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胭脂落臂不知痛(3 / 3)

至於是她自己走上來的,還是他抱她上來的,他睡在地上,還是她身邊,似乎兩個人都沒在乎。既然不是要緊事,何必提出來令人尷尬。他還留在她麵前,把她的臥房看了個遍,也比他半夜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溜掉好。

他還在,她就能用他去換自由。

阿狗又勸雪信:“酒戒都破了,吃個葷油包子算什麼。”

“吃了葷腥,身上的氣味就濁了。”雪信是很愛惜自己的體香的,宛如參禪悟道,修煉了一輩子,隻要一個心念不堅就壞了修行,破了功法。

說完雪信就下樓去梳洗打扮了。

阿狗留在三樓,看著這間閨房,大出他的意料,房裏空空蕩蕩的,八麵直柵窗,隻有兩張床榻,一張是雪信睡的,罩著檀色羅帳,床頭立著那隻銅香鴨,另一張掛著新綠帳子,完全垂下來,四個角用四個銅烏龜壓住,帳子上落了薄薄一層灰,看得出來閑置有一些日子了。此外,再也沒有人住在這裏的跡象了,沒有妝台、櫃子、箱子的呼應,兩張床擺在這裏好生突兀,像兩艘扯著錦帆的船,擱淺在雪洞裏。氣味也很純粹,在高處窗戶開一條縫,風就把帳子吹得飽漲飄飛,什麼氣味都留不住,隻有雪信的帳子裏還灣著屬於她的一縷幽香。

二樓有兩個妝台、兩個衣櫃、兩排箱子、兩張幾案,所有家具都是一式兩份,分庭抗禮,連妝台上的妝匣都是一樣的。雪信正坐在自己那一邊,對鏡畫眉貼花。

底樓陳設風格迥異,四壁布滿了架子格子,一隻隻高矮胖瘦花色不同的瓷壇立在架子上,也沒標簽,隻有它們的主人知道裏頭是什麼。有一麵架子專門陳列香具,光是青銅博山爐就有好幾種,有蓋子上蹲著狻猊的蝠耳三足銅爐,也有方方扁扁蓋子上糾纏著鏤空卷草的印爐。還有一張矮幾上,排兵布陣般列滿了一寸高的小瓷瓶。整間房給人的感覺是熱鬧,擁擠,器物太多了,有多少個架子,多少張幾都不夠放的,除了有一麵牆上的架子是空的,架子上也沾了薄塵。

阿狗自下而上,又從上到下,看了兩遍,走到二樓問雪信:“你家不是你一個人住吧?”

“還有我師妹曲塵。去年冬天,我出發去長白山找你,她也被師父打發出去辦事了。”雪信走到畫屏後換衣服,走出來後,又對著鏡子照,脖子後有一塊沒擦到粉,她拈著絲帕裹粉做的小粉撲補了兩下。

“那個學茶的師妹?”阿狗記得沈越青向他的師父交代過,有這麼個人,“她又被派出去騙什麼人了?”

“我要是樣樣都通曉,也不會在這兒了。我也用幾個人為我賣命。”雪信口裏嘀咕著,“要遲了,要遲了。”所以妝容衣飾刪繁就簡,連口水也沒喝,領著他出了園子。

雪信在車裏想起來,敲敲車壁,問駕車的阿狗:“昨晚我囑咐過你什麼沒有?”

阿狗說沒有。

她就扳著手指頭說:“見到我師父,叫沈先生,別亂叫。另外你需站遠些,隻要聽得見他說話,他聽得見你說話就行了。還有不準告我的狀,路上我把你照顧得很好,應盡之責都盡了。”雪信手指頭壓下三根,想不出第四條了,便放下了手。

“高承鈞是你大師兄吧?”阿狗不知怎的說了那麼一句話。

雪信在車裏愣了愣,才答:“是,你也見過的,也和他打過架。你揍下過他的最後一顆乳牙,自然,他也把你下巴打脫臼過。”

“因為他要回來了,我的事就提早辦完了?”阿狗的這些話都沒大聲說,可是不輕不重地落在雪信心尖上,她的心就重了起來,覺得有些難受了。

阿狗又說:“我沒想過跑,是你自己把我的手丟開,指著天叫他的名字。”

“你不準告訴我師父!”雪信飛快地說,說慢了就沒有勇氣了。她還懷疑他逃跑呢,原來是她先丟開他的,倒是她沒有信義了。

車停了下來,阿狗跳下車,雪信莫名,探出頭來看,就見他抱著一袋板栗餅過來了,塞到她手裏:“沒有葷油的。之前我沒有請過你,去見你師父前,你一定得給我個機會請次客。”

“說得好像再也不會見了一樣。”雪信賞了他麵子,掏出餅來吃,意外地發現梅記糕餅鋪做的板栗餅清潤酥甜,比師娘和自己做的米糕還可口。

城外西郊好大一片都是沈先生開的百器工坊。

百器工坊,口氣是很大,卻也名副其實,一開始隻是個木工作坊,後來漸漸擴充,搬來了鐵匠、金銀匠、玉工、瓷工等,大到擺在客堂之上的沉香山子,小到婦人縫衣繡花的一口鐵針,都有人下工夫去做。

華城裏出售器物的商鋪有七成是在百器工坊進貨的,此外,每日還有外鄉的商人聞名來看貨、訂貨。沈先生是很有錢的,百器工坊壟斷了周邊幾個州的手作業。他的工坊也是他的莊園,他在此修了別院,長年居住。

雪信沒有帶阿狗走進沈先生的別院,他們進的是一家繡坊的倉庫,薄如蟬翼的素紗屏風上有的繡了山水,有的是花鳥魚蟲,有的什麼也不繡,橫七豎八地堆滿一屋子。雪信把他領進門,她就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了。

倉庫的深處,一個人影浮現。阿狗想看清楚些,向那個影子走過去,卻被繡屏擋住了。還是雪信家梅林的把戲,卻更不好破了,梅林放眼望去雖然都一樣,但卻是露天的,八麵來風,貫穿陣中的通途,把正確路徑指出來就行。而繡屏陣中沒有一絲風,氣味也靜止不動了,所有的阻隔都似有若無,疊壓在一起,咫尺之遙也看不清有沒有障礙,是不是通途,走錯了就會撞上屏風,那細致又帶著彈性的絹紗令人想到少女的臉頰,不忍破壞,久了就會煩躁。

阿狗叫:“你是沈先生嗎?你接我過來,又把我隔在百步外,是什麼道理?”

“我們隻能這樣見麵,又像見,又不見。”那個人影說,“你什麼也不會,口音也沒改過來,雪信就把你帶來交差了,她是不是不耐煩你?”

阿狗冷靜下來,對那個人影說:“是我著急想要見你。我想問你,我現在跑回長白山裏去行不行?”

那個人影說:“當然不行。你的身份,雪信已經露過口風給你,你以後會成為什麼人,你也料想到了。如果你現在臨陣退縮了,那些已經死的人會白死,那些還沒死卻準備好為你去死的人卻依然要死。”

“你為我安排這條路,是因為慈愛,還是你想折磨我?你不喜歡我師父,也不喜歡我。”阿狗扒著繡屏眯起眼睛努力看過去,依然隻看見一個暗處的影子,穿著灰色袍子,也許不是灰色,是因為站在暗處就變灰了。

“慈愛或者折磨,隻對你有意義。我隻是把一件沒做好的事交給你去做。”那個影子說。

阿狗放下雙手:“讓我做這件事,你要答應我的條件。你答應給雪信的自由必須是真正的自由,你不能再讓她做一件她不願意的事,更不能殺了她。”

影子說:“我收養的孩子裏,隻有她像我的孩子,我對她隻有慈愛。她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喜歡,就把她留下,你負責她的自由和生死。”

阿狗說:“不行,我不要。如果我去做你讓我做的事,我身邊的人都是要死的,死完了一撥換一撥接著死,弄不好我也要死。還是像她師娘說的那樣,讓她離我遠遠的,她才能過得好。”

那影子沉默了片刻:“你會改變主意的。”

身後的門開了,沈越青站在門口笑:“二公子,走吧。”

“去哪兒?”阿狗隻扭頭看了沈越青一眼,然後才去看層層屏風後麵,可那裏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先去找人聊聊天,學學說話,再去見過老師。”課程早就安排好了。

出了倉庫,阿狗向沈越青身後望了一眼,沒有旁人了。

沈越青笑了:“不會想把剛吐出的話咽回去吧?別看了,雪娘子已經走了。”

和百器工坊一樣,百萬升酒坊是江南酒業的巨頭。

“百萬升”三個字分別取自昔日華城三家酒坊的名字:百釀泉、萬壇金、福升。十餘年來無人敢挑戰其地位,也無人具有挑戰它的實力,因為百萬升的主人倚著一塊當今皇帝手書的禦賜匾額,至今還掛在華城百萬升酒樓總號的門楣上。百萬升的主人駱錦書也有一段傳奇,隻是知曉的人很少。

日暮時分,一個戴著白紗帷帽、係著墨藍裙子的少女登上馬車,離開華城西郊的釀酒作坊。馬車上還插著百萬升的酒旗。

車行到半途,一匹通身烏黑的高頭駿馬從後麵追趕上來,馬上的騎手拔出劍跳進車中,用劍指著藍衣少女說:“償命來。”

少女把帷帽一掀:“高承鈞,你連我也要殺嗎?你的透山劍要飲我的血?”

高承鈞愣了,麵前的人不是駱錦書,是沈雪信,他說:“當然不是殺你。”

雪信奪過他的劍丟在一旁,說:“殺師娘也不行。”

他們有三年沒見了,至少他想不到,他們再相見會是這樣的景況。雪信長出一口氣,高承鈞一擊不中,又被叫破,也許不會再來第二下了。

高承鈞撿起劍,跳出車外,躍回馬背,與馬車分道揚鑣了。

雪信回到城中。一家粉飾一新的小店鋪裏,駱錦書正向一張張幾案上擺放著一些瓷瓶和瓷盒,哪怕嗅覺遲鈍的人在門外幾十步都能聞見撲麵而來的香氣。

駱錦書說:“你的鋪子要開張,你卻百事不管,隻顧閑逛,讓我替你擺貨樣。你什麼都不會,以後該怎麼辦?——賬本放在這裏,看見了沒有?你還沒有賬房吧?看你也不會自己記賬,還是我從酒樓借個賬房給你?”她一回頭,看見雪信一身打扮,笑道,“你還穿我的衣服出去幹什麼?”

雪信說:“我穿怕了紅紅翠翠,看見就心煩,隻有這個顏色見了心裏安定,我就想穿。”

“那你也不用穿我的衣服,你挑了顏色做新的就是。”錦書又開始叮囑,“便宜的茉莉英粉擺在外麵,貴的薔薇胭脂藏在裏麵。不用放齊了,後麵堆些舊的空瓶子,看著很多很滿也就是了,否則萬一有人來砸店,你的全部家當都要賠進去。”

“你說我穿你的衣服,我看是你穿我的衣服。別家的師娘,一條裙子都夠我們當三條穿了。你的裙子太小,三年前就追不上我的個頭了。”雪信抱住錦書的肩膀撒嬌,順帶回憶起了阿狗那個有趣的王師娘。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裏,你起碼要穿件新衣服。不然承鈞回來看見,以為我虐待你,隻給你穿舊衣服呢。”錦書打量雪信的氣色,“你記得以前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