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葉落巢傾暗剖珠(2 / 3)

“可惜皇上給小皇子取了名,卻沒來得及告訴我。”

“也許前陣子太忙也沒空管孩子,根本還沒取名。”雪信說,“不過我會給他取的。”

“看來你是不會把孩兒還給我了。抱走別人的孩子,命名宣告擁有,養大他們,讓他們賣命。我們如何長大,你就如何照搬。”曲塵目光無波地看著雪信,“你不會憎恨自己嗎?”

雪信是以居高臨下的憐憫看著曲塵,問:“你為什麼要毀壞你夫君的屍身?你憎恨過你自己嗎?”

曲塵雙手十指插進鬢發,緊緊摳著頭皮:“我的夫君,與我琴笛和鳴,為我挑選衣裳,打製寶簪。我的夫君,替我遮風擋雨,許我榮顯富貴。那個城亂之際棄我的不是我的夫君,那個不動不語拖累我日日拉車的不是我的夫君,那個和別人青梅竹馬死生契闊的不是我的夫君。我為何要恨自己?我恨的是那個做著我夫君,卻不承認是我夫君的人。我還恨這個頂著我夫君名分,卻再也無法給我一句安撫的人。你們給我一個穿著衣服的稻草人說是我的夫君,我要與夫君去禦花園散步,淋著雨也要去。你們不讓我去,我最恨的是你們!”

雪信知道曲塵滿腹委屈怨恨,她探視曲塵,也隻是好奇這一回曲塵會拿出什麼樣的說辭,把自己的罪過推得一幹二淨。

“踏上畫舫的二十名少女,與你何怨何仇,你又親手將她們推上死路。”

“我與她們素無嫌隙,可是我恨你啊。她們同你一樣,一落生,命運已經為她們準備好了一切,有體麵的家族,有嬌美的容貌,能換得一位尊貴的夫君。我呢?我呢?你們有了一切,永遠不讓我知道也罷了,偏偏你們在我身旁炫耀!”曲塵的手指抓亂了頭發,打掉了花鈿。

“你鎮定些,你也曾鮮衣濃裘,從地下挖出非人非鬼的我來。今日在你麵前的我,絕不隻賴父親夫君的權勢。而在我麵前的你,也非竹籃撈月一場空。”

“你又要騙我做什麼?許我的皇後呢?還沒給我呢。”曲塵冷笑。

兩名宮娥早已被對話吵醒,正愣神聽著。雪信朝她們各投去一眼,她們慌了,怕自己聽了什麼不能聽的秘密,跪下正要求饒,卻覺得心頭一撞,恍惚了半刻,想不起自己為何跪在地上,更想不起披頭散發的曲昭容和戎裝的廢公主說了什麼。

雪信是分兩次走進兩名宮娥的白日夢中埋下私貨的,但擊雷奔星,先後幾不可辨。她指向曲塵:“皇後。”

宮娥被提醒,就地轉向對曲塵叩拜,齊刷刷敬道:“皇後聖安。”

“在鐵隔間裏,她們記得你是皇後。千萬別走出去。”雪信囑咐曲塵。

“我恨你!我這輩子都恨你,不會原諒你。”亂蓬蓬的頭發裏,曲塵麵孔扭曲。

“我不在乎。你恨了我十幾年了,這一次,我不會因為你的憎恨而愧疚。”

第一次,曲塵撒開憎恨的網,拉上來,什麼也沒有撈到。

她慌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似乎一次打擊的力度不夠,可以用重複增加劑量。

“別走出去。被你害死的女孩子的家人還等著你投案,他們不想你被明正典刑,隻想一人一口撕咬你的肉。他們恨你。”雪信結束了對話,從鐵圍屏的小門裏鑽出去。

曲塵追出門去:“我也有被人恨的資格了!那就成全我去死啊!”她兩條胳膊同時被扭住,方才還叩拜她的宮娥一人打了她一巴掌。

一個宮娥怒道:“我們的任務是看守你,你跑出去,是害我們。”

另一個也橫眉立目:“你是要我們死,我們恨你。”

兩人把曲塵拖回不到一丈見方的小隔間裏,將曲塵推坐在凳子上,她們又跪倒叩拜:“皇後聖安。”

曲塵說:“我恨你們。”

兩名宮娥笑吟吟的,不見了門外掌摑她的凶狠:“皇後恨我們,是我們的福氣。”

“天下可恨之人那麼多,皇後專恨我倆,說出去,不知羨煞多少人呢。”她們樂滋滋的。

“我是皇後,去把大皇子抱來。”曲塵對宮娥吩咐。

一人答應去了,跨出門的瞬間掉頭回來,跪在曲塵麵前:“皇後聖安。”

曲塵又試了幾次,明白皇後的權威越不過鐵屏風。她灰心失望,把自己抱成一團,眼神空渺。

人們隻看見雪信單人匹馬入宮,倏而又出,也不曉得如今她與皇上還能聊些什麼,如一隻手空空的手伸入暗箱,劃拉了半天,抽出來時攤開掌心,還是空空的,教人不知箱子裏有什麼,也不知道那隻手又做了什麼。

而在雪信看來,永安宮是處置天下事務的一件機械,機械的某個零件出了問題,她便去檢查,能修則修,修不了就換,如此而已。

在永安宮裏漩渦驟急,人們圍著打轉猜謎時,安城藥園從另一麵監測著天下的安全。如今即便是公主府也沒有如此森嚴的守備了。香料當做柴薪,每日裏源源不絕地運送入園門,填入爐道,香雲飄渺,煙氣縈縈,比寺廟更像寺廟。

三日裏,雪信住在藥園不曾踏出沉香山子一步,蒼海心立在山腹入口,就像新擺上去的塑像,或是卸了馬的車,不飲不食,一動不動。

三日後,她往西獄去了。

西獄院子裏吊著一個木籠子,沈越青扛著枷站在籠中,腦袋被木枷卡在籠外,腳踝又掛上鐵坨鎖在籠外。以腦袋為支撐,他被掛得筆直。已經風吹日曬了半個月,臉上曬脫了皮,衣衫襤褸,整個人似乎被抻長了。

雪信看著沈越青的淒慘模樣,道:“他可別死了。”

獄吏向沈越青麵門潑一桶水,仿佛能看見烈陽下他周身騰起水汽。舌頭從他口中躥出,也是伸到不可思議的長,用蜥蜴般的動作把唇邊的水跡舔幹。

雪信從他身旁經過,右拐去了女獄。

崔露華的單間是空心磚鋪地,撒生石灰,蓋幹稻草,架鬆木板,支上床幾。崔露華對著鏡子察看脖子上一片紅癢,見到雪信就說:“我要匣鏡,他們送來鈕鏡又不帶架子,如何安置?”

雪信隻是從她門前過,並不打算理睬。但崔露華在單間裏關久了,逮住個人就要聽她講話。

她又說:“送了床又不帶帳子,知不知道已經有蚊子了?灑了蟲藥絕了跳蚤,可還是太潮,看看我都發濕疹了。送來的飯菜總被婆子們扒去大半,我吃不飽。我說這日子我要過到什麼時候?”

雪信淡淡地對她道:“急什麼,你是必定要死的,這日子必定會結束。”

“死也比蹲大獄好啊——不是,鄭王是我外甥,我是鄭王的小姨母,刑不上大夫啊!”

崔露華不怕死,是認為她不會死。她的話帶得出去,家中東西遞得進來,讓她在獄中享受特殊照顧。她以此推斷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三司中埋伏的華城派係一時肅清不幹淨,雖然推事官員拿了她的供狀,可內部一旦有爭論,案子要怎麼判還在兩可之間。

蒼朝雨的死訊她也不知,以為在雪信與朝臣之間,總還有一個皇上作為緩衝,而曲塵又是皇上的代言人,也是能為她說上話的。再則,她的同胞姐姐崔月華是太上皇的昭儀,鄭王的母親,得到崔家出事的消息也不能袖手旁觀。

是以她認為崔家可能受了衝擊但沒倒,雪信一時弄不死崔家,崔家還有翻身的機會。

崔露華不曉得,雪信故意給崔家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錯覺,為在線索中斷時穩住崔家,並且盡可能把崔家的財帛榨幹。她還不曉得,雪信他們暫時不動崔家,是釜底抽薪,端華城的老窩去了。

接下來的審訊,線索就會串聯到崔家。崔露華要死,是因為參與了畫舫少女案。崔尚書要死,是因為河東軍在玉門關廝殺,他在後方慢軍、欺軍、詐軍。崔家要死,不死則不足震懾餘孽。

雪信對崔露華的記憶做過詳盡的探索,知道崔露華隻是利益捆綁的工具,她的記憶裏沒有雪信要知道的事,故而省去了閑言,隻留給崔露華一個貌似寬容的笑。

人可能會使勁踹一扇阻擋他的門,但誰也不會與一個注定要磕破的雞蛋動氣。

隔壁是獄中地勢最高的牢室。

晴好天氣裏,經過深邃甬道壁上銅鏡的多次折射,陽光會在這間牢室內停留半個時辰。銅鏡是在雪信的設計下安裝的,每一麵均可左右上下翻轉,精密調整之後,可以在一天中讓日光巡回獄中各室。但獄吏隻在每日辰時啟動入口處的引光鏡,由這間牢室的住客獨享獄中晨曦。

飯食頓頓有肉,比崔露華的還好,甚至怕裏頭人憋悶,往裏送了一架琵琶,隻不過琵琶曲從未在這地方奏起過。倒不是犯人家裏比崔家花得起錢,其實她被送來後,也沒有家人朋友探視,隻有雪信來了幾回。

“公主不必對我如此優待。”鶯子坐在草繩繞紮的木梯上,琵琶橫抱在懷。梯子是上床用的,木梯倚著吊腳樓一般的高床,但琵琶還是受了潮氣,漆皮浮起,螺鈿掉落。

雪信對她說:“應該的,你到我身邊來時,有機會你卻沒有下手。在畫舫上,崔露華有殺我之意,你也拽了她一下。”

“公主所舉豈不是你我之間的人情欠賬?那二十個女孩子,還是被我抹了香脂,死在我麵前的,我又欠了她們,卻連個審訊我的人也沒有,像是都把我忘了。”鶯子說。

不是說鶯子心存了不忍就無罪,是因為她長久在蒼海心左右,所掌握的秘密已不適合被翻來覆去地調查。

在捏合的巫蠱案裏,蒼朝雨取代了蒼海心的位置,對應的照料陪伴者,鶯子也有了曲塵作為替換者。鶯子就成了案子夾縫裏多餘的人。

再者,她的經曆雪信也還未全部看透。鶯子是半途參與進來的,不是二十年前開始培養的計劃執行者,比不上曲塵和沈越青的心誌屏障,但作為碰觸隱秘核心的人,沈先生還是能夠在她的記憶裏辟出一個堅固的死角。那地方不大,但因為狹小偏僻,難尋難破。雪信隻在其中見過一個秘密的影子,卻始終看不清。

相隔著一尺見方的鐵柵窗,雪信從懷裏取出一管竹篋,遞了進去。鶯子不好不接,打開時,裏頭顯露出一支海棠絨花,胭脂淺勻的花瓣與淡金心蕊無不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