,頭下腳上,忙撥轉了,一隻手拍著一隻胳膊顛著,似模似樣地哄:“讓我怎麼辦……讓我怎麼辦嘛……”她輕聲說,似抱怨,似歎息,或者還有撒嬌。
“公主可有發現?要不要再看一遍?”鶯子諷笑。有人強闖入室翻箱倒櫃,她無力反抗,還要替強人指路解說,到頭來唯一可使她快意的就是對方的一無所獲。
雪信將窗戶裏的情形又掃視一遍,就在她將要退出鶯子的白日夢境時,眼睛被金光晃了下。她定神再看,搖籃旁的笸籮裏裝著七零八碎的嬰兒物件,一支舊絨花插在幾案瓷瓶中,女子輕拍嬰兒的右手起起落落,腕子上的翠羽金鐲跳動。
雪信變了臉色,她驟然闖入室內,不是走門越窗,而是如同傳說裏的鬼魅穿過牆壁來到女子身後,扳過她的肩,見到她的臉。
那正是鶯子。
雪信手底下一空,那個記憶裏的鶯子如風化的石像傾瀉流塵,塵煙吞噬了雪信,眼前漆黑,再驟然亮起。
雪信窺見了鶯子被遮蔽的秘密。
蟬聲正歇斯底裏,鶯子屋子裏的銅鑒還沒臉盆大,鑒中冰塊早化成水。鶯子的汗水從睫毛上滴下,她喝完乳鴿湯,又喝藥湯。紗衣被汗打濕黏在肌膚上,微凸的小腹無處隱藏,而鏡子上的字告誡她,不要宣布懷孕的消息,所以她躲在屋中不出去。
天涼時,正是蒼海心為押糧使在西域走失的消息傳回安城。鶯子扶著沉重的肚子趴在門上,透過縫隙看見哄搶和騷亂到了她的院子,她急忙上了門閂,又拖過凳子堵門,怕是不夠,又去推幾案,推到中途,跌倒在地,裙子已濕了一大片。
她恐懼地叫:“有沒有人?救救我!”她不敢大聲,唯恐人聽見,卻又怕真的沒有人聽見。
窗戶被敲響,一個平靜的聲音說:“別怕,把門打開。你的孩子要出世了。”
鶯子拖著沉軀在地上爬行,摸到凳子,攀著站起,拔開門拴。
那個聲音說:“你退後。”
門被撞開,來人對身後一個緊貼門框不顯露麵目的人說:“你去燒水,順便把院子清理清理。”
院裏的喧囂靜了,而那個徐徐靠近鶯子的婦人的臉是一張白板。雪信知道不是那個女人當真沒有臉,是鶯子的記憶裏那個女人的臉被抹去了。但女人的聲音如微雨時簷角滴水落在深深淺淺的缸甕裏,幽深輕柔:“我生過兩個孩子,有些經驗,能幫到你。”
鶯子覺得自己像個垂死的蚌,有人拿著刀要剖取珍珠。這一感受,也是瞬間傳遞給旁觀這一幕的雪信。她所經曆的撕裂、擠壓、無法比擬的痛苦,身臨其境地撲向雪信。
這期間,熱水一盆一盆地燒出來了,默默擺在門旁。孩子脫離了母體,被漂洗盡了血汙,裹在婦人隨身帶來的繈褓裏。
“是個小公子。”婦人對鶯子說,“你再看他一眼,喂他一口奶吧。”
“讓我怎麼辦……讓我怎麼辦……”鶯子在虛脫裏喃喃。她沒聽出婦人話裏不對勁的地方,還在犯愁她藏完一個肚子,又得藏一個孩子。孩子又不能放在箱子裏養,哭聲被人聽見又如何是好?她根本養不來孩子。
“這孩子生下來,就不屬於你了。”婦人說,“但你好好活著,以後或許還有相見的日子。”
“不相見,就不相見吧。”鶯子連驚訝的轉折也沒有。那隻操控她命運的手,帶走了她的母親,帶走了她的父親,如今又來帶走她的孩子。
蚌肉裏不小心落了一粒砂,日日疼,夜夜疼,最後孕出了珠子。哪裏就會對折磨她的砂子生出感情,舍不得的不過是自己受過的磨難。自己的磨難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怎麼就叫人掠奪了去?但如果這種掠奪可以中止既無法預計又無法應付的更多磨難,那就隨她掠奪去吧。
那婦人也好像知道鶯子的心思:“你不願相見,那就先不記得吧。記得在公子身邊好好扶持,你的苦難將來會有補償,你的功勞也終會有犒勞。”她把手放在鶯子的眼睛上,又挪開,順手在鶯子額頭上敲了三下。
鶯子好像看見婦人把孩子的胎衣捆在大石頭上,沉入院中深井。
關於孩子的記憶並不是一瞬間就被剝離的,日複一日地模糊扭曲,記起一點,又丟掉一點,直至碎片拚不出一個完整的事實,幹脆連那些碎片也主動放棄。像遲暮老人的思緒,像摔在烈日下的冰塊,一個月後,她調養完身體,記憶上的刻痕也彌合了。
夢境崩裂,眼前驀地又是牢獄的堅壁。鶯子心神震蕩:“我居然有個孩子。”
“他居然得到了蒼海心的孩子。”雪信頓足,“那就完結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