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羨伊長偎美人懷(2 / 3)

“車夫?一個車夫洗了澡,洗了頭,趴在牆頭偷看你……”百娘子和甘娘子好容易找到了取笑雪信的把柄。生得嬌妍顯眼,也不全是好處,也會給自己招惹麻煩,這下回去她們有事情向師父師娘報告了。

就算是心眼實在的阿狗,也聽出她們借他潑雪信髒水,他又要分辯,嘴一動,雪信又嗬斥:“閉嘴!”

百娘子說:“憑什麼叫他閉嘴。我們可以聽聽他想說什麼,應該挺有趣的。”

“他有口臭!”雪信被逼急了,又憋出個謊話。

“口臭?雪娘子不是有雞舌香嗎?給他含上就好了。”甘娘子又來搗亂。

雞舌香是王公大臣們愛用的,尤其是年老的大臣們,口氣渾濁,在殿上奏言怕噴出惡臭來驚了聖駕,朝廷每季都會給他們賜下雞舌香來。區區一個車夫,怎麼配用雞舌香?

雪信不再理會她們的挑釁了,若接一句,必有下一句,沒完沒了的。她轉向阿狗:“還不滾出去,你別熏壞了我兩位師妹的鼻子。”這句話算是向他交代了她們的身份,要他別穿幫。

阿狗低頭走出去了。

百娘子和甘娘子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兩人相互打著眼色。

雪信又說:“明天還要趕路回華城。兩位師妹是與我同行,還是去找越青師兄?”

兩個少女湊在一起商量,片刻有了結果。她們覺得沈越青可疑,沈雪信也可疑,兩個都不能放過。

百娘子說:“我明天護送雪娘子回去,甘娘子去找越青師兄。不過眼下,我們要借宿在雪娘子的籬下,雪娘子不會不願意吧?”

她們又在暗暗觀察雪信的反應,揣摩她話裏的真假,緊盯著她的那副神氣刻意得讓人討厭。

雪信挑眉道:“請自便,院子裏的幾間空房隨便挑,反正我不住。”說完便爬進她的香車裏,緊閉門窗,垂下簾子,心裏知道自己的舉動肯定又讓那兩個師妹更討厭自己了,可她全然不在意,她們頂多在師娘那邊講兩句她的壞話,師娘聽聽也就算了,從來沒責備過她。

月很光亮,在雪信眼中,它是雕琢成一枚彈丸的瑞龍腦,但在阿狗看來,它是一個遙遠的白麵饅頭。以前在山裏的時候,他很少吃細糧,最近一個月吃的比過去二十多年的還多,遙遠的忽然不遙遠了,也就不美好了。

阿狗本來是住在客店那個院子的房間裏的,沒想到來了不速之客,雪信把他趕了出來,又沒指示他去哪裏睡,他也不走開,幹脆就趴在院門外,像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狗,守護著主人。睡得也像條狗,永遠不會真正睡著,隻會一會兒一會兒地迷糊,隻要有風吹草動,他會立刻醒過來。這也是過去在山中打獵、在山中過夜養成的習慣,即便睡著,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感覺依然搜索著身外的訊息,確定自己的安全。

忽然風向一轉,阿狗聽見院中客店裏兩個少女在說話,離得遠了,聽得不是很清楚,但她們提過他的名字,他就對她們時刻留心起來。阿狗爬起來,翻進牆去,走到她們窗根下,沒弄出一點響動。

兩個少女住一間,熄了燈,坐在那裏說話。他憑著聲音就能聽出她們是坐在床上,不是躺著,他還能分辨出說話的是哪一個。即便她們壓低了嗓音,近乎耳語地商議著,他還是聽得清,就像聽得清獺子在地洞裏嚼草籽的聲音。

阿狗聽見有藥香的百娘子說:“她肯定有鬼。就算她沒帶著阿狗,她也一定知道些什麼。”

有花香的甘娘子說:“早看出她色厲內荏,拚命掩飾呢。一會兒她一定會來做手腳,讓我們昏睡過去,她好甩脫我們。”

百娘子說:“我這裏有醒神丹,我們先在嘴裏噙著,她放迷香我們也不怕。”

兩人摸摸索索分了丹藥。

甘娘子又說:“我們也不能睡,萬一睡過頭呢。她巴不得我們自己睡著,這樣偷偷摸摸走了也不會叫我們。”

“說得是。”百娘子讚同,“我們相互提醒,不能睡著了。”

她們依然在黑暗裏坐著,開始不說話了。阿狗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來,正要走開,就聽見百娘子又開口說:“不行,我困了,我要睡著了。你掐我一下。”

甘娘子:“我也困了。我們相互掐,你不是帶著金針嗎,要不要拿出來紮一下?”

百娘子:“我們幹嗎在這兒折磨自己呢?我們提心吊膽提防她來算計我們,想睡不能睡,是怕她跑了,隻要我們讓她睡死過去,什麼時候醒我們說了算,不就行了?她有迷香,我也有磨得細細的散劑,比灰塵還細,浮在風裏半天不落下來,隻要能偷偷吹進她車裏去,她就比我們先睡著了。”

甘娘子也說:“我帶了一種殺人蜂,一群能蟄死一頭牛,十幾隻的話,毒性恰好能讓她昏一晚上。就是可憐她那張漂亮的臉了,萬一被蟄在臉上,會腫得像豬頭一樣呢。”

“要是她回去向師娘告狀呢?”百娘子擔心做得太過。

“畢竟她是師父的徒弟,我們才是師娘的徒弟。她是給師父辦事的,我們是給師娘辦事的。我們下手重一點,師娘頂多說我們兩句,也就如此了。”甘娘子說。

百娘子真正怕的不是師娘,是師父,她問:“她向師父告狀呢?”

這回甘娘子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說:“師父素來就不管我們吵架拌嘴誰對誰錯的,倒是誰厲害他就讚賞誰。再說師父和師娘也不好把這件事攤開來說呢。頂多,在回華城前,我把她被蟄腫的臉治好,她也就沒證據告我們的狀了。”

聽到這話百娘子就笑了:“向來是她給別人下迷香,今日也輪到她吃癟了。”聽口氣還是雪信平時欺負慣了她們的,她為可以公報私仇而歡欣鼓舞。

阿狗在外頭把這些話聽得分明,聽見她們要往雪信鼻子裏吹藥粉,要放出蜂子把她蟄成豬頭,頓時火氣上來了。俏生生的姑娘,心眼怎麼那麼壞呢。她們要害雪信,他首先不同意。

阿狗躡手躡腳地離開窗根,躍身跳上客房的屋頂,掀開一片瓦,用身體擋住投進那個小洞的月光,接著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竹筒來。竹筒本來是師父的,周身布滿淚水般的斑斑點點的花紋,說是用來養南方的一種會唱歌的蟲的,被他偷出後,就用來裝蜚蠊。

他逮那個也算拿手,在灶台邊、炕桌下看見了,用兩個指頭夾起來,單手打開竹筒拔口,塞進去。蜚蠊是低賤又頑強的蟲子,裝在竹筒裏隻要塞進拇指大一小團雪塊,沒吃的有喝的,它們就能活過一個月,就算扯掉頭也不會馬上死,還能蹦躂好幾天。攢滿一竹筒,阿狗就把它們烤熟,烤得嘎嘣嘎嘣的,味道絕妙。雪信來找他時,他剛湊滿了一筒,還沒來得及烤,又舍不得扔,便偷偷帶上了,怕雪信知道了嫌他髒,藏得很隱蔽。

阿狗拔掉竹筒塞口,辨認兩個少女所在的方位,向她們頭上撒了下去。他捏著鼻子咧開嘴,無聲地笑出來,笑得極快活。

幾乎是馬上,尖叫聲刺破了夜空。兩個少女跳起來,瘋狂地撲打頭發和衣服,劈劈啪啪,打得很用力,聽著就痛。她們跑出客房,站在香車外喊:“雪娘子!雪娘子!簡直不能住了,房裏有蜚蠊,從梁上掉下來。雪娘子!雪娘子!你帶了熏屋子的辟蟲香沒有?快給我們!”

前一刻她們還商議著先下手為強,後一刻便含著淚花向雪信求助了。她們連叫了三遍,雪信才在裏麵悠悠作答:“百娘子也該有藥粉對付它們才是啊。”

“誰會想到帶蟲藥上路!”百娘子恨恨道。她們幾乎不離開華城,沒有出遠門的經驗,也不像雪信那般要把整個閨房隨身帶著。

雪信從車裏丟出一個小布囊來,百娘子和甘娘子把布囊搶在手裏,回到房中點上燈,找了個喝水的陶碗,把布囊裏的粉末全倒進去,堆成小山,用油燈引著。藿香、艾葉、蒼術、蘭椒、龍腦變成了辛烈涼躥的煙氣,熏得滿屋子濃煙滾滾。

她們關好門窗,跑出屋子等了許久,估計把裏頭的蜚蠊熏跑了,才戰戰兢兢地給屋子通了風,回到床上坐著。

兩個少女壓根沒發現是阿狗弄的鬼。她們跑出屋來,隻顧找雪信索要香料,誰也沒顧得上抬頭看房頂。就算看了,也看不到什麼,因為阿狗趴在另半邊斜坡上呢。

待過了一會兒,阿狗聽見兩個少女安置穩當了,又討論起來。

“蜚蠊怎麼會從房梁上掉下來,還一掉就一窩,是不是她在消遣我們?”

“我看也是。香能驅蟲,也能引蟲,聽說荔枝殼單焚就能引來屍蟲呢,是不是她在梁上藏了引蟲香?”

“她又不知道我們會來。”

“你怎麼知道她不知道?師父那麼神通廣大,告訴了她也不是沒可能,指不定她早就在等著我們了。”

“那我們更要小心她溜走了,還是得先發製人。”

阿狗在屋頂上更生氣了,他替雪信教訓了她們,讓雪信做了回好人,她們不領情也就算了,反而還是要對她下手。

他得再嚇嚇她們。

阿狗貼近了屋頂的洞口,“吱吱吱”地學起了老鼠叫。口技也是他的一項好本事,在打獵時,他會學母鹿的呼喚引來公鹿,會學麅子幼崽的叫聲引來棕熊。

他學出來的老鼠似乎就在梁上,時遠時近,忽東忽西,兩個少女又尖叫著跑出房。

百娘子跑到雪信的香車旁,對著裏麵說:“雪娘子,這個院子太髒了,我們要換地方。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出發,你要是自己跑了,就自己去向師娘解釋!”

雪信沒有出聲,總不至於是真的睡著了,隻能是懶得回應她們了。

兩個少女悻悻然走出院門。

阿狗把腦袋藏在屋脊後麵,忽然聞見那股香氣離他進了,兩片瓦輕輕相碰發出了些微聲響,他抬起頭,雪信正坐在屋脊上,離他很近。

原來她的身手也那麼好,她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淺淡到不好辨認的足跡的時候,他就猜到了,可惜過去她從來不跟他說話,也不在他麵前顯露她的身手。她現在肯上來,就表示她察覺到他的小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