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滿眼狂花關底事(3 / 3)

“我們等的那個人就是他?”阿狗在雪信的耳邊低聲問道。

“你也算聰明了點。”雪信笑著拍他胸膛,並不刻意放低聲音,她把下巴支在阿狗的肩膀上。在外人眼裏,這兩人絕對是在調笑,主人說了句柔情蜜意的壞話,得寵的侍婢就打了主人一下。

阿狗驀地惆悵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想要雪信對自己溫柔一點,還是對自己凶一點。因為溫柔是假的,壞脾氣才是她的真性情。看起來一旦她對誰假以辭色,誰就會遭殃了。

“你們在說什麼?”二公子不樂意自己被兩人撇在一邊,突兀地插話打斷了他們。

雪信這才好像剛剛發現有外人一樣,鬆開阿狗,正襟坐好,笑而不言。

對二公子來說,美妙的旅程太短了,他還沒回過神,華城就到了。他敲了敲腦袋,讓自己清醒些,如果馬上與這個藥材商人談生意,談完了,事就完了,他就沒理由也沒機會繼續接觸到雪信了。他是大買主,這筆生意得好好談,慢慢談才是。

二公子請阿狗和沈越青去醉桃源,名義上是談生意,可是一進門,誰都把生意的事拋在腦後了。

醉桃源是華城最知名的銷金窩。二公子熟門熟路,因為吳州與越州相鄰,也算不得遠,隨時可以來華城找新鮮。沈越青是華城長大的,自然也了解這裏的好處。兩個人像到了家裏,一邊一個提著阿狗往裏去。

他們去了一個據說琵琶彈得好的叫李雙雙的女子的院裏,又點名叫了醉桃源裏幾個容貌才藝出眾的姑娘,鬧哄哄地坐了一屋子。三杯酒下肚,二公子此刻都和阿狗稱兄道弟起來了。阿狗喝得酒就更多了。他以前隻知道喝酒是禦寒取暖的,不知道喝酒還有那麼多說道,一會兒藏勾,一會兒行令,一會兒作詩,他被繞得頭昏腦漲,像隻掉進瓶子還被人死命搖的可憐老鼠。

猜不出雙雙把耳墜藏哪兒了,要喝酒;接不上酒令,席糾一麵小旗子衝他丟過來,又要喝酒;別人都作詩讚美身邊的姑娘了,他身邊的姑娘噘著嘴,他眨巴眨巴眼,自己主動喝酒。到後來,他都聽不清別人說什麼了,別人衝他做個喝酒的手勢他就喝酒,喝得不行了就地一倒,人事不知了。

二公子和沈越青見有了分曉,趴下了一個,終於滿意了,撤了席,囑咐李雙雙好好照料阿狗,就走了出來。

院子裏,雪信領著兩個小丫鬟站著,她仰頭看著滿月,雙手抱肩,蹙著眉,似乎是又冷又不耐煩了,見兩人出來,就迎上去。

沈越青指著裏麵:“他走不了了。”

雪信要進去看,二公子攔著她說:“有人陪著呢。”雪信把臉一板,還是要進去。

二公子握著她的肩膀說:“你跟著個沒見過世麵的藥材商人,可惜不可惜?”雪信一怔,二公子就把一個金帶鉤塞進她手心裏,拍了拍她的手背,走了。他可是很懂風情的人,對難得的美人,要慢慢來才有意思。王阿狗配不上她,她在王阿狗的身邊也待不了多久的。

二公子轉過身去時,沈越青向雪信比了個手勢,是誇她的。雪信低眉順眼的神氣登時不見,拋起金帶鉤又接住,揮了揮手,示意他少囉唆,還不快走。

屋子裏依舊酒氣熏天,李雙雙用手巾給阿狗擦了把臉,給他蓋上被子。雪信捏著鼻子進來,看到阿狗醉成一攤泥,不屑道:“怎麼辦,他不是這塊料。”

李雙雙笑道:“新郎君都是被人作弄的,男人都是這塊料,久了不用教自己也會了。”

雪信坐在阿狗身邊,俯下臉看他,阿狗鼻梁挺直,睫毛濃長,睡著了還一顫一顫,嘴唇卻緊緊閉著,一動不動,像是石頭刻出來的。這會兒看,比他醒著的時候英俊不少,他太好動了,醒著的時候喜歡手舞足蹈,臉上一刻不停地做出表情,讓人忘記他也是個美男子。

“你是不是舍不得了?要不然,你留下,我出去了?”李雙雙掩口笑。

“他才不配。”雪信冷哼,走到一邊給熏爐裏換了她帶來的香餅,又打開窗子,頃刻,清朗甘冽的氣息衝散了酒氣,“交給你了。”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阿狗被月光照、被夜風吹醒了,也被一隻纖柔的手撫醒了。他一睜開眼,一具柔軟的嬌軀就貼了過來。他想了想,才嗅出這具身體的氣味很陌生,即便在一個屋子裏同坐了大半個晚上,也不算認識。他連滾帶爬躲出去一丈遠,慌慌張張地問道:“你是誰?”

“郎君不認得雙雙了?”那女子也坐起來,笑中帶嗔,嗔中帶笑,他一驚一乍的反應真是可愛,“郎君喝醉了,雙雙在照顧你啊。”

阿狗抱著頭,又想了會兒,才想起來,驚道:“雪信呢?她去哪兒了?那個什麼二公子盯著她看,我不在,他肯定會打她的主意。你知不知道雪信在哪兒,就是和我一起來的那個最漂亮的姑娘。”

雙雙笑道:“她才不會讓誰占便宜還被得手呢。她早回家去了。你喜歡她,卻逮不住她是不是?你可以把我當成她呀。”

“她家在哪兒?”阿狗聽不出對方話裏的深意,隻顧擔心雪信。

雙雙歎了口氣,指了個方向。

阿狗拔腿就跑。

雙雙搖頭:“還真不是這塊料,雪娘子有得好麻煩了。”

阿狗順著指點跑出去,就莽莽撞撞地直走,遇到牆翻牆,遇到溝跳溝,可見他酒還沒醒。也正因為酒還沒醒,他的鼻子也不靈光,逮不住雪信的香氣。他心念裏隻知道,雪信是香的,她住的地方一定也是香的,隻要找香的地方就行了。於是,他翻進了一家打烊的香品鋪子,晃了一圈,找不見,又翻了出來,再翻進一家閉門的板栗餅鋪子,偷吃了賣剩下的幾個餅,再出來。

走到一堵院牆後麵,他聞到了香氣的浪潮向他湧來,不同的香料,不同的味道,合在一起又彼此清晰,像是一個沒練習好的樂班子,隻顧賣力放出好大的聲音。他想,一定是這裏了,於是翻過牆,落在了一片梅林裏。

梅林裏的花開過了,枝葉繁茂,遮擋住了月色,走在林子裏難辨方位。阿狗在梅林裏繞啊繞啊,怎麼也走不出去。在黑暗裏,他的鼻子比方才靈光了一點,覺出步子一動,聞見的香氣也不同,前一步聞著還是甜甜的,後一步跨出去,甜便減淡了一分,多了一絲辛涼。

他好像圍著一個香氣列成的陣仗打轉呢。

阿狗知道得用自己的鼻子走出去了。他又繞了幾圈,發現走到某個林子的缺口,香氣會稍微濃烈一些,他就從缺口走進去,又繞幾圈,發現了下一個泄露了香氣的缺口,他一層一層闖入梅林中心,終於看見林中一座小樓的飛簷上挑著月亮,樓外種著一畦一畦的香草。

阿狗倒在香草田裏望著頭頂的月亮,不出片刻,眼睛就閉上了,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他覺得自己人中穴上一疼,口中被塞了一粒丸子。阿狗睜開眼睛,麵前立著一個窈窕少女的剪影,他一躍而起,叫:“雪信!你家也太古怪了!”

“你就是阿狗?”說話的卻不是雪信。

揉眼細看,是個年紀與雪信相仿的少女,她好像是這個古怪的院子的一部分,也透著古怪,明明是少女,眼神卻不是雪信那般跳脫飛揚,也沒有這個年紀的姑娘都免不了的期期艾艾。她係著墨藍色的裙,戴著銀絲與珍珠攢成的花冠,是出家的打扮。

她沉靜、憐憫地看著他。

“你是雪信的什麼人?”阿狗冒失地問。

“我是她的家人。你就是阿狗?給我看看你後腰上的痣。”那少女說。

阿狗嚇了一跳,她怎麼知道自己後腰上有痣的,他自己看不到,還是師父告訴他的。好吧,就算他這個人隨和,也沒隨和到隨便在姑娘麵前袒衣、請人家欣賞自己的痣的地步。

“傻乎乎的,實在不像。”那少女搖頭,又說,“傻一些也好。”看著阿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少女又說,“愣著幹什麼,我又不是沒看過,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她看起來還沒他大呢,他小的時候,她多大?抱得動他嗎?占人便宜也不是這麼占的。

阿狗抽抽鼻子:“雪信來了。”

少女說:“我知道。她躲著不敢見我。”又揚聲對著林子道,“人都被我逮住了,還躲什麼?”

一個影子低頭走出來,走到少女麵前,囁嚅道:“師娘。”

阿狗差點沒驚掉下巴。

師娘嘛,就該像他的師娘那樣,徐娘半老,風姿猶存,白白胖胖的,好脾氣的,會寵著他和師父吵嘴的。

可是雪信的師娘好年輕,和徒弟站在一起,誰分得出輩分來?

他們好像一對幽會被抓住的小情人,低頭站在師娘麵前。

雪信的師娘說:“算著你今天回來,特意到你園子裏等你,沒想到阿狗自己跑來了,被你的香草田熏暈過去了,不是我救他起來,他得在地上躺上一夜,準會生病。”

雪信低著頭,不說話。

師娘又說:“你去見過你師父了?他還是要那麼做嗎?”

雪信跪下:“師娘,您要知道什麼,還是問師父去吧。你們兩個這樣,太讓我們做徒弟的為難了。”

師娘說:“做徒弟的嘛,就是要受點夾板氣的。你師父多慮了,我也不會幹擾他要做的事,我隻是想看看阿狗。”她對阿狗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雪信搶著開口阻止了:“師娘,師父還不想告訴他。”

“你師父不想告訴的是他的事,我要告訴的是我的事。”師娘又對阿狗道,“叫姨母。”

阿狗篤定這少女今天是鐵了心換花樣占他的便宜,一會兒是師娘,一會兒又是姨母。因為雪信叫她師娘,他就承認了她是長輩,可是這會兒要敘親情,他就搖頭:“我師父從沒說過我還有個姨母。”

“你師父沒告訴你的事太多了。”師娘歎了口氣,也沒堅持讓阿狗叫,“回去問問你師父,他不告訴你,是因為他不會撒謊,一旦你問了,他會如實告訴你。你就問他,駱錦書是誰。”

阿狗眼睛一亮,問:“你真的是我姨母?那我母親是誰,她在哪裏?”

“早就不在了。”雪信的師娘看著眼前兩個小兒女,過了好久才又說,“你的事我管不了,可是你若是喜歡雪信,要她過得好,就離她遠些。”末了又加了一句,“你去吧,我要和雪信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