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沒雪的地方後,沈越青退掉了租來的雪爬犁,把車廂搬到馬車上,三人繼續前行。接下來的日子裏,一天下來差不多要走八十裏路,投宿客店也必然要挑揀一家幹淨的,但通常是三人租下客店的小院子,把馬車趕進院子,沈越青和阿狗住客房,雪信則是在車裏休息。客房裏不知道有多少不幹淨的人住過,雪信才不肯住呢,反倒是她的車裏有沉香枕,有新裝的花瓣紗枕,被子每夜還會熏上香。
經過遼州、燕州、魯州,進入吳州。三人走了一個半月,一路走一路將酷寒的嚴冬甩在身後,進入吳州後,已經是一派仲春景象了,鶯飛草長,楊柳依依。
雪信也換了春衫,月白色的軟緞繡襦,桃紅裙子,比之猩紅的鬥篷和冬衣,粉嫩多了,也不像之前那麼讓阿狗緊張了。
早在半個多月前,她就把阿狗趕到車外坐著,讓沈越青教他駕馭馬車。進入吳州後,她又把阿狗踢到河裏去洗了個澡。在雪信麵前,阿狗無力反抗,也沒有要反抗的念頭,一舉一動盡在她的掌握中。
這一天,一隻長得像鴿子,又比鴿子大一圈的鳥飛落在車頂上,用它的鉤喙叩啄木頭。沈越青從它腳上取下一個小竹管,它就撲啦啦飛起來。
“居然是隻鷹!”阿狗驚歎,“居然還有這麼小的鷹!我們那兒的蒼鷹張開翅膀有這麼大,我獵過。”他張開手臂比劃,嘴裏還銜著一截子青草嚼著,似是在品嚐南方春天的味道。
“到了南方,什麼東西都得小巧,否則會不好意思。”沈越青打趣道,他把竹管遞到車門前,雪信把車門移開一條縫,接了進去。
“你們是怎麼訓練鷹送信的?”阿狗吹了聲口哨,想把鷹招回來仔細研究,但鷹不理他,飛遠了。
“本來是用鴿子的,可是鴿子容易被鷹吃掉,也可能迷途,不大牢靠,且也隻能在固定的兩地間送信。可我們是一刻不停挪地方的,鴿子找不到,但這鷹聞得到雪娘子調製的香氣,千裏之外也能找來。”
阿狗聽說除了他,還有家夥能循香而至,本事還比他厲害,不由頗為失落。
雪信把一張小紙條遞了出來,沈越青接過來看。在車門一開一閉間,香氣暗暗地襲擾過來,比春光還要明媚。阿狗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這一個多月來,他適應良好,聞多了她的香氣也不會如最開始那般沒出息了,可對香氣的迷戀不減反增。他沒想到她身上的香氣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她的心緒、環境、季節的不同,香氣也會細微地變化。他正在嚐試讀懂這門用鼻子聆聽的語言。
“我得先走一步了。”沈越青看過紙條,放進懷裏,把一個鬥笠扣在阿狗腦袋上,對他說,“記住,從現在開始你是雪娘子的車夫。遇到人,把頭低下,她跟人講話,你不準插嘴,別人問你,她準你說話你才能說話。”他雲山霧罩地交代一通,跳下車就走了。
“喂……”阿狗還想再問些什麼,但沈越青已經離得遠了,他接過車夫的位子,繼續駕著車向前駛去。
雪信敲敲車板壁,要阿狗停下來,她讓阿狗把香囊摘下來毀了。香囊還都是新的,也是雪信親手做的,阿狗替她舍不得,可是雪信很堅決,他隻好照做,稀裏嘩啦掏出來丟在地上。雪信打著火折子,點了香囊,瞬間香囊就“呼啦啦”燒起來。因是連著絲緞錦囊一起著的,煙氣裏夾雜著一股子燒指甲的臭味,煙本身也不怎麼香,根本是嗆人的。沒有沉檀等木本香料作骨料,花花草草的香料隻能曬幹了做成廉價的香囊,燒起來的味道和燒稻草也沒有大不同。
“在我住的地方,熏茅房用的香也比這個貴些。”雪信安慰阿狗,想讓他不用覺得可惜,不過這話聽起來可一點也不像安慰。
她又叫他在地上打滾,繞著路旁的林子跑了幾十圈,出了一身大汗,與塵土混合,滿臉油泥。
“好了,趕路吧。”雪信用一方絹帕捂住鼻子,回到車子裏。
阿狗問為什麼。
她說:“車夫就要有車夫的樣子。”
一天後,幹掉的汗水在阿狗的身上發酵出了酸味,與其身上殘留的香囊味道摻雜,連鄉下村民家養的狗都不願靠近,聞到他就夾著尾巴跑掉。
以前在長白山裏,天氣冷時,身上的氣味不易散發,藏在衣服底下根本不覺得臭,就算天氣暖和了,身上有些氣味,也沒人在乎。可是到了南方,出汗不洗澡,他就成了個被暴曬的垃圾堆,見著誰都覺得對不起人家。
阿狗趁夜跑去河裏洗了個澡。此時節的水對當地人來說還是涼的,沒人下河玩水,他則不然,已覺得江南春水極盡溫柔了。他懷念起長白山裏的日子,不知師父有沒有搬到師娘房裏去,他們有沒有怪他一聲不吭就撇下他們跑了。
過去,他的心情很純粹,要麼高興,要麼不高興,極度高興或者極度不高興的時候,他都會學著養育過他的那些狼,跑到高處長嗥作歌,到了這裏,他想嗥幾聲也嗥不出來了,因為時常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就像他喜歡雪信,可是對著雪信,他又脊背發緊,滿身不自在。
想到雪信,阿狗才發覺自己出來太久了,把雪信一人丟在客店裏不太妥當。
滿月清輝,照得客店院子裏處處都是銀亮的。雪信把車窗上的紗簾掛起來,讓月光斜灑進來。她從箱底翻出一隻黃燦燦的銅鴨香爐。用柔軟的絲帕擦了一遍,又掀開鴨子背上的蓋子,燒紅了炭埋入雪白的香灰裏,用銅灰押把香灰拍成山形,在山頂開一個火窗,隔上雲母片,五瓣梅花形的香餅子穩穩坐在放雲母片上。
隔火熏香較明火焚香的好處是沒有煙氣,香氣純淨,徐徐而出,平穩持續。明火焚取則是狂攻漫卷,頃刻間就燒完了,隻留下一堆黑灰,濃烈的香氣擁擠一室內,從門窗縫隙裏溜出去,越來越少,越來越淡。對好的香料,用隔火空熏是恭謹認真,明火焚燒是豪放不羈,各有各的好,但前者更適於閨閣倒是沒有異議的。
鴨子站得直直的,腦袋扭向後方,是個回首顧盼的姿態。雪信把被子蒙在鴨子上方,一寸一寸移過去,先熏中央,再熏四個角,翻個麵,再如法炮製。若在家裏,就不用那麼麻煩,有專用來熏被子的熏籠,扣在香爐上,被子和衣服可以罩在熏籠上,過一會兒翻個麵就是了。在家裏,香爐底下還要放個盛熱水的盤子,水汽上升與香氣交纏在一起,香氣會在衣物上留得更久。
雪信把銅鴨移到枕邊,向窗外看了一眼,放下簾子,又從車裏出來,悄悄走到院門背後,抽開門閂。
門外站著兩個素衣少女,都梳著單螺髻,插了幾支銀簪,與雪信的華衣麗飾相比,她們算得上寒酸,容貌也是清麗婉約那一路的。兩人站在那裏正笑嘻嘻地推來推去,誰也不肯先敲門,雪信“謔”地開門,她們頗為尷尬,尷尬也是相互看來看去,用眼神說“壞了,被她發現了”。
“我磨蹭了半天也等不到你們叫門,實在等不得了,你們再不進來我可要睡了。”雪信向她們說。
兩個少女順勢踏進院子,四下打量。
一個說:“師娘惦記你呢,怕雪娘子帶的幹糧不夠,又親手做了讓我們送來。”
另一個從肩上解下包袱遞給雪信:“都知道雪娘子吃用講究,不吃外食。要是斷了糧,在路上餓死了,師父師娘都會痛惜的。”
一群徒弟裏,做師父做師娘的,很難一碗水端平,疼愛誰,偏心誰,大家都眼睛雪亮,難免嫉妒,說出酸溜溜的話來。雪信早就習慣了,所有的好事必須有代價,把所有不陰不陽的話當做對她的恭維就行了。
雪信把包袱往車裏一放,說:“師娘也太費心了,更難為百娘子、甘娘子特特跑一趟了。”她說完,就是一副趕人的嘴臉。
那個叫百娘子的說:“師娘也關心你此行事情辦得怎樣了。”
“還不是老樣子。我真是不想出來,下回讓師父派你去算了。”雪信端起手臂,顯出厭倦的樣子。
“你們沒把阿狗接回來嗎?”百娘子終於抖出來意了,“師娘要先見見他。”
雪信攤手:“別忘了人家還有個厲害的師父,差點把我們丟在山裏喂狼。我們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
“越青師兄人呢?怎麼不見他?”另一個叫甘娘子的又問。
“他啊,這次打架輸了,從那邊回來就一個人跑出去散心了。”雪信打發著她們。
甘娘子以為自己抓住了疑點:“是領著阿狗從另一條路走了吧?”
“說不定是吧,也許他自己悄悄拐了阿狗,搶著回去找師父領功了。”雪信鼓勵她們胡思亂想。
“你既然這麼說,就表示他肯定沒有逮住阿狗。”百娘子又以為自己看穿了雪信的心思。
雪信點點頭:“他這個人,你們也知道的向來和我合作不好。他做了什麼,我真不曉得。”
兩個少女被她繞了一圈,回到原地,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正拿她沒辦法,甘娘子一抬頭,忽然看見院牆上探出個腦袋,她叱了聲:“什麼人在偷看!”隨即彎腰撿起一粒碎石子打了過去。
那人掛在牆上閃避不靈,被石子打在腦門上,“哎呀呀”叫了一迭聲。
百娘子怒道:“還不滾出來!”
她們齊刷刷將被雪信逗弄的怨氣發泄在這名偷窺者身上了。
牆上的人正是阿狗,他從河灘回來發覺雪信有客,就識趣地不去打擾。出於打獵時的習慣,他選了個下風口的位置趴牆頭監視著,雪信背對著他,一時沒有聞出來。他聽見三個少女的議論中提到自己的名字,一時忘形,脖子越伸越長,才不小心暴露了。
被石子打中後,阿狗沒有掉下牆去,反而雙手加一把力,騰空越過牆頭,翻到院子裏。眼前的兩個陌生少女,一個身上散發著苦香的藥味,一個散發著甜甜的花香。他剛要張嘴為自己解釋,雪信就喝問他:“你怎麼進來了?還不滾出去!”
阿狗是玩水玩到中途,想起雪信需要他保護,急急忙忙跑回來的,他頭發披散,擋住了一半臉,發梢往下滴水,濕了一背。
兩個少女齊問:“這是誰?”
“我雇來的車夫。”雪信惱怒地看著阿狗,用眼神警告他,不準開口。
不讓他開口是有道理的,他一張嘴,口音就把他賣了。她原想讓他酸一些,臭一些,被師娘派來的人看見了也不會在意,反正她們也不認識阿狗,輕易就能混過去。可是現在誰讓他洗頭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