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追著我的狗崽兒做什麼?有人給咬傷了?我賠。”雪信繼續問道。
眾人紛紛搖頭:“沒有沒有。”
“微臣隻是想追回靴子。”
“袖子找到縫補縫補,衣裳還能穿。”
“公主的狗崽兒隻吃了半扇羊,還有半扇,想給狗崽兒送過去。”
“狗崽兒太可人愛,臣想抱抱。”
“狗崽兒撕碎了臣的奏本,正好向公主麵奏。”
“臣想請公主去家中吃飯。”
雪信對他們說:“既是被我的狗崽兒咬壞的,你們還是去公主府報賬吧。”說完冷不防跳上馬背,風也似的跑走,居然是逃了。
四隻狗緊追其後。
高承鈞愣了愣,鞭馬跟上。
一路也沒有遇到阻攔,一氣跑回禦橋,等在橋上的侍衛眼疾手快,給狗兒套上脖圈,扯住了。
雪信這才跳下馬,瞪著它們:“又給我惹事,還能不能好了?”
高承鈞在馬上看著:“公主對它們的管教太鬆懈了,一看就從沒打過。”
雪信嗤笑:“我看著它們,就想起你。”
“公主睹物思人,我該說受寵若驚,但我隻想說理所當然。”
“不。它們跟你一模一樣,鎖起來吧,委屈巴巴,小可憐樣的,鬆開了鏈子,每次都不知會闖什麼禍,隻能擔心著後果,等著替它們收拾。”
“我看它們的樣子,與公主方才在甘露殿的表現才是一模一樣。”
“它們有我,有恃無恐。而我知道有你,所以不怕。”雪信笑,“宮門裏外的防備,你看過了,如何?”不等高承鈞回答,她回手拋過去一件東西,高承鈞接了,沉甸甸的墜手,居然是禁軍的銅虎符。
“當初公主拚了命不讓我拿到河東軍虎符,如今卻輕易讓出禁軍統帥權。”
“禁軍不是我喂出來的小狗崽,以我的力量駕馭不住,搞不好還會被反噬。禁軍不是河東軍,沒有那層顧忌,你就去把十六衛馴服了吧。”
高承鈞沉默片刻,說:“河東軍與高家軍,可以不成為世仇的。”
“不做世仇,也成不了一家人。敬畏和仇恨,會讓一支軍隊強大。輕易和解原諒,會瓦解戰力。也再不要打什麼主意,讓我把河東軍交付給別人了。那是我的。”
“你是個不凡的人。讓你做個平凡的貴婦人是一種浪費。”
“多謝你體諒。”雪信說,“我也想把頭依在你的肩膀上,做出又倦又擔心的樣子,可我怎麼也做不到。”
高承鈞慢慢撥轉了馬頭:“至少我們還可以彼此照顧,共享天下。”
三月初三上巳節,江邊彩綢翠幄,棚席連片。官民傾城而出,遊春同樂。
最東頭的一座紗帳裏,水汽蒸騰。一桶桶新燒好的熱水傾倒入木槽。雪信在帳前下馬,摘了麵紗,將懷中一大捧野艾佩蘭撕碎扔進熱水。玄河卸去蒼海心的盔甲衣物,把他扶進木槽中泡著。
又有人闖進紗帳來,抱來了更多的野花。
是鶯子,她揉碎花瓣灑到蒼海心身上,向雪信行禮問道:“國師是要喚醒少主人了嗎?”
“香湯浸浴,會讓他的身軀維持得久一些,讓他殘缺的魂魄在身軀裏舒服一些。”玄河回答。
“公主說,國師回來後會替少主人醫治。公主為何拖延不辦?”鶯子站了起來,姿態很是不善。
雪信手中撚動著一片鷹羽,用火折子引燃,火苗飛快吞噬羽片上的細絨,灰粉落入水中。她說:“已經把附在鷹身的一魂一魄還給了他。如今的他,能享受鮮花蘭草的香氣了。”
“可他還看不見,聽不見。”
“他本就有過人的嗅覺,可以像蛇一樣嗅知周遭發生的事情,不再置身濃黑深淵,不必依賴白虎視聽。”
“可他還有一魂一魄拘在白虎身上,不能複位,他也不得完整。”鶯子輕聲且固執道。
玄河解釋:“解脫白虎,需有人自願替代,一命換一魂一魄。”
“你願意把性命給他嗎?”雪信問。
“我什麼也沒有,可一條性命還是能自己做主的,誰會平白奉獻。”鶯子幾乎雙足蹦起。
“那也許,把他變成這個樣子的始作俑者,準備好了自願的祭品吧。”
“少主人為了公主才致此光景,他不顧自己也要來找公主。公主對少主人是不是太薄情?”鶯子咄咄逼人。
“我感激他,我也想回報他。可要我用命報答,我也不願意啊。”雪信狀作無奈,“你也關切,要不你找個願意為他付出性命的人來,立時就能讓他解脫了。”
“少主人願意為公主死,公主卻不願意為少主人死。”鶯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扭頭跑了。
“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做生意也是要提前談妥價錢的。要是一開始就講了,要我賠上命,我寧可死在過去無數次的困境裏。多活幾年,不是白折騰嗎?”雪信用木勺舀水澆淋蒼海心的臉。
蒼海心皮膚蒼白,閉著眼,手抬了一下,準確握住了雪信的腕子:“水太熱,燙死我了。”他久不說話的喉嚨裏,發出幹啞的聲音。
紗簾挑風,鶯子在遠處淒切唱著:“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後期。”
兔子在簾子裏咳嗽一聲:“我去叫她別唱了,晦氣。”
“讓她唱吧,唱得挺好。”雪信悠悠地把蒼海心的手從她的腕子上抹下來,把後續的事交給玄河,一邊翻動熏籠上的衣服,一邊入神地聽著。
一記鞭哨打斷了歌聲。
凶聲惡氣地,有人罵:“大好的日子哭什麼喪!沒見曲昭容在江邊開宴嗎?!”
安城新一輪的秩序塵埃落定,曲塵自塵泥步上山巔。把吃力又乏味的輔政捋順後,她開始探索新身份能為她帶來什麼另外的樂趣。
深夜不睡時,她掌上燈,一遍遍篩看秀女圖卷。選中的放進托盤紮上錦條,放棄的丟到地上,用腳撥弄到一旁。她親手給選中的女孩兒寫帖子,邀請她們赴上巳節江邊賞花鬥茶。
剛剛捱過一個動蕩的冬天,即便是殷實人家也典賣了不少東西。閨秀們出門的行頭也多不成套,不是形製就是配色出了問題。
鬥茶宴上,曲塵龐大的發髻裏別著蒼朝雨做秦王世子時為她設計的一套金簪,衣裙是稱時節的胭脂海棠色,衣袖和下擺有一百隻金銀線繡製的長絨貓,清澈純淨的寶石嵌的貓眼。
這一身行頭不是她頭一回穿戴了,卻是首次被人正眼看見和稱羨。
她懷裏的皇長子亦是裹在海棠色的繈褓皮裏。曲塵說,她每一套衣服都製作了同花同色的裹布。
“其實也用不了那麼多的。衣服還沒輪換穿一遍,孩子就長大了,不用繈褓了。”她笑著抱怨。此言又引來少女們的驚歎。
終於,不需要她親自侍弄茶水待客了,她是主人,不再是主人筵席上的一件陳設。她在錦廬裏設了茶爐,令赴會的女孩子們將她們帶來的茶煎了,分與大家品評,再由她點出魁元。
來赴宴的二十個女孩子各自打開茶箱,捧出形態各異的茶器來,舀取曲塵為她們準備的陳年竹雪水,引著了炭,對著茶釜用功。不多時,第一個女孩子用長長的竹勺將茶水注入二十一個小盞。她端著漆盤向曲昭容獻過茶後,她的婢女將茶盞分發了下去。
第一個女孩子說:“此茶名龍腦香茶,是高茶合以白豆蔻、白檀、百藥煎、寒水石、麝香、沉香、片腦、甘草同炮製。研磨為末調和糯米汁搗上一兩個時辰,加入小油和白檀片入模而成。”
曲塵啜了一小口,說了聲:“尚可。”
第二個女孩子奉上孩兒香茶,言其茶是以孩兒香、麝香、片腦、薄荷霜、川百藥煎配上高茶。呈在茶盞旁的小茶坨被做成了五瓣桃花,用花汁染色的糯米粉裏滾了滾,通體是孩兒麵的淡緋紅。
曲塵說了句:“做得倒也好看。”
第三個女孩的茶用了片腦、檀香、沉香、硇砂、舊龍涎、甘草,製成龍涎小團。
曲塵沒有接茶案。她鄭重地讓正在搶奪茶爐的所有女孩子們停下來,微微搖著頭:“你們個個是冰雪聰明的,個個是肯用心也肯用功的。豈不知煎茶,選準茶和器,用好水和火,得清味,歸本真,足夠了。你們卻用力太過,往茶裏頭添了沉檀,帶偏了茶之淡,那龍涎腥氣,片腦涼辣更是奪茶之幽。寧缺勿過啊。”
女孩們麵麵相覷。還未上場的女孩們,茶罐裏的茶,多多少少均以沉檀龍麝炮製或鮮花窨製。曲塵如此點評,她們頓時無從下手。
一個不甘心就此罷休的女孩行了禮,要與曲昭容辯幾句:“草木天真,藥之香、花之香與茶之香,一脈同源,香入茶以益茶香,不奪茶味。”
“你是誰家的姑娘?”曲塵看了那女孩一眼,“誰告訴你茶與花與藥是一脈的?茶在清不在香。太香的茶,就不是茶了。”她甚至開始翻看手邊的畫卷名冊,似乎是要把那個女孩子標名掛號。
那女孩子低了頭,縮回人堆裏,好讓曲塵趕緊忘掉她。
剩下的茶罐也不用打開了。曲塵取了自己準備的茶,讓她們煎來。如此就比不出茶的優劣,隻顯出手藝的高低了。女孩子們受了一輪打擊後,也不願意爭先了,客氣推讓了一番,自聚在錦廬一隅聊得蜜稠稠的。
這個說你的紅麝串怎麼這麼好看,朱砂加得不多不少。
那個說想做個黑香珠,香料都好配,選染劑幾次都不成。
還有的說染黑用竹葉灰和石膏,染黃用檀香、浦黃,染白用滑石、麝檀,還有一種菩提色麻煩些,用細辛、牡丹皮、檀香、大黃、石膏細細調,這可是公主府傳出的方子。
有人提著衣裙上的香佩苦惱,說入夏戴過,沾了汗氣,收入匣裏準長黴。有人提議用木賊草擦了不會長毛,說是新樂公主家的婢女傳授的經驗。
說著說著,又討論起填塞枕頭、荷包的香來。又是一個傳說從公主府流出的方子被傳抄。此方貴在當季,用清酒漬了牡丹蕊和酴醾花,搗成餅子裹龍腦作衣,名作玉華醒醉。女孩子們坐不踏實了,回頭囑咐婢女,速去采選牡丹和酴醾泡上酒,等她們回到家即可上手搗餅了。
也許那些都是販賣香料、鮮花的,甚至賣酒的行商坐賈傳出的謠言,但凡是綴上新樂公主名頭的物件,總被安城少女搶購一空。
曲塵坐在上首位置,才飲一盞茶的工夫,細細碎碎聽了一耳朵,似有一窩馬蜂輪番紮她的頭皮,舌尖上的滋味半點品不出來了。她正紫漲著臉,聽見有人在錦廬旁唱著哀詞怨曲,怒氣立刻有了目標。
“是誰在故意惡心人?拉過來我看看。”曲塵對服侍她的宮娥吩咐。
宮娥們裹著內侍官去察看,抽了一鞭子擺了擺威風,待要把鶯子拿住,雪信這邊的侍衛也過來幹預,對上了曲塵的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