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梅過後抱空枝(1 / 3)

以前的事情,雪信當然記得,誰都對自己人生裏僅有的幾個之最難以釋懷,最倒黴、最得意、最驚險、最心動。何況錦書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免得她忘了,像忘記她的來曆一般再把別人的恩情忘了。

其實是高承鈞撿到她的。那個時候她不知道是五歲還是六歲,在安城的街上幾天沒吃飯,就要被人牙子拐去賣了,然後這時高承鈞冒了出來,把她搶跑了。就像流浪的小狗照料一隻流浪的小貓,在流浪中也有了歸屬感和責任感。雖然後來她的壞脾氣是師父師娘寵出來的,但始作俑者卻是高承鈞。

他從別的小孩手裏搶了蒸餅,拿去給她,她嫌是別人吃過的,又是涼的,不吃;他就去食鋪偷剛出籠的蒸餅,放在胸口疾奔回來給她,她又嫌太燙,丟在地上。他撿起來,拍掉塵土吃了,又去給她偷,在懷裏放得不熱不涼了再掏給她,她總算吃了,可是他的胸口燙傷了。

他帶著她上路,問了往西去的路,越走越冷,他就把禦寒的衣服都給她,自己凍得直哆嗦,然後握一把雪把皮膚擦紅,騙她說他不冷。那個冬天,在他們被凍死前,遇到了師父,師父說“跟我走吧”,然後讓人給她換了衣服,給她吃甜美的食物。

那個時候她眼皮耷拉著說:“有沒有人對我好,像他那樣的。”她指著高承鈞。

師父說:“會有人伺候你。”

她說:“那好吧。”

高承鈞本來還要往西走的,聽說她要往東去,放心不下,也跟著去了。

師父發現她怕火,小女孩都是怕火的吧,也正常,可是她怕得太過分了,讓她握住燃燒的枝條,還離著燃燒的地方有好大一截,她就尖叫著扔掉了;冬天的時候明明凍得要命,向往爐火的溫暖卻怎麼也不敢湊近。

師父把她關進百器工坊的窯爐裏,點燃堆在窯口的柴火,要她踢散了柴火自己鑽出來,她嚇得放聲大哭,寧可死在裏麵。火越燒越旺,火苗子越躥越高,她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高承鈞在外麵聽見她哭,闖進來,鑽進窯膛把她抱出來,他全身冒著火,用白布條纏著養了半年,而她隻燒焦了一縷頭發。這件事被人傳給了師娘,師娘與師父大吵了一架,從此就不和師父說話了。

師父又讓她戒葷。開始幾天,她饞肉饞得要命,聞見別人吃個白煮雞蛋都捂著肚子走不動路。高承鈞把自己飯菜裏的肉省下來偷偷送給她吃。有人向師父告密,師父讓人打了高承鈞一百杖,可是他還是省下肉給她吃,她卻再也不肯吃了。

後來高承鈞要給自己鑄一把劍,據說要用到處子血,劍才有靈性。他看著她卻不敢對她說,舍不得割她的手指頭。她從別人口中聽說了,於是自己把手腕割開,當放雞血那麼放了一碗,熱乎乎地端去,對高承鈞說:“你的劍怎麼能用別人的血呢?”還問他夠不夠。

當然師父又打了高承鈞一頓。

每次他們犯錯,不管誰是主犯,師父都打高承鈞,從來不打她。

她很早就向李雙雙學藝了,歌舞器樂都要學,再後來也就是三年前,李雙雙讓她躲在櫃子裏看她怎麼調弄男人,她就覺得世上要是有誰配得上她這麼對待的,也就是高承鈞了。

那是七月初七的夏夜裏,她穿了新做的石榴裙,在臉上、臂上擦了一層又一層妃色的利汗紅粉,妝點得粉嫩又不青蒼。她用鴿鷹送了一封信,把高承鈞約到小園裏來。

高承鈞帶著新鑄成的劍給她看,劍身流動著似有魔性的水紋。劍鑄成後,他用餘料打了一把鷹嘴割香刀送給她。她摟著他的脖子,把唇印到他的唇上,緊張得直出汗,汗混著香粉,擦在他的衣服上,也是淡紅色的。

到這裏就完了,她說:“後麵的還沒學,學了再對付你。”

這事又被誰偷偷看見,捅到師父那裏去了。

他們周圍都是眼睛,相互監督相互告發,她是知道的,也不在乎。反正就算罰也罰不到她,大不了打高承鈞一頓,他皮厚,挨打慣了,打完了她還是要親他。

可是這回不同了,第二天什麼動靜也沒有,第三天她才知道高承鈞被師父送走了。他去西域投靠他的父親了。

她等著高承鈞給自己寫信來報平安,可是沒有信,過了一年,她忍不住寫了封信,沒找到托信的人,就撕了。又過了一年,他托人送了隻銅香鴨來,還是沒有信。

師娘聽說了還特意上她的小樓來看那隻鴨子,說:“亂來,這也算納吉?媒人也沒有一個,打回去。”

雪信卻不讓打回去,說:“不過是個香爐,師娘你別亂來。”

師娘錦書倒是著急兩個人的事,特意派人帶書去訓了高承鈞一頓,卻又沒回音了。錦書在雪信麵前“承鈞,承鈞”地念,想讓她寫一封信,她偏不寫。

這回他回來的消息,也不是他讓人傳回來的,是師娘用別的法子得知的。

師娘大概沒想到,她偏袒得緊的孩子,一回來就要殺自己。

幾天前,雪信把阿狗帶到百器工坊交差,然後又被師父叫去談了一回,他說:“高承鈞要回來了,他回來就會殺你師娘。”

雪信不信,高承鈞就算要亂殺人也是先殺師父而不是師娘。師娘是好人,師父不能算是。

師父說:“信不信由你,要怎麼做也由你。”

“我不讓他殺師娘,這樣師父能告訴我我的身份嗎?”師父是講條件重契約的人。他讓她自由了,就不好向她下指令了。

雪信明白師父在婉轉地提出要求。

“你不去阻止,我就讓別人去。”師父說。話裏的意思很明白,她去是代價最小的,別人去了,難免有傷亡,傷亡的是誰也不定。

“你把高承鈞送到西域,我把阿狗帶回給你。他們都找到來處了,我要做什麼,你才會告訴我我的來處?”雪信隻好照直問。和師父談判,沒人能用拐彎抹角占上風,想也不要想。

“高承鈞還不算滿師,你讓他領了任務去,我可以把這些年查到的你生母的線索告訴你。”

“其實我也不必去管誰生了我,誰丟了我。他們不找我,我找過去反而好笑!”雪信時不時冒出這種念頭來,當然,找過去質問他們為什麼要丟她的念頭同樣強烈,兩個主意經常在她腦海裏打架。

“你好好想想。”師父每回讓她做什麼,她嘴硬不肯的時候,師父就讓她好好想想。

雪信回去一想,就會發現師父沒有給她別的路。看起來是有選擇的,實際上沒有。他指定給她的都是唯一的、正確的路。師父會耐心地把他的意誌變成她的選擇。

也是當初定好的規矩,師父收徒弟,供他們吃喝,教給他們一門手藝,滿師前為他做一件事,隻有一件事,離開師門後他會送徒弟一間店鋪。

他們還可以選擇,是用一樁任務換一間鋪子就此離去,還是繼續跟著師父為他辦事。

對於一個個衣食無著的孩子來說,將來的生活早早有了保障,且是最基本的保障,稍微懂點事的孩子都會爭著搶著擠到前排,讓師父看見自己。

但師父隻挑自己看得上的孩子。

他把一枚荔枝放在一個木盒子裏,放在濟病坊的孩子中間,看誰能打開。孩子們被果子饞得口水長流,有人抓起來咬那木頭盒子,有人放在地上用石塊砸,有人打不開抱著不肯給別人嚐試。隻有沈越青把木盒子拆成了一塊塊木頭,取到了荔枝。

濟病房的幾百個孩子裏,師父隻帶走了沈越青一個,那時候,沈越青還不叫沈越青。

雪信被留下後,師父才一時興起,拿這個盒子測試她。她打不開盒子,就把盒子一推,說:“不好玩,我不玩了。有什麼可稀罕的。”一扭臉看別處去了。

師父不但不惱,還讚賞她的傲慢勁兒,當著她的麵把盒子拆了,把裏麵的荔枝給她。可要是別的孩子敢那麼傲慢,當天就被掃地出門了。

別人以為師父那麼看重她,她一定會留下為師父做事了,她卻要了一間脂粉鋪子躲了起來,再沒了動靜。

甚至雪信對那間鋪子也一點都不用心,好幾天都關著門。

錦書忍不住了,問她為什麼不開門。雪信說,也開過門,見沒什麼人來,索性關起門來睡覺了。錦書哭笑不得,隻好親自捉刀為她打理,耳提麵命教給她生意經,雪信聽不進去,推說困了,要去睡覺,一轉身卻換了衣服溜出去了。師娘不知道她還在為師父辦事,也不知道她這幾天確實是等著高承鈞來,她冒充了師娘坐在馬車裏等著高承鈞來殺自己。

欺騙一個寵愛自己的人還是挺有負罪感的,可是實話說出來又會讓師娘傷心。

這幾天雪信借口沒地方住,賴在錦書宅子裏,明著蹭吃蹭喝,暗地裏還是做著錦書的貼身盾牌,夜裏不敢睡死過去,白天黑夜都伸著脖子等高承鈞來刺一劍。

可惜他來了,又走了。

“就到這兒吧。我們回去了。”

錦書站在鋪子中央,正在驗收她努力的成果,突然就有一個人影擋住了門,那人太高大了,站在門口擋住了光亮,屋子裏瞬間一暗。

錦書驚喜地叫出來:“承鈞,你這會兒才到,我們等你好幾天了。”

高承鈞走進來,他換了裝束,冠帶靴袍,按著佩劍。他走進門來,身後還跟著八個抬著兩口箱子的年輕人。抬箱子的人雖然是尋常腳夫打扮,可是他們的步伐一致,腳步堅定有力,砸在地上咄咄響,顯然是行伍中人。

雪信怕高承鈞會拔出劍來,一步閃到錦書前頭,用身體擋住了他按在劍柄上的右手。那隻手的指節發白,還在顫。

她想錯了,他是真的想殺師娘,一回撲空了,還想殺。

八個軍士打開了箱子,高承鈞這才開口道:“這是西域產的美玉、香料、葡萄酒。”

錦書歪頭檢查兩箱子價值不菲的禮品,樂了:“還是不懂禮數,哪有這樣的彩禮?”誰也沒說這是彩禮來著,隻不過是她盼著收彩禮,就什麼都當成是彩禮了。

高承鈞說:“這是家父托我帶給沈夫人的禮物。”他連稱呼都改了,不叫她師娘了。

錦書的臉上不知是尷尬多於失望,還是失望多於尷尬,她說:“那你給雪信帶什麼了?”

高承鈞的右手從劍柄上離開,他伸手入懷,取出了一根骨瘦嶙峋的枝條:“我途經安城帶回的牡丹。”

什麼牡丹,隻不過是一條破樹枝,連個花骨朵都沒有。錦書怔了下,似乎也不好圓場了。隻有雪信默默地把花枝接了過去。

高承鈞和八個軍士抬頭挺胸站著,像九根旗杆,任憑風怎麼吹,雷怎麼打,他們總是筆直地站著,你笑也好,罵也罷,他們隻等著你開口說。

錦書說:“既然回來了,就去家裏吃個飯吧。”她當然是不肯罷休的,盤算著在席間審問高承鈞,逼問他是不是變卦了,到底在磨蹭什麼,怎麼信也不來一封?真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