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塵身旁的武士也是雪信派過去的,兩邊操刀持戈的都是河東軍服色,一照麵立時打不起來。公主府一方有理無理都護著新樂公主的客人,甘露殿一方的人自覺讓了一頭,自覺放倒了武器,收了隊。
曲塵接了稟報,益發惱怒:“什麼公主府的客人,鶯子不過是蒼海心的狗,蒼海心是公主身邊的一條狗,你們居然連她都怕!”她不依不饒。她憤怒的是,她的憤怒,連個回響都沒有。
任曲塵如何聲色俱厲,侍衛們隻是敷衍。
曲塵發狠道:“你們過去說,是曲昭容說的。鶯子攪了我的筵席,我叫她過來,讓她給我賠個禮。”
侍衛們去了,又空手來回複:“公主說了,她在江邊小酌,被曲昭容幾次三番攪了。攪了也就算了,曲昭容辦鬥茶會,居然不給公主下帖子。公主請曲昭容過去,講講道理。”
曲塵腦袋上的金流蘇簌簌發顫,氣到手麻,又說不出一個字,口中發苦。
倒是座下的女孩子們,竊竊私語裏爆發了歡呼。她們對這位傳奇公主心向往之,可惜她們華服藻飾時,公主又是隱居養病,又是被圈禁,寥寥數麵驚鴻一瞥,沒能結交。等公主掌了河東軍,麵折庭爭,為安城生計裏裏外外地忙活,她們又被長輩關在家中,無從得見。等蒼朝雨做了天子,結束了朝廷的風雨飄搖,關於公主的小道消息是多了,但要見著這位公主是更難了。
她們聽說新樂公主邀請曲昭容,不等曲塵回話,就朝侍衛指向的那塊地跑。
公主府的侍衛見一群女孩子呼啦啦跑來,排了人牆阻擋。聽她們說是從曲昭容那裏來的,就開了個口子放進去了。
一排丈許高的酴醾花樹,在其還是樹苗時枝條被纏繞編織,邊生長邊修剪,成了一道花牆屏風。屏風圍抱裏,一張便榻上有個白衫女子,酴醾飄零如雪,有幾瓣落進她右手的酒杯裏,她渾不在意,抬手把酒杯送進帷帽的白紗裏。她戴著垂了紗的笠帽,是挨不住頭枕的。
有個鐵甲武士坐在榻前的地麵上,一隻手伸進了白紗中,穩穩托著她的後頸,使她以放鬆的姿態半躺半倚著。在武士肩膀與上臂的盔甲縫隙裏,插了一枝粉芍藥。在少女們跑來的一個瞬間裏,那武士昂了一下頭,接著繼續無動於衷。
女孩子們卻在二三十步外停下了。她們都已聽說,老越王在叛逃路上被部下梟首,新樂公主向聖上推舉蒼海心為越王,聖旨已頒下來了。當然公主的情事曾經滿城皆知,蒼海心隻是公主眾多情人裏的一個,為了公主投降反叛了他的父王。眼前的不是什麼露骨的親密,她們卻臉紅耳熱。
雪信直起了身,雙足落到地上。她的帽紗是三四層加厚的,隔絕了柳綿和花粉,裏外望不透。她把紗簾掀起一個角,朝女孩子們笑了笑,說:“你們過來些,我看看。”
其實隔得還遠,一切還不真切。女孩子們隻覺得那白衫和白紗,是酴醾花瓣紉成,而白紗後麵的臉龐,散發著酴醾的香氣。等她們離近了,就更分不清白的是花瓣還是衣裳,香的是花蕊還是肌膚。
“是按照曲昭容的喜好,選的乖巧文靜模樣的。可你們的性子那麼野,要令她失望了。”雪信已放下紗簾,隻有笑聲傳出。
她們彼此打量。乖巧文靜如今並不時興,她們並不因為被選中而高興,而雪信一句“性子野”也沒有令她們沮喪。
“你們願意做後宮裏的女人?去做一個隻有名分,卻見不著君王的嬪妃?”雪信問。
她們又相互看,有一個人站出來替所有人回答:“是家裏人繪了我們的像送入宮中的。在今天以前,我們無所謂,反正家裏有安排,不是安排去這裏,就是安排去那裏。沒有樂意,也沒有不樂意。”
“今天有什麼不同嗎?”
那女孩子說:“今日發現,曬曬太陽就如此愜意,該有個人陪著我賞春。”
雪信向遠處指了一指:“也許能遇見個遊春的少年。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那女孩子隨著雪信的手指方向看出去,飄渺了眼神:“會有那麼好的少年嗎?”
雪信放下遮臉的帽簾,又舒泰地倚了下去。不需她吩咐,蒼海心的手找到了她的後脖頸,給她做了枕架。
她說:“要是不出去,你們就一直懸心那個在與不在的少年郎,期待與他相逢。你們走完了,就知道有沒有,也不是那麼重要。”
女孩子們是不服氣的,因為她們所羨慕的一切,新樂公主已經擁有,公主才能如此慵懶倦怠,仿佛失去了期待。她們也向往有一天能千帆過盡,神情懨懨地對後來人品評,這個也無趣,那個也無趣。她們還欲同公主探討探討別的,公主擺了擺手,隨即就有女官過來婉言趕人。
雪信聽著衣裙娑娑而去,任大好的日光鋪在紗簾上,蒸得臉龐發燙。又聽見環佩叮當,有人走近。她睜開眼,把紗簾撩起反搭在笠緣上。律響泠泠的是曲塵裙腰上的一串空心琉璃珠。
蒼海心的手離開了雪信的脖子,他的後背阻擋了雪信的視線。
“她不懷好意。”蒼海心說。
雪信用了三分力道想把蒼海心撥弄開,卻一把推在磐石上一般。
她下了榻,繞開了他。
蒼海心挪了一步又擋住了雪信:“別信她,她為詭詐而來。”
“你個瞎子聾子,既看不見她慌切顏色,又聽不見她步子猶豫,你聞出她詭詐來了?”兩人可以憑簡單的肢體動作溝通,雪信的這番複雜抱怨,蒼海心聽不見,也不明白,於是她態度堅決地爭搶到他身前的位置。她的眼光沒有離開過曲塵。
“我來是與你講道理。”曲塵說。
“新添的行頭?式樣倒是新奇,給我看看如何?”雪信卻指著曲塵的琉璃珠佩。
曲塵摘下佩飾,兔子過來接,曲塵不肯給:“你我之間,何時需要他人傳物了?”她伸直手臂提著珠串繩頭,挑釁地看著雪信,衣裙上的貓眼閃動。
蒼海心雙臂摟住雪信的腰肢,將她整個人向後攬:“別過去。”
雪信回頭認真看了看蒼海心的臉色,安撫地拍了拍蒼海心死纏在她腰間的手:“別緊張,她隻身來的,敢做手腳的話,她就回不去了。”蒼海心聽不見,她也煞有介事地解釋,更多地是講給曲塵聽。
但她沒再去掰蒼海心的手,停留在他的懷抱庇護裏,對曲塵說:“拿來。”
曲塵與雪信目光對峙了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她收起手臂,走到雪信跟前,遞出手裏的物件。
“東西嬌貴,小心別磕破了。”她還不放心道。
無色琉璃被吹成薄壁的空泡,串在絛子上如一把晨露,相撞之聲清脆綿長。
雪信把琉璃珠掬在手心翻來覆去地看著,口中道:“越青師兄被你坑了那許多次,最近一回還險些命喪你手,還能被你哄回來,也是奇了。”
曲塵不甘示弱:“蒼海心為你落得不人不鬼,還繼續保著你護著你。高承鈞殺了河東侯,你把禁軍都統領的重要位置給了他。彌合無法和解的仇隙,隻有利益做得到。”
“製出新的琉璃耳鼓是不夠的,除了太上皇和玄河,沒有國醫聖手能替蒼朝雨安上。即便安上了,嵌在腦子裏的破片,也清理不幹淨了。”
“第一件,玄河替聖上安了一次耳鼓,為何不能再安一次?成全了聖上,玄河也是有利可圖的,聖上會奉他為大國師。”
滿捧的琉璃珠,輕若鴻毛,雪信掂量把玩著,回道:“國師變成大國師,他當真是在意一字之差的頭銜?難道在蒼朝雨手底下做事,會比在我手底下做事自在?”說到此,她自己先頓住。
曲塵點頭:“在公主手底下做事,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若讓至高的權力歸於本位,把亂政的公主貶成縣主或是庶人,圈禁起來,賜給撥亂反正的功臣。公主的愛慕者,或許無法動之以高官厚祿,但這份回報他們是無法拒絕的。更何況,因為私心,玄河背叛過太上皇,也背叛過公主。”
“你們說服不了玄河,就來毀傷我對他的信任。”雪信嘖嘖搖頭。
“我們再說第二件。隻要能重新聽見,偶爾頭疼又算得了什麼。許多人生了智齒不敢拔,也是捂著腮幫子,舔著那顆橫生倒長的牙一輩子也過去了。”
“等蒼朝雨聽見了,就不需要曲昭容輔政了。他會不會宣旨把他心愛的李宮人拔擢為皇後,把虐待過他的曲昭容打入冷宮?你總覺著我對你不好,你總看不上沈越青為你做的,你以為會等來一個人,你投以桃李,他報以瓊瑤。可你遇到的情形恰恰相反。”雪信字字珠璣,“你死心塌地投注在蒼朝雨身上,會虧本的。”
“你說的不錯。不要期望有個人,聽了你彈幾闋歌,吃了你做的飯,拿了你的定情香物,就把他的所有雙手奉上。想要的,終歸得費辛勞。你說錯的地方是,我投注的不是蒼朝雨,而是你身後的蒼海心。”
琉璃珠被指頭捏破,碎片劃傷了指肚。雪信把佩串扔了,顧不得滿手的血,揪住了曲塵的衣襟:“不是你勸降了沈越青,是沈越青勸降了你?我給你的不好嗎?華城拿什麼承諾你?華城才不會把皇後之位許給你!”
曲塵掙紮:“你抹髒了我的百貓衣。”她揮開雪信的手,掏出絹帕擦拭,沮喪地發現血跡滲進了衣料的經緯。
雪信給她的,恰恰是施舍給她的,把一件好東西帶來的幸福全毀了。她必須做一件無法脫離她而運轉的事,收獲她應得的報酬。
曲塵倨傲道:“在蒼海心的朝代裏做個清閑郡主,也比得過給傀儡君王做看守。我更喜歡的回報是,把你踩下去。”
“那似乎也不需要替換琉璃耳鼓那麼麻煩了。”雪信順著對方的一席話思忖。
“耳鼓還是要燒的,讓蒼朝雨收回權力,親自頒旨剿滅新樂公主一黨,繼而禪讓皇位給同宗兄弟,才是名正言順,對宗廟和子民都有交代。”
“蒼朝雨收回了權力,怎肯禪讓?”
“隻要講定禪讓之後,取出他腦子裏的琉璃破片,他會迫不及待拱手讓出,一日也不拖延。”
“那隻剩下一件事了。”雪信用後腦殼蹭蹭蒼海心的下巴,“他們的承諾是騙你的。說在蒼海心的朝代裏,他會棄我,把我賞給玄河。你信嗎?”
她仿佛是要推開蒼海心的環護,一個趔趄又栽進他的臂膀裏,又往下一出溜,忙摳住他鐵甲上的縫隙,勉勉強強掛住。
兔子忙來攙扶,雪信晃晃手:“我酒沒喝多。”蒼海心在她腰帶上抓了一把,她借力重新站好,扶了扶額,奇怪道,“我本是勸你擺個家家酒過過癮就罷手,別把不相幹的女孩子卷裹到宮裏。如今卻在想,你提前對我說破的計劃,不是隻為逞個嘴上痛快吧。”
言未畢,她按在額頭的手猛然垂落,身軀也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