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說:“哪裏是什麼壞事,沈兄莫胡說。”
雪信就移到二公子身旁,二公子把明珠塞到她手裏,還體貼地說:“喝多少隨意,我們可不逼你。”雪信把明珠藏進袖子裏,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二公子和沈越青都叫好,各自心懷鬼胎地鼓勵她挑戰自己的酒量。雪信就一盞接一盞地喝,一個坐不穩,跌進二公子懷裏去,她害怕起來,慌慌張張往外爬,二公子卻不讓她走了。
他說:“我可是真的喜歡你。”
“我不信。”雪信吃吃地笑,仰麵躺在二公子腿上,“除非你在地上學狗爬,學狗叫。”酒氣從身體裏散出來,她比平日裏更香了,香氣比往日更魅惑人心,一團看不見的香雲把她包裹著,環繞著,從香雲裏伸出無數小手抓撓男人的心肝。
二公子立刻趴在地上學狗爬,又學了好幾聲狗叫,問她是不是滿意。
“原來你是狗啊。”雪信笑起來,“找根繩子把他拴起來。”
沈越青解下一個姑娘的發帶,在二公子脖子裏繞了兩圈,二公子笑眯眯地盯著雪信:“美人還有何要求?”
“既然是狗,就不用穿戴衣冠了。”雪信扶著李雙雙的肩膀發號施令。所有的人都笑著看著二公子。
方才啃過阿狗,又灌阿狗酒的姑娘們上來摘他的冠,扒他的衣服,脫他的靴子。
“你會對我好嗎?”雪信搖搖晃晃,雙手撐著地,跪爬過來問二公子。
“我當然會對你好。我蒼海心,起誓,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你要我的心我也摘給你。”二公子恨不得長條尾巴對她搖一搖,以表忠心。
阿狗突然跳起來,吐出滿嘴的雞舌香,指著二公子:“他說他是蒼海心,我也叫蒼海心,到底誰是蒼海心?!”原來他喝下去的酒並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麼多,姑娘們灌他,一半多都潑在衣服上了,他再偷偷壓舌根催吐,讓人以為他又不行了,就不再看他。
雪信倒進二公子懷裏時,阿狗把眼睜開了一回,要跳起來,沈越青看見了,抄起銅壺在他額頭上頓了一下,告誡他不準搗亂。他就明白他們要對二公子下手,便躺著沒動。可是當二公子說出“蒼海心”三個字,他再也忍不住了,在這緊要關頭跳起來插了一腳。
“你是蒼海心,”雪信對阿狗說,“他是狗。”
二公子要說什麼,可是絲帶在他的脖子上收緊了,他說不出話來。沈越青扒下二公子的襪子,塞進他嘴裏,一招手,姑娘們拎過來一條麻袋把他套了進去。
雪信把二公子的袍靴歸攏歸攏,推給阿狗:“現在開始,你就是蒼海心。”
沈越青打了個哈哈說:“別理她。她喝了酒就亂來了,本來沒說這麼早就動手的。突然發作了,我們都有點措手不及。”
李雙雙用琵琶在那個扭動不止的麻袋上砸了一下,也笑:“誰讓‘阿狗’欺負了‘蒼海心’,又惹毛了雪娘子。”
這都亂了,是不是說倒了?阿狗想。
“反正我的任務是到把他變成蒼海心為止,我做完了。”雪信把麻袋踢向李雙雙,“‘蒼海心’怎麼更像蒼海心,就不是我的事了。”
“喂,這麼多眼睛看著,這麼多耳朵聽著,你們怎麼能瞞天過海?”阿狗指著那些姑娘。
李雙雙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考慮著說:“我會去報官。藥材商人王阿狗在醉桃源被姑娘拒絕,惱羞成怒,殺了十幾個姑娘,丟下貨物逃遁了。”
“殺了十幾個姑娘?”阿狗看著那些被預言殺死的姑娘,滿臉不可置信。
姑娘們也察覺了,她們不小心目睹了一場陰謀的執行,活下去的機會渺茫。
她們尖叫著跑到屋外,但沒有人最終跑出院子。埋伏在院子裏的幾個殺手先悄悄地擰斷了二公子隨從們的脖子,又用製式相同的刀殺了那幾個姑娘。他們太快了,快得阿狗還沒來得及跑出去阻止,他們就清理好了,丟下一把血刃留作證物,刹那消失在黑夜裏,似乎是被風吹散的一陣煙。
李雙雙歎息:“幸虧我早有準備,否則還真亂了陣腳。雪娘子,你以後做事不能任性了。”
雪信指著阿狗:“還不是他突然叫破,我也隻好硬著頭皮提前發動了。”說起來還真是的,如果阿狗不跳起來嚷嚷“我也叫蒼海心”,事情完全是可進可退的,她已經把二公子捏在手心裏了。
雪信對沈越青說:“你來善後,他今晚不能在這兒了,得跟我走。”
她把阿狗推到一旁,給他披上袍子,換了靴子,再戴上二公子的鎏金冠。她又把阿狗的手臂拉過來,環住自己的腰,倚在他身上走出去。
這樣的男女,在醉桃源的夜裏最尋常不過了,誰也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二人順順當當地走出去,坐上馬車,回到雪信的居所,被當地人稱作“江家廢園”的地方。
進園子前,雪信在袖子裏掏了掏,拈出一隻小玉筒,搖頭說“拿錯了,這是口脂”,又在袖子裏翻找了好一會兒,找出另一支大小形狀相似的象牙筒來,擰開蓋子,裏麵是淺碧色的膏子,她用手指沾了一些,擦在阿狗的鼻子下麵,想來和前一日她的師娘塞給阿狗吃的丸子是一樣的,用以對抗園中混亂的香氣,以防被熏倒。
穿過梅林,走到香草田邊,她停下來,拍著額頭,不曉得怎麼安頓阿狗。
雪信很意外,阿狗居然沒有一絲要跑的意思。如果這會兒他跑了,她可沒法兒自己把他找回來。剛剛她沒說謊,她是從來不喝酒的,喝酒會麻痹五覺,尤其是嗅覺,又會讓身上散發酒臭,這是她頭一回喝酒,不知道酒的厲害。
席上的醉是裝的,在路上酒勁才上來了,雪信暈暈乎乎的,把明珠從袖子裏拿出來把玩,拋著拋著就掉進香草田的溝裏去了。她去撿,迷迷糊糊中跌在了碧幽幽的葉子裏,一下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忽的一下又覺得自己被人提起來,拂著臉龐的草葉子離她而去,天矮了幾尺。
她把頭靠在阿狗的臂彎裏:“蒼海心,你怎麼不跑?看見我們一下弄死了二十多個人,你怎麼不跑了,你嚇破膽了嗎?”
“也許像你說的,這些人是我害死的。我跑了也沒用,是我害死的。”阿狗低沉著嗓音說。
“傻瓜。你不跳出來,他們今天可以不死,但也許是明天死,後天死,反正總是要死的。”
“死的人都是因為蒼海心這個名字。你說我叫蒼海心,可你沒說過這個名字是要血淋淋地從別人身上扒下來的。”
“沒錯,”雪信扶著阿狗站好,自己試著走了幾步,又跌進草葉子裏,“現在你成了蒼海心。撒一個謊後要撒無數個謊去圓。為了保守這個秘密,還會有人死。這些你都不在乎了嗎?連我都覺得害怕,在席上的不害怕是裝的,我沒見過一下子就殺那麼多人。”
“你害怕,是因為你也想到過你也可能會為這個秘密陪葬。”阿狗在她身邊坐下來。
雪信“哈哈”笑起來:“怎麼會呢,師父師娘那麼疼愛我,就算師父心狠把我殺了,師娘也不會放過師父的。”她抓住他的手臂搖著說,“肯定不會的,是吧?師父就像我的父親,師娘就像我的母親,哪有父母殺死自己孩子的呢?”
“那可要看你們保守的秘密有多大了。別看人總是懼怕狼,但狼從來不吃自己的孩子,反而還會收養人的孩子,人就不一樣了,人比狼可怕得多。你今天不死,也許是明天、後天,總有一天……”阿狗摘下香草葉子,放進口裏嚼著。這種清涼的葉子味道比雞舌香好多了,雞舌香,香得觸鼻,入口苦辣,雪信塞了他滿滿一嘴,簡直是上刑。
雪信坐起來,就為了特意拍他的胸膛一下:“你怎麼突然講起真話來了呢?”她憤憤地說道。為什麼要說那麼透徹,說得人一點美好的念想也沒有了。
“你們都覺得我是笨蛋,我也覺得做個笨蛋很快樂。聰明都是被你們逼的,逼著我把不想懂的事情想通。”如果雪信需要,他是可以長久地把那個笨蛋的臉殼戴下去的。因為他體貼,曉得雪信願意跟一個笨蛋輕鬆愉快地相處。但雪信講起真話了,帶動得他也想吐露吐露真麵目。
“明天帶你去見師父,我就好解脫了。我們每個被師父收養的徒弟,都要為師父做一件事,而你就是我的滿師考驗,做完了,我就自由了。我會一輩子閉上嘴,忘記這個秘密。”雪信平展開手臂,閉上眼睛。
她聽見阿狗說:“我正要去見你師父。”
“記住,不可以叫他父親,他不會認你的,如果肯認,當年就不會把你留在長白山了。”她迷迷糊糊地說著,用手指勾住阿狗的手指,免得他在自己睡著後逃跑。
“為什麼?”笨蛋應該這樣回答的,可是阿狗聽見自己穩穩的聲音在說:“知道了。”
雪信這一覺,睡得太踏實了,酒隻有這一點好處,能讓睡不著的人好好睡一覺。
她自幼習香製香,對鼻端上的刺激早就麻木了,加之她時常焦慮,對自己也是濫用香料,到最後熏安神香也安不了神,對涼到透骨的冰片薄荷之類也提不起勁。
她厭惡別人喝酒是不知道酒的妙處,酒果然是能令人忘憂的。
雪信好一會兒才想起前一天的事,想到把二公子套進麻袋裏為止,後麵的卻不記得了。她一動,手指頭空空的,才又想起一些事來。她應該看住阿狗的,可是她太放心了,也許是酒醉後對什麼事都少了戒備,她以為拿手指頭一勾,就給他上了鎖嗎?他等她睡熟了,手指頭自然鬆開了,然後就跑了。
可是她又是怎麼上到小樓來的?雪信不記得。
樓梯一響,阿狗叼著包子走過來,把一個紙包遞給她:“是素餡兒的,張五家做的素餡兒包子也那麼好吃。”
雪信掀開帳子,用銅鉤掛起,瞪著他:“自然,張五家做的素包子是用鵝油拌的芝麻,不是全素。你給我滾到外麵吃去!”她又想起一件事,臉色突變,“你怎麼能出去又進來?擦一點點辟芷膏是撐不了一夜了,既然你出去了,再進來就該倒在樓下才是。”
阿狗從懷裏掏出一管象牙筒說:“辟芷膏,是這個嗎?”
“你偷我東西。”雪信憤憤地抓過來,又丟在地上,“我不要了。反正今天我就搬出去了,以後都用不著了。”既然她要搬出去,小樓就不是她的家了,他站著吃鵝油芝麻包子她也不在乎了。
她問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小樓的鑰匙,是不是在你這裏?”
“反正你今天要搬出去了,鑰匙是要還給師父的,我替你還了好了。”阿狗吃著包子,吃完了一個,從紙包裏拿出另一個。他實在不像是新任的越王二公子蒼海心,他也似乎忘記了前一天夜裏隨風逝去的二十多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