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衣服丟過去讓阿狗自己換,然後就不理他了,自顧自抱出妝匣重新理妝。支好菱花鏡,揀了一粒珍珠大的胡粉,用瓷瓶盛的花露化開,在臉上和脖子上塗勻了,從指頭長的玉筒裏挑出胭脂膏子,在唇上點出櫻桃,手心裏還剩下一抹紅,雙手揉勻了拍在臉頰上,拍完後又左右看了看,嫌紅過頭了,又找出粉盒在胭脂上罩了一層英粉。接著她在畫眉硯上研磨螺子黛,描出菱葉形的眉,在另一個小瓷盒裏翻揀,找了片花子輕輕嗬氣,把背麵的鰾膠濡濕了,貼在眉心,又拆掉發飾,解開望仙髻,梳了雙鬟,垂在耳邊。
一頓收拾下來,足有半個時辰,雪信回頭,看到阿狗正癡癡地望著她,又惱了:“你怎麼還不換衣服?”
“你還在車裏,我怎麼能換衣服?”剛剛的半個時辰裏阿狗就見雪信一套一套的家當拿出來,又放回去,眼花繚亂,看著看著,就什麼都忘記了,隻有她的桃腮紅唇。他忍不住想要過去親親她,卻想起她說的那句“你還不配”。
雪信用指頭在他臉上刮了一記,阿狗的臉上立刻留下一條紅印子,是留在指頭上的胭脂。看到阿狗臉上的滑稽模樣,雪信笑著鑽出了馬車。誰也想象不出她哭的樣子,若不是親眼見過。
阿狗換了衣服,雪信又進來檢查,腰帶歪了,她哼也不哼就替他扭正,很熟練的樣子,好像她不是一直為他這麼做著,就是一直為什麼人這麼做過。
雪信說:“你是遼州來的藥材商人王阿狗,帶著十車貨物來吳州做生意。越青師兄是你的合夥人,我是你的侍婢,至少在別人麵前是。”可是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別處,那神情仿佛她才是女主人,阿狗是聽使喚的仆人。
阿狗就把雪信說的記下了,又是任圓任扁任由搓揉的模樣。隻要雪信給的甜頭還夠,他可以先不問為什麼。
車隊又走了一陣,阿狗掀起車窗上的簾子張頭說:“華城到了吧?”他聞見風遞過來的味道不同了,是很多很多人聚在一起的味道,有香的,也有臭的,還有甜甜的糕餅,剛出籠的肉包子,也有摘下來提在籃子裏出售的花朵。
有人住的地方和沒人住的地方,氣味是不同的。
雪信用一塊軟布輕輕擦拭著銅鴨子,說:“別把頭伸出去,像什麼樣子。”她明明是一身侍婢的打扮,訓斥起人來卻氣勢不減。
阿狗縮回頭:“華城到了,怎麼不進去,還往南走?”
“當然要進去,隻不過還得等個人。”雪信淡淡地說,“沒有這個人就不能進去。”
“我餓了,餓死了。”阿狗聞著甜甜的糕餅和剛出籠的肉包子,口水險險滴下來。
車隊停了下來,沈越青騎馬到車旁:“一輛貨車的車輪壞了,等修好了才能走。”
車夫和押車的大漢們從懷裏掏出幹糧吃起來。雪信也自顧自搬出小炭爐煎水準備吃飯。阿狗跳出車,對沈越青說:“再吃幹糧我就沒力氣了,給我把弓,我去獵些野味給你們吃。”
沈越青:“這裏的林子可沒許多野味給你打牙祭。”
“天上飛的有麻雀烏鴉,林子裏有山鼠和蛇,田間有田雞,河裏有小魚螺蚌,個頭都很小,不過味道鮮美,多打些也能解饞了。路邊還能找到野蔥,掰碎了撒在肉上更妙。”阿狗總忘不了自己的老本行,在路上也把附近可以吃的活物調查了個門兒清。
沈越青隻好對後頭的漢子們說:“去給東家捉野味來烤。”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們生好火等著,給你們嚐嚐我的手藝。”阿狗摩拳擦掌,吃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手癢。
“你是東家,你想做什麼,隻要說話,讓你的夥計去做就行。不能是你伺候他們。”沈越青提醒他。
“不自己獵,吃著不香。”阿狗與他爭辯。
沈越青揉了揉腦門:“你喜歡自己打獵,也不錯,隻是華城的有錢人不大喜歡打獵。以後你去了安城,可以買一等一的好馬好犬好鷹好獵豹,陪你打獵,但是今天不行。”
雪信在車裏說:“跟他囉唆什麼,給他些肉幹就是了。”
還是她厲害,她一說話,阿狗就閉嘴了,訕訕地咬著肉幹,問:“我還要去安城?”
這下沒有人回答他了。
他一個主人,落得誰也不搭腔的場麵,也過不去,雪信就說:“吃完了就上來。”
正說著話的時候,一個車夫跑了過來:“東家,後麵來人了,說我們堵著他們的車子了,要我們讓開。”
沈越青說:“我們倒也想讓開,可也不能把一車貨都丟下不管。你讓他們等等。”
那個車夫跑開去,一會兒,臉上多了條鞭痕跑回來了:“他們說再不讓開就連車帶貨一起燒了。”
“居然還有比你們不講理的,我看看去。”阿狗把最後一塊肉幹塞進嘴裏,腮幫子一鼓一鼓地跟著車夫去了。
在自家車隊後麵的,也是一個車隊,車上彩帶飄揚,從人衣著個頭齊整,比自家的聲勢更大。阿狗就看見一群人正把自家車隊最後一輛貨車上的貨物解下來,丟到路邊去,他大喝一聲:“誰敢動!誰敢動我削誰!”
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帶馬上來幾步,看著他不說話,倒是旁邊的家奴趾高氣揚地說:“我說是誰瞎了眼,敢攔越王二公子的路,原來是個土包子!”
阿狗衣著也算光鮮,可是他一張口,就把他的底子暴露了。他本來是過來說理的,或許給人家道個歉,請人家等一等,加緊把壞了的車修好,讓人家先過去就沒事了的。可是車夫被他們抽了一鞭子不算,連自家的貨物也被拆了,阿狗從來不是忍氣吞聲的主,捋起袖子就要過去削那個說話的。
一隻手在阿狗的肩膀上一搭,阿狗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雪信。他說:“你別管。”
雪信說:“火氣這麼大幹什麼,既然是越王二公子要過去,你就把車子趕到路邊,請人家先過去就是了。”
阿狗沒料到她會這麼說。雪信對他、對沈越青動不動就是橫眉瞪眼的,這會兒說話的口氣卻十分溫柔,好像不是說給他聽的。他不由一呆。緊接著車夫們就動了起來,把還沒壞的車子趕到路旁,把壞掉的車上的貨物卸下來,再把車拖到路邊。
雪信雙手抱著阿狗的胳膊拉拉他,那動作也不是蠻橫不講理的強催,好像是一種盡量隱蔽的提醒,仿佛是說“車子讓開了,我們也讓到一邊去吧”。
阿狗回頭,看見雪信戴了個他沒見過的帽子,一個竹編鬥笠上垂下一層桃色輕紗,輕紗拂在肩上,其實也擋不住幾分麵容,被野風一吹,更是時不時地飄飛,掀開縫隙讓人窺見她的臉,隻覺得她的美麗在輕紗後比之前更驚心動魄了。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第一回看見她的時候的那種震驚,這個人怎麼會這麼美,這麼美的人怎麼會出現在他麵前。阿狗沒脾氣了,既然她都願意低人家一頭了,他還置什麼氣。
他走到一旁去了,雪信跟在他身後。
對方的車隊可以走了。
被稱作越王二公子的青年在經過阿狗和雪信邊上時帶住了馬。其實,所有的人都在看雪信,被她欲遮還羞的情態吸引了過去。
雪信行了個禮,對越王二公子說:“我家主人久在北地,見識淺陋,沒聽過二公子的貴名,無意中冒犯了,我替我家主人請罪了。”輕紗後的臉,怯怯地笑著,似乎也因為二公子的名頭而有些害怕。
阿狗又看向雪信,不,簡直是在瞪著她。雪信怎麼能對他這麼壞,對這個人卻細聲細氣的,難道就因為他是什麼越王的二公子?
二公子瞪了一眼他的家奴。家奴立刻領會了也跑上來對阿狗說自己脾氣暴躁,做事不經思慮,出來壞了越王和二公子的名聲,回去就領罰。
兩方都由從人出麵,做完了一輪交涉後,那二公子還不走,讓家奴提了一包銀子出來,硬要賠償阿狗的損失。阿狗一看人家那麼客氣,也跟著臉皮薄了,堅辭不受。
二公子開口,問阿狗怎麼稱呼,又問他去哪裏。
阿狗按照雪信交代的說了,姓王,從遼州來南方賣藥材的。
二公子對那個一直替他說話的家奴說:“我們這趟出來,不正是給父王的壽誕尋訪合適的賀禮嗎?”
家奴說正是正是,還問阿狗有沒有好的人參鹿茸皮草。
阿狗哪裏知道他的車隊裏都有什麼貨色。雪信就替他說:“也帶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用。”
聽罷此話,二公子用鞭子一指:“前麵就是華城,不如我們入城去慢慢談?”
於是兩支車隊合成了一支車隊,壞了的車輪也馬上修好了。
“我家主人請二公子上車,不知二公子肯不肯?”雪信又自作主張替阿狗說話了。
看那家奴的神情,是要替二公子拒絕的。一個土包子商人也敢請尊貴的二公子同車?
二公子卻從馬上下來了,說:“正好,騎了這麼長時間的馬也累了,就去車上坐坐吧。”
雪信引著他們上車,阿狗拚命向雪信打眼色,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以前你的車進來個烤兔腿你都大發雷霆,這次卻邀請陌生人上你的車?雪信好像沒察覺他的抓狂,隻低頭恭謹地立在車邊,等二公子上去了,才看向阿狗,那眼神,好像他不快點自己上車,她就一腳把他踹上去。
“好香,這車裏熏的什麼香?”二公子讚歎道,眼珠不錯一下地看著摘了帷帽的雪信。車裏地方局促,眼光沒地方放,放在雪信身上是最舒服的。
“是她身上的香。”阿狗指指雪信。
二公子問雪信:“你叫什麼名字?你身上熏的什麼香?”
雪信說:“奴婢雪信,自幼食香茹素,體自生香。”她什麼時候用過這麼低三下四的自稱了,反正阿狗是頭一回聽見。
二公子嘖嘖稱奇,隻顧同她說話,忘記了車裏還有一個人,還是這個少女的主人。車身忽然顛了一下,二公子就朝雪信這邊跌過來,雪信卻向另一旁的阿狗身上跌過去。
阿狗受寵若驚,扶住了她,他還以為雪信會繼續勾引二公子呢,可是看來還是更愛惜自己,寧肯向他這裏撲過來,可能是因為反正被他抱過了,再給他抱一下也不算吃虧吧。
而二公子一個撲空,額頭撞在板壁上,坐起來還是笑笑的。看得出他和阿狗頭一回和雪信同車時一樣,被她的體香勾掉了魂,癡癡呆呆,滿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