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走到一邊去,坐在田壟上撥動香草葉子。也不是有意要聽的,可風就是把她們的話送到他耳朵裏了,他動動耳朵,收進去,一字不落。
師娘問雪信:“阿狗的事,你算是辦完了嗎?”
雪信回答:“還剩下最後一點,快了。”
“承鈞要回來了。”師娘沒頭沒腦地說了個名字,就走了。墨藍色的裙子走到暗處與黑色融為一體,她的身影在梅林後轉了幾轉,不見了。
雪信怔怔立了許久,轉而看向阿狗。
阿狗跑過來問:“你師娘真的是我姨母?我母親真的死了?那我父親呢?”一連串的問題從他嘴巴裏蹦出來,他不大相信一個看起來還沒他年長的陌生少女說的話,他寧可從雪信口中打聽。
“過幾天,你就能看見了。”雪信說著,走向小樓。
“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為什麼把我丟了?把我丟了也挺好,為什麼又要把我接回來了?”阿狗追著她,連珠發問,隻顧問,卻不給她回答的間隙。
“我不知道。”雪信打斷他,“折騰了一個半月,你不累嗎?我可累了,好不容易到了家,我要好好歇歇了。你跑來做什麼,這是我家,我家是不讓外人進的。”她果然是累了,舉止慵懶,步子拖遝,倦容掩飾不住,也許是到了家裏,不用再掩飾了。
阿狗吸吸鼻子,委屈道:“那你也不該把我丟給那女人。”
“不是丟,是把你轉交給她了。你得忘記你是個遼州來的土包子獵戶,要學著做另一個人,以為自己出身高貴,要會喝酒、會花錢、會應付女人,你還要學一口越州口音的南方官話,所以你要跟二公子,跟沈越青,跟李雙雙學。”雪信戳著他的胸口說,“聽見師娘說的沒有,離我遠一些。我對你的責任馬上要完了,接下來你就不歸我管了。”
阿狗一把攬住雪信,抱在懷裏:“那是你的師娘,不是我的師娘。我在山裏待得好好的,是你要把我帶出來,我以為你會一直陪著我我才會出來。隻要你陪著我,你要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
他身上本來就有股子狼味,加上酒氣,熏得雪信幾乎罵出來,用力推他。阿狗卻把手臂越收越緊,箍得她喘不上氣來了。雪信就知道這是自作孽了,早就明白他是喜歡自己的,自己就利用他的喜歡,撩撥他,引誘他,讓他聽自己的話,乖乖跟她來華城。像是在灰堆裏發現一顆火星,就用枝條去撥弄,不斷添進新的柴草,把死灰生成了活火,熊熊燃燒起來,到最後燒著了自己的手。火是不好控製的,可她就是個玩火的,她學的就是讓火在她的掌握下精密地燃燒,恰到好處地燃燒,讓香料發出令人愉悅的香氣,而不是焦糊味。
雪信拉開阿狗的衣領,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下。
這是李雙雙教給她的,她那行的姑娘,遇到喜歡的客人,就在人家的手臂上咬個牙痕,客人也以得到噬臂之痕為榮,常常寫詩炫耀。那些姑娘咬人也是要練的,拿自己的手臂練習,講究不輕不重,留下兩排小小的整齊的牙印,沾著兩瓣萬金紅或者嫩吳香的胭脂,畫兒一般的。
可是既然此刻她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下牙也似搏命了,不顧權衡輕重大小,一口就咬到了血腥味。
阿狗把手臂鬆了鬆,雪信趁機掙脫出來,指著他的手臂說:“你找別的姑娘,在手臂上攢十個這樣的牙印來,我再同你說話。”哼,就他現在的生瓜樣兒,姑娘會理他才怪,她落得清閑清閑,等他學出了樣子,攢得到十個牙印子,說不定就把她忘了。
雪信把阿狗撇在門外,上樓去了。
阿狗回過神來,飛跑回醉桃源,闖進李雙雙房裏,把已經安寢的李雙雙搖起來。
“郎君是碰了一鼻子灰回來,還是回心轉意了?”李雙雙時時刻刻能讓自己進入服侍客人的狀態,哪怕睡覺臉上也是有妝的。
“你給我咬個牙印。像這樣的。”阿狗拉開領子給她看了示範,就卷起袖子,把臂膀湊過去。
“嘩,這個牙印是誰咬的,太不合規矩了,都快把郎君的肩膀咬爛了,咬出了血,還咬歪了。”李雙雙嚴肅地批評著,“告訴我是誰咬的,我訓她去。我可是醉桃源裏的都知娘子,她們都對我服服帖帖的。”
“我隻要湊十個牙印子,回頭再告訴你。”阿狗著急地說。
“牙印子可不是隨便給的,郎君這副猴急模樣,恐怕一個也討不到呢。”李雙雙笑起來,“不如讓雙雙教你。”
“你說,怎麼才能討來。”
李雙雙說:“尋常的法子呢,是你要討姑娘們的歡心,誇獎她們,作詩讚美她們,在她們身上使錢,她們就對你戀戀不舍,就在你臂膀上咬一下,讓你忘不了她。”
“有沒有快一些的法子?”阿狗恨不得天亮前就把雪信交代的任務完成了。
“快一點的法子呢,就是你給她們錢,請她們在手臂上咬一下,不過不是所有的姑娘都願意你這麼潦草地對她們。雪娘子知道了,也會說你作弊。”李雙雙一猜就知道是雪信故意給阿狗使得壞招。
“你不告訴她就是了。她也沒規定我必須怎麼攢。”阿狗摸著懷裏的錢袋,丟給李雙雙,“這些錢夠幾個牙印子?”
李雙雙提起癟癟的錢袋掂了掂,險些笑死過去:“你還是先賒著,讓沈郎君來替你付賬吧。”她說的是沈越青。
翌日清晨,醉桃源笙歌歇罷,大夥兒睡下才剛不久,就依次被吵起來。
有個狂徒沿著小路一個一個院子拍門,不給開門就跳牆進去,闖到姑娘的窗前,遞上一張字條,說:“求姐姐給我咬個牙印。”那字條上寫著,沈越青欠某某十兩紋銀,這個某某不是姑娘的名字,是空著的,讓姑娘自己填。
那狂徒可不管姑娘身邊有沒有另外的客人躺著。
有的姑娘覺得受了莫大的羞辱,撕了字條,抄起夜壺砸過去,那狂徒身手敏捷地避開,逃走了。還有的姑娘覺得有趣,不僅願意給他蓋個牙戳,還問他名字,勸他說十兩銀子買個牙印太貴了,不如姐姐搭點別的給你?他又嚇跑了。
還沒被打擾到的聽說了他的惡名,在院門上擺了一桶髒水等著,還有已經被騷擾的,欣賞他的憨勁,吹著口哨跟在他後麵看他碰釘子。
忙活到中午,整個醉桃源都被那狂徒鬧得雞犬不寧,人人眼下一圈濃重的黑影子。
日暮,二公子與沈越青來了,一進門就聽說了笑話,更有人真的拿著字條來找沈越青要錢。沈越青說:“他倒拿我的錢來大方。”二公子接過字條,看也不看,讓人把錢給了那幾個姑娘。
雪信在他們之前就來了,搬了把月牙凳坐在李雙雙屋簷底下,沉著臉,用鞋尖碾螞蟻。二公子頗有意味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抬起臉來,又把臉別開。
兩個男人走進屋裏,阿狗正在李雙雙的席子上呼呼大睡,沈越青拍著手大笑,用鞋尖把他踢起來,問:“人人都說你是蝗蟲,你把每家每戶都擾遍了,攢了幾個牙印?”
阿狗迷迷瞪瞪地撩起袖子,香盈滿袖,卻沒有一個牙印。他們把他整隻袖子扒下來,看見了肩膀上那一個新結痂又咬歪了的牙痕,淺淺地沾了兩瓣不完整的胭脂,正是那兩瓣胭脂染香了他整隻衣袖。
沈越青說:“居然還有一個,這姑娘得有多恨你,都咬出血來了。”說著就向門外看去。雪信作出一張板正的臉,腰杆直了直,像是某種不耐煩的自誇。
他們又擺上酒宴,這一天在席旁設了一隻銅壺,以投壺輸贏決定誰罰誰的酒。李雙雙在一旁用豆子替他們計著分數。木箭直入壺中算十分,直入壺耳算二十分,斜入壺中算五十分,斜入壺耳算十一分,平平落在壺口和壺耳上算五十分。
阿狗從沒玩過投壺,不過他射過箭,也用石頭打過獵物,弄明白計分規則後,他試投了幾把,便開始隨心隨欲地控製分數了。
他說接下來我要投個十分,就抓起一支箭直投入壺中,他說我要投個十五分,就把兩支箭並在一起,直投入壺中,但聽得壺中的紅小豆被一撥又一撥湧進來的箭戳得稀嘩稀嘩。
沈越青還能與阿狗相抗,二公子的投壺手藝就稀鬆平常了,三輪下來,被罰了不少酒,坐也坐不直了,他就說:“投壺有什麼意思。”
“是沒什麼意思。”阿狗也說,說完背對著銅壺,把一支箭扔進了壺耳。他的分數遙遙領先,已不用擔心輸贏,隻好自己給自己加大難度,以炫耀技藝了。
沈越青抓起李雙雙盤子裏的豆子,用拇指彈出去,擊落了一隻蒼蠅問:“這能算分嗎?算幾分?”
阿狗一看還能這麼玩,頓時撒起野來,拔下一個姑娘的步搖,當做劍使,滿屋子追著蒼蠅跑,在踏得別人人仰馬翻後,還真被他紮下了一隻。
二公子頓時沒了光彩,他得把眾人的矚目找回來,揚手讓人端進一個托盤來,盤子裏有十顆金橘大的明珠。他說:“王兄弟不是要攢牙印子嗎?你們咬他,在他身上咬出印子的前十名,珠子歸你們了,一人一顆。”
話音未落,姑娘們如狼似虎地撲向阿狗,把他按倒了,嘻嘻哈哈地搶著在他臉上、手臂上、脖子裏、腿上啃著。阿狗陷在脂軍粉陣裏,慘呼救命,沒人救他,不消半刻就全身是胭脂印子了。
幸虧這些姑娘是訓練有素的,咬得有分寸,不然當場就把他吃了也說不定。她們鬧了一陣,就去二公子麵前邀功領賞。阿狗奄奄一息地躺著,狼狽得像個被撕扯壞了的草人。姑娘們分完了珠子,又得了二公子的指示上來勸酒,阿狗不喝,就捏著鼻子灌,灌得他當場趴在地上吐了才罷休。
二公子終於又占了上風,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院子裏。
雪信在月下踱步,好像她的主人到了醉桃源就把她忘記了,而她忠心耿耿地守著。除了忠心耿耿地守著,也隻能守著。
“你聽裏麵多熱鬧,你不進來嗎?”二公子對她說。
“我不喝酒,從來不喝酒。”雪信踟躕了下,又補充道,“我可以進來坐著,但不喝酒。”
她進去,就看見阿狗又不省人事了,被拖到一邊,就沒人關注了。她把他扶起來,擦掉他臉上的唇印,端過一碗清水讓他漱口,不是她樂意服侍,是他實在太臭了,尤其是吐過的嘴。她往阿狗嘴裏塞雞舌香,塞了一枚,不夠,又塞一枚,直到塞不下。
李雙雙彈起琵琶,把前一天他們做過的酒詩配上曲子唱。
二公子對雪信說:“他已經這樣了,明日午前醒不過來了。你何不過來坐著,喝一杯呢?”他掏出了第十一顆明珠。
雪信像是沒有主張了,她在阿狗、二公子、沈越青和李雙雙四人臉上環視了一圈。
沈越青說:“這會兒對他好,他也不知道。做了壞事,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