酴醾花屏前,在蒼海心雙手扶住雪信的同時,曲塵也有了迅捷隱蔽的舉動,她雙手手掌裏各翻出一支骨針,刺入蒼海心耳後顱骨縫隙。在旁人看來她似乎隻是摸了摸蒼海心的耳朵,蒼海心就凝滯了。
雪信半眯著眼,那隻手還在蕩著,指腹上沁出的血在指尖彙攏,成了一個拉長的液滴,好半天才掉下去。
曲塵搶在兔子張口前命令道:“別喊,你驚動了侍衛,蒼海心就會掐死你家公主。你的忠心之名,我在宮中也有耳聞,你也不想莽撞害死你家公主吧?”
想來雪信對蒼海心的保護是很有信心的,花屏百步之內並沒有布置侍衛,百步之外的侍衛隻看見曲塵的後背轉開了。
蒼海心把雪信的一條手臂擔在肩上,架著她往前頭走,兔子緊隨其後,曲塵似乎無所適從,在兔子之後跟著。到了侍衛們列隊的行障出口,兔子說:“公主飲多了,需立刻回府。公主命我送送曲昭容。”
曲塵對人事不省的雪信道了辭。
兔子心神不寧地用眼光追著遠去的馬車和侍衛隊:“你是不是騙了我?公子是萬萬不會傷害公主的。”
曲塵對兔子說:“你沒有跟馬車走,出了事也賴不到你頭上。我這是把你摘出來了,還不謝謝我?”
兔子抓住曲塵,摸到對方袖兜裏一把短劍的輪廓:“會出什麼事?告訴我!否則我馬上喊破你謀刺公主!”
曲塵笑了笑:“我身邊差一個可信任的婢女,今後你跟著我好不好?”
兔子撇開曲塵急追公主府的儀仗。也在那一刹那變亂陡起,馬車頂棚被由裏而外擊穿,蒼海心把雪信扛在肩上跳上車頂,又從車頂一個躥躍把車旁一名侍衛踹下馬,奪馬撞開通路,朝著橫刺裏狂飆而走。
雪信恍惚裏先覺得自己睡在一張搖籃床裏,被子拉到額頭,蓋住了眼睛,黑暗又溫暖,被輕拍著,顛晃著。再聽見浪潮鼓湧,四麵八方。鋪天蓋地的水聲中雜入了女子的嚶嚶哽哽。
現實一點點滲透進她的夢境。她睜眼,入目是猩猩紅的鬥帳,猜測她所在的地方是一艘規模不小的畫舫。因為船上起碼放得下她身底下這張六尺寬的床,帷帳外還有不少女孩子在哭。仿佛是在幼年的夢魘裏,神智醒來了,冷冷地觀察著沉睡的軀殼。氣力被抽空了,雪信掙紮多時,僅有指頭微微彈動。係在手指的線頭被牽扯,帳中的銀鈴串響了。
有人閃身鑽進帷帳裏來,她努力轉動眼珠子,才看見來人是沈越青。
沈越青正用一塊絹帕擦抹雙手。手幹淨了,殷紅的絲絹被扔出帳去。
他笑了笑說:“我猜,你在懊惱中了曲塵的算計,還在回想是哪個關節上中的計。”他看雪信嘴唇輕顫,就是發不出聲,又道,“你目下筋骨使不上力,唇喉也是麻痹的,還是我來說吧。
“毒液無色無嗅,封閉在琉璃珠內。你一見那琉璃珠串,必定會要過去察看。琉璃壁比蛋殼更薄脆,曲塵又故意拿話激你,令你失手捏破珠子,毒液見血而入。這是曲塵的主意,她恨你把蒼朝雨變成那副樣子。不過,我感念你成全過我與曲塵,塗抹的毒液隻有十二個時辰的效力。”
雪信的回應是重複手指上的彈動,虛弱地扯響鈴串。
沈越青是個耐心的解說者:“我們本隻計劃請蒼海心來,可雪娘子你把他看得緊,蒼海心也甘願寸步不離地給雪娘子做看門犬,沒辦法,隻好兩個搭一起綁來。雪娘子在我們手裏,我們也不用與高承鈞正麵相抗了。”
“小沈先生,你與她話太多了吧。”帷帳外有個女子說道。聲氣怪熟悉的。
“我們師兄弟姐妹之間的情分,你是不能懂的。”沈越青對外回道。
雪信心中還是咯噔一下。除了記得自己身世來處的高承鈞,當初在華城沈先生門下被收養的孩子都改做沈姓。這女子根本也是什麼都不明白,才能輕易叫出“小沈先生”。
“沈先生”是個不用出現,也壓在人心頭的稱呼。而“小沈先生”也挾了這種餘威。
“你不用怕。在華城時,師父待你是最好的。我們以為是他的計劃裏,需要把你驕縱壞。轉到今日再看,師父對你就是偏心。我出來時,他吩咐我不要傷到你,還讓我運了江南春筍來,一會兒要是平安無事,送你回府時你帶上,與火腿同蒸了吃。你還是茹素嗎?那與豆腐野菜同蒸也好。”
雪信從沈越青的臉上,仿佛見到沈先生在不緊不慢、陰鬱乖戾地探討春日美食,而他的手指甲縫裏殘留的血還沒有變成黑色。寒意還是無法抑製地從她心口擴散,侵染到四肢百骸。
沈越青見雪信眼珠子直直凝視帷帳縫隙,又說:“外頭的事同你無關,你不看也罷。”
那個尖銳的女聲又插言了:“怎麼與她無關了?蒼海心巴心巴肝地待她,她卻既不替他回魂,也不推扶他去頂蒼朝雨的位子,安心把他當看門狗使喚。她該做的沒做,還得我們補位。”
沈越青說:“世事多變,我們從不抱定一套計劃。你的補位,也是必須的。”他一閃身,到了帷帳外。帳外的飄渺的哭聲,對他的重新出現做出了反應,有的戛然止住,有的卻哭得更大聲了。
雪信感覺到船在順流加速,帆篷潑喇喇地被風吹飽,厚重的帳子飄開了一個角。大浪拍下來,船身一傾,把她從床鋪上掀了下去。她就像個從笸籮裏掉在地上的線軸,骨碌碌滾了一溜,停下來時,她見到了蒼海心,也見到一幕勝過噩夢的恐怖。
一具少女的軀體被倒懸在艙梁上,玲瓏曼妙,赤裸慘白,還泛著不正常的油潤光澤。頭發剃盡,露著青茬,脖頸動脈上切開一個小口。
下方在艙板上挖了個池子,蒼海心雙目緊閉躺,一滴血正中他的眉心,又從額頭滑落。他的黑甲泡在血中,甲胄縫隙裏的粉芍藥染成了赤芍藥。
艙梁上裝有滑軌,血池的左手邊,崔露華在給一個倒懸的少女剃發,鶯子用一把刷子為少女的肌膚刷上脂膏,預備著上一個“用完了”,就把這一個推過去。
那少女的胸脯輕微起伏,顯然還有活氣。艙角有個鐵籠,裏麵的女孩子雪信不久前還見過。她們均是曲塵鬥茶宴上的客人。沈越青站在籠前,輕聲要她們別害怕,手裏卻撚動著吹針筒。
崔露華先停了手裏的活兒,蹲到雪信麵前咧嘴:“你為什麼不願意?你捐出性命換回蒼海心的魂魄,那些女孩子就不用死了。是你害死了她們啊!”是了,這個聲音就是前番稱沈越青為“小沈先生”的女聲。
鶯子在旁不吭氣,眼神低垂。
雪信想回嘴,可是開啟牙關的力氣也沒有。她隻有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沈越青把雪信抱起來,放回床上,他以為用笑就能安撫她:“別在意。原本以為,你至少會找法子試一試,你卻也太絕情了。我們隻好換一套方案,以數取勝了,多湊幾個,或許也攢得起所需的願意。”
崔露華在抱怨:“小沈先生, 這一個一個除發也太麻煩了。”
沈越青在帷帳裏回答:“頭發蓄納血液,會有浪費。”
“她們死都死了,還塗傅什麼香脂,豈不是更浪費?”
“香氣會安撫她們的恐慌,令她們的魂魄愉悅,提升她們血液的成色,讓她們死得更值。”
“日後計較起走失的閨秀們,是會把我扯出來的。我應當即刻回家避風頭,不當留在船上做粗活。”崔露華的不滿還是打不住。
沈越青走了出去,聽見他收斂了隨和態度,嚴峻道:“崔家不會隻站個隊,分毫力不出,卻想撈好處吧?皇後的位置,還真當是他人舉賢舉德送給你的?露娘子,你的手上不沾血,不願意和我們在同一條船上共事,我們如何信任崔家?畢竟崔家也擁有一位皇子。任管與哪一方合作,都不過是權宜之計。”
怪不得崔露華對主持行動的沈越青口氣傲慢,她已提前適應了未來皇後的身份。在蒼朝雨的陣營裏撲空,迫使崔家孤注一擲。一直到沈越青的最後一句,才算壓下了崔露華的囂張氣焰。
這位崔家千金叨咕了一句:“我隻管我自己。做皇上的小姨母,頂多是個國夫人。我與蒼海心是完了婚的,我要做皇後。”
繼而是沈越青長久的囈語般的勸說。
曲塵已先替他們篩過,找來的女孩子均是性子軟糯,家中又有父兄在朝為官,卡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沈越青從箱子裏揀出一個卷檔,念著名字,在籠子找到對應的麵孔。
他看著那女孩子的眼睛道:“今日你是一定要死的,你的結果改變不了的,但你家人的命運卻會因你的一念之差而迥異。死有輕於鴻毛,有重若泰山,以你的血換回未來天子的魂魄,換你父兄仕途升遷,換得值啊。你可願意?”
女孩子抽抽噎噎地說不願意,說她不想死。沈越青打開籠子,旁人皆後退,把那被點名的女孩讓了出來。女孩在沈越青手底下強掙了兩下,被他掛上了滑軌,和那兩個倒懸的軀體不同,頭上腳下,鐵鉤穿過發髻,保留了裙衫。艙房壁上有一排拉繩和手柄,沈越青扳動其中一個手柄,艙頂打開,從上層艙室吊放下一個水晶琉璃缸。
沈越青對那女孩說:“我容你反悔,你再想想,千萬別選錯了死法。”
琉璃缸裏水草飄蕩,布了太湖石。十幾尾帶紅紋的銀鯧魚在清澈的水中遊弋,被圓肚缸身照得時大又時小。要是放在廳堂之上,亦是一景。
女孩子哭得脊背一縮一縮,鐵鉤和鐵環咬合處也咯吱咯吱地碾著。她說:“我不想死,我給家裏寫信,求父兄送錢來。”
沈越青搖搖頭:“我們不為錢。”他頗為可惜地把女孩推到琉璃缸上方,轉動絞盤把她頭部以下的軀體浸入水中。還沒有半個巴掌大的銀鯧魚找到女孩裙擺、衣襟、袖口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