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滿眼狂花關底事(1 / 3)

沈越青下馬迎上來,笑吟吟地追加囑咐:“都加上十二倍的小心,這可是雪娘子最寶貝的香鴨子,要是摔出一個凹坑、劃上一條刻痕來,她會揭了你們的皮。”嚇得小丫頭們戰戰兢兢,捧著鴨子和包袱來到第一輛車前,把東西放了進去,才鬆了口氣。

“沒有我照顧你們,你們馬上就弄得狼狽不堪了。”沈越青看著二人的狼狽模樣很是得意。

雪信看著沈越青,也不說話,領著阿狗向馬車走過去。

阿狗卻沒有動,在沈越青身旁站住了,指著他說:“你身上有味道,”又指著貨車上的那些大漢,“他們身上也有味道。你們就是剛才的強盜!”在辣煙裏染上的強烈氣味,不是換身衣服就可以去掉的。

“不錯,我們要幫你們甩掉麻煩。那個百娘子是師娘的人,很麻煩的。”沈越青坦然承認了。

“我殺了一個人。”阿狗看著他們,從雪信到沈越青,到押車的漢子們,一個一個看過來。

雪信回頭對他說:“沒關係。你不知道他是我們的人。”

沈越青也說:“那人自己本事不好,才被你殺了。你為雪娘子殺人,殺得好。”

阿狗好像很不明白,還是問:“我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我第一次殺人,我不能殺好人。”

雪信不耐煩了,拉住他說:“沒有好人,沒有壞人,他是我們的人。”她已經這樣耐心解釋了,真的很耐心了。

“那你們是好人,還是壞人?”阿狗又問,“我怎麼能和分不清是好人還是壞人的人混在一起?師父會罵我的。”他掙開雪信的手,倒退了三步,又退了十步,驀地扭頭跑了。

沈越青與雪信相顧無言,他們感到不可思議,原以為把阿狗從他難纏的師父手裏偷出來,把他從麻煩的盯梢裏解脫出來,就不會有事了,可是沒想到他卻自己跑掉了,就因為他殺了個他們的人,而他們不怪他。

雪信說:“我走累了,要歇會兒。你們去把他抓回來吧,綁來這裏,我來開導他。”她想偷懶了。

“用抓的恐怕不好,現在他還鬧不清楚我們是好人還是壞人,綁了他,他就認定我們是壞人了。”沈越青苦笑,“還得你去把他叫回來,這本來就是你的任務。”

雪信回頭看車隊裏那些人,確實沒有可以幫得上忙的,隻好自己往阿狗逃竄的方向走過去。她吹了聲哨,鴿鷹飛到她頭頂,說:“把他給我找出來。”

鴿鷹卻隻在頭頂盤旋著不飛開。

阿狗扛著她奔跑了半日,留在他身上的屬於她的香氣就是線索,但兩人繞了大半日,香氣卻也成了鴿鷹找尋阿狗的幹擾。

雪信走著,嗅著,在風裏找阿狗的氣味,她抓到了一點。阿狗的氣味是很好找的,那股子獸類的味道,熏上濃香也遮蓋不住。他跑遠了,她就聞不到,可是她聞見了,就是說他沒離她太遠。

但是當她循著氣味摸索過去,隻看到日光從葉縫裏灑下來,頭頂的樹枝和腳下的星星點點光斑隨風擺蕩,靜得人發慌,又是欲蓋彌彰。她重新找到他留下的氣味的痕跡走過去,還是撲空。

雪信能感覺到他,他更感覺得到雪信,他們的鼻子一樣是受過後天訓練的,一樣靈敏。但是阿狗不想被她堵住,就會在她走近前退遠些,又沒有下好決心抽身離開,所以又被她黏了上來。

雪信走得不耐煩了,停下來,對麵的氣味也停下來了。她轉身離開,那氣味就跟上來了。她停下,他又不動了。她尋思著,要麼讓他站住不動,她好抓他,要麼讓他自己走到她麵前來。她可以開口叫他的,可是一開口就是認輸了,就是求他出來了。她從沒求過人。她倔強地憋著,對麵的人也憋著,等著誰先忍不住。

師父說,她這樣的性格,能辦成事。師娘說,她的壞脾氣,經常壞事。果然,在這件至關重要的事上,她的性格和脾氣都成了成敗的關鍵。

雪信按了按額頭,讓自己別慌張,別生氣,這個人逃脫不了的,他沒走開,就是還在意她的。她從脖子裏摘下一枚小巧的掛墜,牛皮套子裏有一把鷹嘴樣的小刀,刀身上有雪浪堆卷的花紋,不是刻意鑄上去的,是西域烏茲鋼錠在鍛造成刀刃時自然出現的,凝視那些奇異的水波紋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的靈魂也隨著扭曲流逝了。

雪信卷起袖子,鷹嘴刀剛碰到凝脂樣的肌膚,殷紅的血就沁了出來,她狠狠拖著刀,在手臂上拉了道口子,舉著手臂,任血滴滴答答落下來。

一陣風從她身後卷過來,停在她麵前。阿狗拉著雪信的手臂按住了她的傷口,氣急敗壞地叫:“我若是不肯出來,你割你的手臂有什麼用?我要是一輩子不肯出來,你又能放著血和我賭氣多久?”

“我流了血,你要是不肯出來,眼睜睜看著我死,你就是壞人了。”雪信從袖子裏抽出絲帕,給自己裹纏傷口。

阿狗愣了愣,動手幫她包紮,他無奈地說:“我不是壞人,但你們是不是壞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笨蛋,你們帶我出來,不但一路上躲著什麼人的跟蹤,連甩掉麻煩、死掉自己人也不在乎,你們一定有事情瞞著我。”

雪信看著阿狗,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馬上告訴他,其實她知道的也不多,有些還是猜的,她解釋不明白,本來也覺得自己不需要明白,做好這件事就行了,何必什麼都知道。但是這樣說了,阿狗也不會信。

她咬了咬嘴唇。

“你不告訴我,我就走了。”阿狗又檢查了一遍雪信的傷口。這種小傷是死不了人的,隻不過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出現美玉無瑕的胳膊上,將來留下傷疤,難免心疼惋惜。他瞅著雪信不說話,轉身就走,走出十步,又回頭看她。

雪信低著頭,肩膀微顫。他跑回來,彎下腰窺見她的臉上掛著兩行清漣漣的淚水,又被嚇了一跳。流血要不了她的命,她哭了可就要了他的命了。

阿狗兩隻手懸在雪信的肩膀上,不敢落下去碰,急得直擺手跺腳:“你告訴我,我就不走了嘛。”隻要她鬆鬆口,隨便吐露點什麼,他就有了台階下來。別的,他可以改天再打聽。

雪信摟住了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抽噎起來,蹭了他一襟的淚痕。阿狗拍著她的背說:“好了好了,我不問了。我們回去。”

雪信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阿狗示弱了,她也就肯回答他的疑惑了。她扒著他的肩膀,抬起頭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狗啊。”阿狗脫口而出,她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還用問嗎?他匪夷所思。

“你有姓嗎?”她又問。

這回阿狗想了想說:“你師父姓沈,你也姓沈。所以我師父姓王,我也應該姓王。王阿狗,對,我就叫王阿狗。”

雪信搖頭苦笑:“我是被扔在街頭沒人要,被師父收養了,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師父姓沈我也隻好姓沈,名字也是他給我起的,取自一種叫‘雪中芳信’的香。你呢?你從沒想過你的名字怎麼來的嗎?”

阿狗:“對啊我也是沒人要,被狼群收養了,後來我師父又收養了我,師父姓王我也隻好姓王,他懶得給我起好聽的名字,就叫我阿狗。”

“其實,我師父不姓沈,你的師父也不姓王。你師父過去也是華城裏婦孺皆知的有才情的人,他故意不給你起名字,讓你頂著被人取笑的乳名長這麼大,讓你以為自己就是個平庸無奇的獵人,可是不是的。我們正在做的,是把這世道欠你的還給你。”雪信貼著他的脖子,吐著氣說,弄得他脖子癢癢的。

阿狗聽出她似乎了解自己的身世,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的身世,雪信竟然知道根底,就搖晃她催她快點講下去。

雪信踮起腳,還有點夠不著,就把阿狗的耳朵揪下來點兒,貼著他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念咒一般地說:“你的名字叫蒼海心,但是你眼下還不能用這個名字。等時候到了,你就是蒼海心了。”

蒼海心。阿狗默念了幾遍,確實比王阿狗這個名字拿得出手,和沈雪信這個名字也更相配了,但也隻是個名字而已。蒼海心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他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他本來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還是沒有告訴他。

阿狗又催雪信講。

“我知道的就這些了。你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得跟我走,學好你需要學的事情,等時候到了,你不找答案,答案也會來找你。”雪信把他的腦袋推開,想了想又提著他的耳朵說了句悄悄話,“蒼是國姓,你知道吧?與你的姓沾邊的事裏,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隻有我們的人和別人的人。”

阿狗發現雪信臉上淚痕猶在,染糊了胭脂,可她說的話,她的神氣卻和剛才的眼淚沒有半點關係了。他問:“那你哭什麼?我不要我的姓,你帶不回我,你是不是要受罰?”

“誰說我哭了?我眼睛不舒服罷了。”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法見人了。”

林間有條清緩的小溪,雪信跑過去,俯身掬水洗臉,洗下白白膩膩的脂水,染了半條溪,好一陣才被衝淡衝走了。她用袖子擋著臉說:“沒上妝的臉,不許看。”

阿狗把她的手拉下來,他覺得雪信不上妝的臉比勻粉調朱的臉多了光澤,也顯得稚氣,看上去好說話得多,不是那麼咄咄逼人了,當然也不那麼豔光四射了。臉上的脂粉洗掉了,她的銳氣也挫下去了,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個真相,不管雪信願不願意,她都是在求他的。而她不肯承認,之前始終用頤指氣使掩飾她的心虛,其實隻要自己願意跟著她回去,路上他說的話才算話。

阿狗說:“讓我跟你走也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你不準嫌我臭,不準不和我說話。我想要抱著你就可以抱著你,我想聞你身上的香就可以聞,像剛才那樣。”

雪信現出慍色,眉眼一橫,可是沒發作出來。她說:“想讓我不嫌你臭也行,可是你要先讓自己不臭。”她靠過來,貼著阿狗的懷裏聞了聞,“還是一股狼味。”即便這麼說著她的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歪著頭看他。

阿狗抱起雪信,她身上張牙舞爪的脂粉的香氣洗掉了,隻剩下柔弱的香甜,惹人憐愛,他越嗅越貪婪,忍不住把鼻子湊進她的後領去聞。

雪信重重一把推開他,說:“別得意忘形了,你現在還不配呢!”話音剛落就頭也不回地徑自往回走。

雪信忽喜忽怒,收放自如,現在的阿狗還不是她的對手,他隻好爬起來,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雪信把阿狗帶回去了。沈越青盯著她的素臉瞧了好一陣,雪信惱道:“看什麼看!”說完就把阿狗往車裏推,自己也鑽進去了。車裏早就備好了一套新衣服,比之前她帶給他的更為奢貴華美,也是淡淡地熏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