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羨伊長偎美人懷(3 / 3)

月光把雪信照得像個玉雕的人般通透,她的神色沒有前幾日嚴厲了,他們像是一起做了壞事的搭檔,一塊兒笑了會兒。

雪信又問道:“誰叫你洗澡了?”

阿狗說:“怕熏到你,你又要皺眉發脾氣。”

雪信皺眉:“我脾氣很壞嗎?”

阿狗點頭道:“很壞,你打定了主意就下命令,從來不顧別人。”

雪信皺起眉頭,又舒展開,說:“可是我說的你們都乖乖照做了。反正我就當這話是褒揚我了。”話沒說完她似乎又不高興了,“我在乎你的話幹嗎。明日又要趕路,你快去睡覺。”

阿狗指著底下的屋子:“我能睡院子裏嗎?”

“不行。你是車夫,車夫是連院子都不可以進的。”雪信說,“我給過你錢了,找店夥計給你開一個單間去,不要睡大通鋪,那裏的人和你過去一樣臭。”她說著說著把手舉在阿狗麵前,手指一彈,藏在指甲縫裏的一點香粉如煙似霧地飄向他,“你愛趴在屋頂上就趴著,反正一會兒你就困了。”說完她滑下屋頂,回到車裏去了。

被雪信一說,阿狗真的覺得自己困了,可是他又不能放心地找個單間睡覺,怕有人半夜摸回來放蜂子蟄雪信的臉。反正他在哪裏都是可以睡的,於是就趴在屋頂上睡了。

翌日,東方天際才白,百娘子就來了,帶著夥計把馬牽過來套車,她鑽進雪信的香車,笑吟吟道:“既然一起回去,我就與你同車了,雪娘子不會嫌我髒吧?”

雪信也不知什麼時候醒的,收好了寢具正懶洋洋地靠著一個裝花瓣的紗枕頭上:“出門在外,有什麼是不髒的,髒了也隻好忍著。”又大聲道,“夥計,把車夫叫起來。”

車夫都是睡大房間的大通鋪的,夥計便也不問是哪一個,回頭就去喊。

阿狗從屋頂上跳下來,用巴掌拍著嘴巴打哈欠,他坐到車前,像模像樣地吆喝起來,把車趕出院子。

車裏,雪信用胳膊支著下巴打瞌睡,另一個搭車的正襟危坐,望著她,想繼續挑個話頭試探:“甘娘子比我還早起來,去找越青師兄了。你的馬車走的是大路,越青師兄肯定是走小路,要歇宿也隻能住在別人家裏,打聽打聽定然會有蹤跡,他是躲不掉的。”

雪信眯縫著眼睛,好半天不說話,可是百娘子固執地瞪著她,好像她不說點什麼就不放過一樣,雪信隻得道:“說得不錯,要是甘娘子找到了,也省得我們去找了。”

“這個車夫……不像是個車夫。”對方換了個方向放冷箭。

“就是,故意把車往石頭上趕,就等著我探出頭罵他兩句,他才高興。”雪信用力敲了敲車板壁,表示她對額外的顛簸很不滿。

一路上都是百娘子在找話頭,每個話頭聊不到兩句就聊不下去,又得換,她也憋了一肚子火,再也找不到話頭了,就拉開車門探出頭喊:“車夫,你叫什麼?”

也就在百娘子說出最後一個字的當口,一支鳴箭破空飛來,釘在車壁上,離她的腦袋隻差了一指,兀自在那裏不住顫動。百娘子尖叫一聲縮回去了。接下來便是更多的箭矢飛來,紮在車身上,幸虧板壁厚實,若是那種桐油刷過的席子做的,車裏的兩人此刻早成刺蝟了。

從路兩旁的林中擁出十幾個人來,衣服不整齊,蒙麵的布也沒商量好顏色,但是人多,對打劫的套路也熟悉,舉著長弓短刀,攔住馬車去路,嚷著讓車裏人下來,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車裏的兩個少女相視,不得不達成暫時的默契。

雪信壓低聲音開口道:“用香太慢了,來不及。”

百娘子有些得意:“那看來這會兒你得靠我救你了。”

她們說著話,就有人向車門走過來,還沒走到近前,被趕在車轅邊蹲著的車夫跳起來,奪過了短刀捅進了肚子,那個短命鬼連叫都來不及叫出來就給扔在了地上。車夫也太狠了,他一聲不吭地抱頭蹲著,誰都以為是個軟貨,誰都沒把他當回事,甚至他暴起殺人前也沒一點征兆。

阿狗殺完人又打量著那柄刀,似乎不滿意,又瞄向另一個人的弓,像是那弓就是樹上結的果子,他願意摘就過去摘了。

雪信在窗後喊:“笨蛋!你殺了一個人,這下他們非殺我們不可了!”

阿狗背對著窗子說:“我也不想殺,可是我不殺就會被他們殺。”在他長大的那塊地方,打劫的沒有不殺人的,殺個人也跟殺雞一樣容易。可是在南方富庶之地,打劫的好商量些,他們第一求財,惹毛了才殺人。哪怕一時手中沒錢,跟著到賊窩裏住幾日,賊人還管飯,寫信給家人送銀子來了,人就好生生地給放回來,不會損傷一根寒毛的。

阿狗不解風土,上來就捅死了一個,事情就沒法圓轉了,更壞的事情是,他情急之下忘記沈越青的囑托,張口說了話。

他滿不在乎地說:“大不了,我把他們都弄死就沒事了。”這話說得好輕鬆。

百娘子指著雪信:“你騙我!他不是車夫!他就是阿狗!”打劫的又不會劫車夫的錢,雇來的車夫才不用為臨時的東家拚命,何況他那濃濃的遼州口音,舌頭都捋不直似的。

“先安然脫身了你再來計較我騙不騙你吧!”雪信要要緊緊地翻騰著車裏的物件,打了個包袱。

“一會兒你跟緊了我。”百娘子從靴筒子裏拔出刀,藍幽幽的刀刃,一望就是淬過毒的。

雪信說知道了,她打開車門,向外望了望,忽然用力拋出一枚塗了金粉的小球來。賊人們見金燦燦、明晃晃的球朝他們奔過來,都去爭搶,不由隊形就亂了,結果你挨我擠誰也沒搶著,小球落地,“轟”的一下爆開,滾滾濃煙竟是青色的,裹挾著芥末、花椒、山薑的嗆辣一齊向他們湧來,瞬間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熱淚長流,肺管子火燒火燎。

拉車的馬被炸雷驚了,長嘶一聲,拉著車不辨方向地跑出去,竟向濃煙裏的人衝過去。那些人聽著不好,慌忙連滾帶爬地散開。兩個少女從車裏跳出來,雪信撞到阿狗懷裏說:“快跑!”

阿狗扶住雪信,又要去拉百娘子,雪信在他耳朵邊說:“別管她,他們傷不了她的。”於是阿狗便拽著雪信逆著風鑽進林子。

百娘子在雪信後麵跳的車,不小心被辣煙熏了一眼睛,她抹著眼淚、提著長刀奮起直追,緊跟在阿狗後麵。雪信向後看了眼,又貼著阿狗的耳朵說:“把百娘子甩了,別讓她跟著。”阿狗猛地把雪信扛起來,撒開長腿加速疾奔,盡挑不好走的地方走。百娘子被一根躺在地麵上的樹根絆了一跤,站起來再追,就追不上了,那兩人跑得連影子都沒了。

“又被她玩了。”百娘子恨恨地把刀塞進靴筒裏。可惡的是雪信不但能耍她們,每回還都能找到幫手,俯首帖耳地執行她的計劃。

阿狗風也似的在林子裏瘋跑,跑了一陣後漸漸覺得不大對勁,肩上的少女是不是比他想的要重?雪信身材窈窕,不應該那麼重的。他停住了,把她放下,喘著氣,看見她挎著一個大包袱,懷裏還抱著一隻鎏金銅香鴨,多出來的大半重量都是因為這隻鴨子。

“這銅鴨子很值錢嗎?”要是不值錢,他就讓她丟掉,帶著一件沉甸甸的銅器趕路太累贅了。

“也不是很值錢,隻不過是我用慣了的東西,到哪裏都帶著的。”雪信把鴨子摟得緊了些,連碰也不讓阿狗碰。

阿狗本來想替她拿著,看她的態度,也隻好作罷了。她舍不得丟棄的東西都帶了出來,所有心愛的東西都不肯讓人碰。

他扛著她跑的時候,包袱裏的器皿疊碰,他們就邊跑邊叮叮當當,活像套了鈴鐺的狗在撒歡。輪到她抱著東西自己走,耳邊的動靜還是叮叮當當,但聲音的頻率也慢了許多,像腿還軟綿綿的小奶狗被太重的鈴鐺拖累著。

雪信實在走不動了,隻好把包袱給了阿狗,至於銅鴨,還是不肯撒手。阿狗不禁羨慕那鴨子,能常年與雪信作伴,不僅出門帶著它,睡覺把它放在羅帳裏,逃命起來還要摟著它。他要是能變成銅鴨子就好了。

“我們要走著去華城嗎?”阿狗發現自己跟她出來,一直是趕路,她說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沒兌現。前一個月裏,就算是在熱鬧的鎮甸休整,她也不讓他亂跑,她告訴他,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在華城,眼前的都不算什麼,然後給他買串糖葫蘆就把人關進了客店裏,漸漸的,雪信把他對華城的憧憬培育得越來越高漲。可是眼下,他看出雪信領路很隨意,隻要不停下來,也不在乎朝哪裏走,路線曲曲折折,兜了不少小圈子。

“我在附近還有一部車。”雪信說著,望了望天。

一隻鴿鷹在他們頭頂盤旋了三圈,飛走了。

雪信說:“我們朝它飛去的方向走。”這回她萬分肯定了,毫不猶豫地取了直路走下去,方才一頓繞路,似乎都是在等待鴿鷹發現她。

那隻鳥飛去又飛回來,又飛走,來來回回,像隻賣力的梭子。

阿狗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說:“你的車正在過來?是你的車嗎?那好像是一個車隊。”

“鴿鷹在給我們引路,也給他們引路。”雪信停下了,“你能聽出他們距離我們還有多遠嗎?不遠的話,我就不走了,等他們過來。”

其實不管還有多遠,雪信都不想走了,不是走不動了,就是不想走了。她認為抱著行李在野地裏撇開兩隻腳丫子趕路,是件丟臉的事,隻有沒身份的人才自己走路呢。累了也不能就地坐下休息,沒身份的人才會不講究坐具,揀一塊地方用鞋掃掉石塊就坐下。

雪信踱來踱去,她覺得身外沒有一處是對她脾氣的,都不合她的身份!她滿是不悅之色,落魄裏還透著傲慢。

車隊來了,沈越青騎著馬走在前麵,後麵有兩輛馬車,十輛貨車。每輛貨車的車轅上各坐了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一溜的著玄色短衫,露出結實的胳膊。車隊停下,從一輛馬車的車廂裏鑽出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梳著雙丫髻,一個穿水紅裙子,小跑著上來替雪信抱銅鴨,一個穿水青裙子,從阿狗手裏接過包袱。

雪信小心地把鴨子遞了過去,說:“當心點,別磕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