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登台望仙月昏昏(1 / 3)

�M�;#\"春夜醉人,但永安宮禦園的望仙台上,群官們按官階職位排列,各守一席,對著琥珀色的酒光,案下兩股戰戰。穿著禁軍鎧甲的席糾過來勸喝酒,呼啦啦一片仰頭傾杯,叫吃菜,低頭朵頤,不敢有一絲半點脫了群。

全城戒嚴了一天了,官員府宅均被明哨監視,永安宮黑雲摧城,這是前番聖主禪位、後主親征、新樂公主與當時的秦王世子對壘也不曾有過的陣仗。

久曆宦海的老人精肚子裏嘀咕,這是位子又要換人坐了,還是不見血不收場的那種。他們也不敢交換感想,免得說了不該說的被捉到,拿去奠刀祭旗。而今隻有蒙頭吃,要麼安然無事,要麼大家一起躲不掉。

忽有內侍官高聲通報:“新樂公主到。”

宴上諸官員禁不住一縮脖頸,繼而又轉頭望向左右席位中間的步道。河東侯的這個女兒,從她回到安城認了親,她做皇上的表叔和做大將軍的父親把能給的寵愛都給她了,可她每一次在夾道簇擁下出場,跟隨而來的就是禍亂災變。

嫁給高承鈞,婚禮還未辦完,高承鈞的父親高獻之死了,致使安西權力迭代,西域三十六國的利益重新劃分。

參加舊情人蒼海心的婚禮,高承鈞又出來把安城燒了,聖主下罪己詔,禪位給後主。

她再一次出現在殿上,主張高家軍與諸王聯手平亂,後主就禦駕親征,而後在亂軍中失落蹤跡。

再一次出現是蒼朝雨坐上禦座,卻已是她手下傀儡。

在百官看來,她簡直是一團恐怖,初時還是香豔穠麗,帶著茶餘飯後的嚼頭,如今漸漸使人聞風喪膽,但也使人忍不住探究,她這一回,又要對誰下手。

打眼前走過的公主沒有紗簾遮掩麵容,肌膚如沾了雨水的花瓣,半透著白。戴了頂小小的蟬翼金冠,身上是闊袖道袍,素紗流逸,仿佛是多簪一朵花都嫌重。步子也是小小的,輕輕的,認真走了好一程,也沒挪多遠,似乎新病未愈。

四名婢女打著雀尾行爐,爐中青煙嫋娜。女官仿佛是嫌公主走得慢,要上來攙扶,卻又不敢,隻好抖抖手。眾人略失望,當確鑿了所有災禍可以歸咎於這個年輕女子,她卻一派柔弱姿態,擔不住眾人羅織起的恐怖。

內侍官又報:“靜西侯到。”

又如一陣風拂弄麥浪,眾人忙不迭壓低了眉眼,卻又要從額頭偷瞄。新樂公主還是宛如詛咒的不祥,高承鈞卻是實打實要人命的魔星。這兩個可怕的人之間,卻有可看的樂子。

就見高承鈞全幅鎧甲外披著錦袍,闊步疾行。公主才走到一半,他越過她的肩頭落了座。公主雖帶了一大班人,看著還是孤零零的,幾乎是掙紮著走完後半程,抵達了她的位置。

那曾經的結發夫妻,見麵不交一語,兩個最接近禦座的位置,一個在東首,一個在西首,還是麵對麵坐著。有人從中嗅到點東西,卻如鯁在喉說不出。

高承鈞坐下後,隨手從革包裏倒出一堆橡果無聊地剝著。新樂公主則是皺了皺眉,對女官吩咐了幾句,女官找到當場的光祿寺卿,劈頭蓋臉,說宴場所熏的香窨製日子太短,嗆喉刺鼻,公主受不了,要麼撤了爐子別火燒火燎的了,要麼換我們公主府自帶的熏香料。

光祿寺卿不敢得罪,親手把四個鎮席大銅爐裏的香換了。

而後高承鈞又從隨身攜帶的零碎裏找出一支鐵針,紮透了一枚橡子做成陀螺。公主則挑剔專為她準備的菜品不合食性,端手瞧向了對麵食案上滴溜溜轉的橡子,像是很有興趣,卻因為兩人再無瓜葛,不好讓女官去索要。

眾人的眼光也就饒有興致地從東打量到西,又從西轉回東,跟那個蹦來蹦去的陀螺差不離。他們也跟著看了一陣陀螺,等回過神,席間換了曲子,一班舞姬披羽衣纏彩帛在作胡旋舞,隻有步子踩在鼓點上,卻不成隊列,沒有陣型,滿場滴溜溜亂轉。說無頭緒,舞姬們又橫行無阻,好半天也沒有相撞的。

“聖駕到。”

有人在望仙台下喊,台階上的人重複了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傳遞進宴場。

宴前飛揚的裙擺飄帶驟然垂下,百官們齊刷刷打個激靈,起身離席,微微躬身候著。在他們的種種推演裏,沒有一種是還能見到活著的蒼朝雨。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一架肩輿被抬上望仙台。輿上紗簾高挑,輿中人與宴上客照麵。台上四個鎏金銅狻猊爐,十六個鎏金銅仙鶴爐,加上各張食案上的小爐,煙柱滾滾,熏風襲人。

諸位官員心有旁騖,又被席間濃煙糾纏,正分辨不出菜品的滋味,但蒼朝雨肩輿未至近前,香氣如飛瀑急雨,強勁潑灑,穿透眾人鼻觀。像丁香燉羊肉,像零陵香醃製的白桃肉,像荷葉覆蓋又用荔枝殼為柴薪蒸熟的雞肉圓子,聞著既有香料之香,又有食物之香。

蒼朝雨大睜雙目,盤腿端坐,臉和手上的肌膚白皙裏帶點紅潤,均勻鮮亮如新做好的泥胎彩塑。

沒有多少人關注曲昭容,但她跟在肩輿之後步行穿過東西席位之間的甬道,衣擺上的寶石貓眼在燈輝裏眨動,也引得人朝她投去幾眼。

禦座被撤走,蒼朝雨的肩輿取而代之。曲昭容跪在輿座前為蒼朝雨整理整理衣襟袖角,而後退到輿後的暗影裏。

眾人以為接下來是新樂公主或者高承鈞站起來,用自己的身形擋住蒼朝雨,宣布其德行虧失,把他從肩輿上拉下來,然後變戲法一樣推舉出個新主,叫眾官朝拜。

但先有動作的是蒼朝雨,他抬了手,招了招,叫曲昭容從暗影裏出來,站到他身旁。這是蒼朝雨穿上明黃天子袍服後,眾人頭一次見他自己動彈。就見蒼朝雨讓曲昭容再近一些,他親手為她理了鬢發,又從袖中取出一朵絹紗紮成的芍藥簪到她發間。

眾官嘩然,而高承鈞剝完了橡殼,拂了拂雙手,一顆又一顆吃起橡果仁來。新樂公主強作無事,把衣帶絞在手指上揉搓。

蒼朝雨把雙腿放下,走出肩輿,指著新樂公主:“公主害天子,殺朝臣,篡權亂政,貶為庶人,圈禁。”

新樂公主長出一口氣,她仿佛是比其他人早一步知曉自己的命運,已沒有驚恐,放棄了抵抗。

她離席跪倒,謝天子活命不殺。

高承鈞也從坐席後走出來,俯身取下公主金冠,烏油油的發結自她頭頂坍塌。上來兩名衛士將她架起拖下望仙台,再一次從眾人麵前經過時,公主青絲散亂,半掩住慘淡的麵龐,步子跌跌撞撞像個跌墜的風箏。

罪人不配有尊嚴,但落了魄的罪人,似乎恢複成了供人遐想的美人。

台階下到一半,雪信說了聲:“行了,就到這裏吧。”手臂從左右鉗製裏抽出。

那兩人正是她的河東軍親隨。見他們還在迷瞪,她抬手給了一人一個腦瓜蹦,又掏出一個竹筒,各向兩人舌麵上擠了一滴穿心蓮草汁。

兩名親隨被苦得一哆嗦,徹底清醒,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金吾衛服色。

一個奇怪道:“方才做夢一般,真以為自己是金吾衛,半分不記得公主的布置了。”

另一個說:“如今醒了,方才的事反而模糊,話到了嘴邊,被打了個岔,居然不記得了。”

雪信吩咐兩人原地扼守,她重返望仙台上,從她眼中看出了另一番的光景。

高階之上輿座之前,蒼朝雨瞪著一雙瓷眼,頭頂及手足各關節被頭頂彩棚橫梁垂下的絲索係住,一舉一動皆由絲索調動。人的眼珠嬌嫩,即便能用藥劑保存下來,必然也是形色俱變,還無法修飾,隻能替換成義眼。從畫舫沈越青的起居艙室裏抄出一盒子點了黑琺琅的白釉瓷,挑了一對現安上也是活靈活現。絲索是古琴上的冰絲弦,既勁且韌,牽扯傀儡動作如生人一般。

輿座後的暗影裏就站著玄河,手持兩個竹片交疊而成的弦弓,如拈針繡花,隻是細巧擺動。

那些真相,場中的眾官員視而不見,從雪信的婢女用雀尾行爐散布摻有曼陀羅花粉的香雲,他們入幻由淺而深,所見所聞乃至所感所悟皆被操控。鎮場銅獸爐中後換上的香料摻有大劑量的鬆蒳,鬆蒳為鬆樹身上的苔蘚,曬幹研細燒之能聚煙,以此豎起屏障,固定了幻境的範圍。

雪信從群官行列旁走過去,她在幻境之外,他們在幻境之內。在他們的心念裏,新樂公主已退了場,如果沒有人喊破提醒,他們永遠也看不見她。他們全副精力對準了蒼朝雨。

蒼朝雨正被扯著手握住了曲塵的手,玄河模仿蒼朝雨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朕與諸位愛卿商量,策曲昭容為後。在登基大典當日,舉辦冊後大典。”

曲塵一副被螞蟻爬上手背的神情,眼神飄向雪信,雪信從袖裏掏出隻紅地金線繡麒麟的娃娃鞋,對曲塵招了招。曲塵隻好把眼神轉回去,認真做戲。

背叛過主人的棄子,要重新找回價值,得破釜沉舟。她遴選了獻祭少女,又製住蒼海心和雪信,立下兩件大功。她設想的最好的結果,如她所言,是蒼海心魂魄歸位,取代蒼朝雨,而雪信被畫舫帶走,去領華城的判罰。最壞的結果,她連想也沒敢想,一動念想了,事就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