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銅虎千鈞隻手易(1 / 3)

床帷之內,蒼朝雨身靠著三四床被子倚坐著,眼睛望著鬥帳的一個角。

曲塵在他腿上支了個小幾,歪靠在幾緣。她攤開一本奏折,略掃幾眼,一手壓著紙,一隻手捉住蒼朝雨的手,擺弄他的手抓取玉璽後蘸上朱砂泥,往紙上蓋章。別別扭扭批了幾本後,她就得歇一下,變換個姿勢繼續。

背對著來人,曲塵慢聲慢語地發出抱怨:“一個印章,是人蓋的還是狗爪摁的,有誰看得出來?為什麼不能簡單點,非要與人過不去。”她拖長了聲調,在重要的地方頓一頓,光看派頭,已像個貴人。

“禮不可廢。曲昭容職責所在,是輔佐聖上親政。曲昭容要是想把聖上推一邊自己蓋章,就離死不遠了。”雪信款款走進內殿,“不過我可以讓工部設計個便利的器械,夾住聖上的右手,曲昭容坐在床頭拉線抬杆子即可輔政。”

“這哪是便利,還要我現學提線傀儡戲。你把宮裏宮外的人,當傻子糊弄呢?”曲塵回了頭,見到了高承鈞,後麵的話立刻轉了,“靜西侯回來了。聖上躺在深宮,也沒個人來奏報。”

“靜西侯凱旋的奏報三日前我讓人送來了。是聖上批閱太慢,還沒有翻到。”雪信說。

“臣得知新主登基,路上不敢耽擱,一回安城即來參拜。”高承鈞說。

“你們兩個,哪一個把聖上放在眼裏,何必惺惺作態。”曲塵敲章用的力氣大了,把幾案震得砰砰響

“曲昭容失言了。手下也輕點,砸碎了玉璽,聖上是要問罪的。”雪信信步巡視內殿的布置。幾張大台案拚成更大的台案,上麵堆滿卷軸,有幾幅還是打開的,用玉石鎮尺壓著。

雪信歪頭看了看:“這些家當,是從立政殿搬來的?”正是張太後收集的秀女圖。

“聖上身邊隻有我一個,太冷清了。我得做主,為聖上挑選才貌品性俱佳的女子,充實後宮。”曲塵又累了,索性放下玉璽,走到雪信身旁,“要不要和我一起揀揀?”她十分刻意地慷慨,像是一起逛市集挑花布,她請客。

“聖上獨寵你一個不好嗎?劃拉人進來,不怕與你爭寵?”

“聖上如今這個樣子,又哪裏來的寵好爭。空蕩蕩的後宮,又有什麼意思。你知道我要什麼,我要一群女人,身份比我低微,日日來向我請安,乞求我善待她們的命運。”

“你是嫌一個人過家家冷清,要找一群人來陪你過家家。”雪信點頭,“我也懂你的心思,正有個人選推薦呢。”她揚手,等在內殿門前屏風後的一個人走出來,“李相也想湊一腳,把他家族裏的一個小輩送來了。”

曲塵盯著這個身材臃腫,下跪已很是吃力的女人:“是你?”

“不是我。”李紅芍說。

“你不是已經死了?”

“宮裏人的死分好幾種,有的在名冊上死了,背地裏活著;有人背地裏死了,名冊上活著;有的人死了,別人替她活著;有人死了,換一種身份活著。”李紅芍抬起頭,毫無畏懼地看著曲塵。

“你可以留下,但必須從最低賤的宮婢做起。”曲塵露出殘忍的笑,“當初我是坐著秦王世子府上的車到清暉殿,那會兒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沒想到會有一天,我是主人,你是仆人,你跪在我跟前。”她同意李紅芍留下,隻是為了享受身份倒置的樂趣。

“公主,我想去看看聖上。”李紅芍向雪信道。

“去吧,李宮人。”

李紅芍肚子沉重,抓住了一個宮娥的小腿才勉強爬起來,走向床帷。

曲塵對雪信發作:“她在後宮就是個笑話,你為什麼保她?”

“可憐她,欽佩她,羨慕她。我手裏有力量保她,為何不保?”雪信說完向高承鈞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

“別人都可以,唯有她……唯有她……”曲塵一時想不出怎麼說。

“唯有她,讀得出聖上想說的話。你不行。”雪信說,“所以你隻能輔政,照顧聖上還得是她。”

床帷中發出一聲淒切的呼喚:“雨郎!”繼而是壓抑的抽噎,李紅芍抓起蒼朝雨的手指頭,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又把自己的耳朵貼在他的唇邊。

曲塵咬了咬唇:“她肚子裏的孩子不能留。”

“你不是嫌深宮寂寞,沒人陪你鬥?這下不但你有了對手,你的孩兒將來也有了玩伴。”雪信意味深長,“我會盯著你的。你是要做皇後的人,器量要與地位相稱啊。”

不多時,李紅芍從幔帳裏出來,重新跪倒在雪信麵前,五體伏地:“公主!求公主,放過雨郎吧。”

“我憐恤你們少年情意,讓你與他相守。但他如今的模樣,是他野心的代價,不要為他求情。”

“雨郎想要的,不過是每個天家的子孫都想要的,他又是最有資格的一個。他沒有傷害任何人,不該承受如此代價。”李紅芍淚如雨下。

“想要與人搶東西,怎麼可能不傷害到別人呢?不傷害別人,又養著一群沒有舌頭的死士做什麼?靜西侯,你來告訴她,她口中不會傷害別人的人,如何傷害了別人。”

高承鈞俯視著伏地的李紅芍,麵無表情道:“我隨前任天子親征平叛,天子身邊有一支五十人的禁軍親衛。他們對外能開口講話,但對內隻用自己的手語傳遞命令。我高家軍在古道阻截了叛軍前鋒,河東軍又燒了叛軍糧草的當日,這支親衛忽然叛變,衝入禦帳砍下了小天子的頭。”

“腦袋呢?屍首呢?”曲塵激動地追問,她倒是希望得到證據,她才好安心做皇後。

“他們殺死的是穿著禦鎧、與前任小天子身形相仿的軍士。”

“死的是個替身,被替的人呢?”曲塵又問。

雪信與高承鈞都隻是靜靜地看著曲塵,令她明白,真正的小天子還活著,他們本可以在製服蒼朝雨,得到禁軍銅虎符後,迎小天子還朝的。但真正的小天子被他們弄走了,他們把蒼朝雨擺上禦座,是因為今日的蒼朝雨更聽話。

“他這輩子最愛惜名聲。”雪信又看向李紅芍,“在你眼裏,他也是個善類。可做了壞事就得認,就別抱著好名聲不放了。況且他想要的,我給他了,他該謝我。”她指著蒼朝雨。

“雨郎說他頭疼,有刀沒日沒夜地割他的腦子,你們搬動他,最輕的震動也會讓他頭痛加劇。”李紅芍用額頭觸地,“但曲昭容經常把他從台階上摔下來,他痛得隻求解脫。”

“做君王,總要承受些別人承受不來的痛苦的。”雪信安慰李紅芍。

“雨郎還說他餓,曲昭容隻給他灌湯水。我摸著的胳膊,隻剩個骨頭棍兒了。”李紅芍爬向雪信兩步。

雪信看著曲塵:“餓著聖上,就是你不對了。”

“他整日裏躺著,也不做力氣活兒,飽食何用?吃得肉沉肉沉的,我搬動還費事。養生長壽的秘訣是什麼來著?飯少吃一口,我這也是為聖上好。”曲塵麵無表情道。

“雨郎說,他不要做天子了,不要被搬著上朝,不要被按著手蓋玉璽。他隻求腦袋不要再疼了,隻求一口飽飯,苟活於世。”李紅芍哀求。

“不,聖上說,無論他承受多大的痛苦,也不會放棄自己肩扛的責任!”曲塵聲色俱厲。

雪信湊近了端詳蒼朝雨,木然神色,若一條離了水的魚,眼珠子半翻,口唇微弱張合,似乎是喘不上氣。她噗嗤笑了:“你們說的都有道理。那就等聖上想想好,拿定了主意再說吧。”

正要走,外殿又是一陣喧雜。

內侍跑進來稟報:“崔太昭儀求見。”

曲塵說:“這裏有她什麼事?聖上要休息,不見不見。”

內侍官跺腳:“崔太昭儀聽說新樂公主在此,不肯走。”話未畢,崔月華拉著她的兒子,披荊斬棘,衝殺至內殿,給雪信跪下了。

“崔太昭儀,有話好好說。你也算我的長輩,怎能行如此大禮。”雪信雙手攙扶,抓住崔月華的雙肩往上提,崔月華卻憋著口氣把身子往下沉,與雪信的力量相抗。

“崔太昭儀,你厚著臉皮賴在承恩殿,我不與你計較。可如今連禮數都不講了?”曲塵到了雪信身旁,“聖上在那兒,你得先去跪他。”

崔月華隻對雪信說:“我是早收拾了要走的,可一朝天子禪位了,一朝天子走失了,又來了一朝。我的孩兒始終得不著個說法,走哪兒去?”

雪信看向曲塵:“那卷賜封鄭王的聖旨,我記得是早就送來了的。”

曲塵說:“公主保管的聖旨,是以前一朝走失了的那位口氣擬的,本朝天子的玉璽怎能蓋上去?”

雪信歎了口氣:“那就換個口氣重擬。這事也不能拖了。”

“一朝天子有一朝天子的想法。當今的陛下說,這位皇弟年齒太幼,封邑太大反而管理不好,是個負擔。不如先賜郡王,等成年後再說。”

雪信逼視曲塵:“當今陛下怎會有如此想法?賜鄭王是太上皇的意思,特意留給後來人施恩的。不管是走失的,還是臥榻的,都得敬著太上皇。說封鄭王就是鄭王,豈可隨便改?”她說一句就朝曲塵迫近一步。

曲塵後退著,口中敷衍:“誰當家,誰做主。這事需得容聖上想想。”

“封賜一塊鄭地,會割掉你一塊肉嗎?曲昭容,你是不是曲解了聖意?”雪信麵露不虞,“論起資格,鄭王是太上皇親生的,不是比如今的聖上更有資格?豈不知眾人擁立聖上,為的是他德才孝悌。”

“行行行,正話反話都讓你說了。”曲塵放棄抵抗,“崔太昭儀先回吧,聖旨會送到承恩殿的。”

崔月華這才被雪信拎了起來。

雪信掃視了眼殿內眾人:“人都在這裏了,也不費兩回工夫了。曲昭容就去輔佐聖上,把旨擬定吧。”

曲塵磨磨蹭蹭:“輔著寫字,比蓋章累多了。”

李紅芍接話道:“由我來吧。我閑悶時,臨過雨郎的字。不需你們扶著他的手,折騰他了。”

雪信欣然:“李宮人,你代筆去吧。”又對曲塵說,“以後凡事多與李宮人商量,你忙不過來的,她亦可拾遺補缺。”

曲塵咬了咬唇,轉身到帷帳中,撿起玉璽擦也不擦揣入袖中。

“還揀不揀秀女了?”雪信指著案台卷軸。

“揀。才兩個人,多冷清,連個宴會都辦不起來。”曲塵捏著袖子,並不肯輸陣。

從第三道宮牆回到第二道宮牆裏,撒野的狗兒們掀起一陣風回來了,直往雪信身上撲。

“看看你們又搗了什麼蛋。”雪信依次掰開它們的嘴,摘下一隻皮靴,半幅衣袖,半塊沒吃完的蔥油餅,一支木柄馬勺。

隨後形形色色的一群人追至了,有光著一隻腳的、晾著一條胳膊的,有官吏、禦廚、馬夫、侍衛、宮女。

雪信對他們說:“諸位的損失,到公主府報賬吧,我賠。”

“怎敢叫公主賠。”眾人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