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青說:“我真的不知道。”
“聽說姓沈的交給你每人一門手藝,你們都學的什麼?”阿狗的師父又問。
“師兄學鑄劍。我學得雜些,木工、金工、燒瓷器,都學。兩個師妹,一個學香,一個學茶。還有兩個師妹是師娘帶的,學草藥和養蜂。”沈越青大大方方交代老底,真是讓憋著一股勁打算嚴刑拷問的人大失所望。
雪信咳嗽一聲,提醒沈越青,他這樣沒氣節,太坍師父的台了。
阿狗的師父就對阿狗說:“聽聽,你每年和鐵匠木匠打架,還有打不贏的時候,以後好好習武,少給老夫丟人。”
阿狗低聲說:“我打贏的時候多。”先前在山林裏那份淘氣勁兒一點沒了,像老鼠被貓按住了。
“他能好到哪裏去?不過是個獵戶!”雪信忍不住插嘴,挽救被沈越青坍掉的師父的顏麵。
“獵戶?我把我所有的本事都教給他了!”那中年獵人激動起來,指著阿狗,“阿狗,你現在作首詩給她聽聽!”
阿狗像遭了突襲,先是往後一閃,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又在凳子上坐好,東張西望借物起興:“開門好大雪……”他就吟了一句,撓著頭皮作不下去了。
他師父氣得也在他頭上拍了一下:“我平日教你的,你都學到豬身上去了嗎?!”他的顏麵也被阿狗坍掉了。
雪信身後的中年女人搶步上前,護著阿狗:“喝幾口酒就越發忘形!作詩又不能當飯吃。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這麼大,養得他那麼漂亮,村東村西的閨女個個都惦記,就你個老醉貓把他不當盤菜!”
看架勢聽口氣,這位定是阿狗的師娘了。
阿狗的師父不與婆娘爭論,避開鋒芒,把矛頭指向沈越青:“你們帶不走我徒弟,姓沈的會怎麼罰你們?”
沈越青看向雪信,說:“我就是來幫忙的。師父怎麼罰她,我不知道。”這話又把所有目光引到雪信身上來了。
阿狗的師父轉來問她:“怎麼罰不用怕,有老夫我為你做主。”他竟然是個厲害人,看出她心裏在怕。
雪信卻不會像沈越青那般看著好對付,她反問:“阿狗犯錯了,你怎麼罰?”
“打一頓,背書,抄文章。”阿狗的師父說起摧殘自己的徒弟,眉飛色舞。
“我們師父是個文雅人。我從小就沒挨過打。背書抄詩有什麼可怕的,真是。”雪信不屑道。
阿狗聽得好奇了,插嘴問:“那你都是怎麼挨罰的?”他想不出還有比背書作詩更折磨人的事。雪信是個女孩子,也許不會打她,難道是餓飯?
雪信哼了聲,沒有接話。
“你不說,老夫想幫你也幫不了。”阿狗的師父作出惋惜狀來,又問,“你們沒騙走我徒弟,會不會再換一撥人來騙?”
雪信假裝不在意,隨意擺脫眾人目光的追索,走到另一個門口隨便瞄了幾眼。她醒過來的地方是西屋,瞄見的是東屋房裏的情形,與西屋格局一樣,都是大片的炕,牆上掛著一柄落了灰的寶劍,炕上擺一張用柴木簡單拚成的矮幾,一本書攤開反扣著,幾邊一口小瓦缸裏插著幾個沒裝裱的紙卷,幾下鋪著毛皮褥子。看來東屋是男主人的書房了。她看夠了,不動聲色地回到西屋,破天荒地坐下了,小腿折起,坐在腳跟上。
阿狗的師娘跟進來,見雪信坐得端正,笑道:“就這麼個寒酸地方,就隨意些吧。”她親親熱熱地坐在雪信對麵,笑眯眯地盯著她,百看不厭的樣子。
“王夫人,你看我做什麼?”雪信不自在了,隻好把口氣放客氣些了。她隻知道阿狗的師父姓王。
“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你好看。”王夫人歪著頭,胖臉一笑便越發圓潤,“你師娘駱錦書還好吧?”
“夫人叫得出我師娘的閨名,是有舊嗎?”雪信吃了一驚。兩個師父素有嫌隙,她還以為兩個師娘也不對付呢,可是聽對方念出故人名字的時候很大方,神色並無異樣。
“年輕時候也一起頑皮過。真是懷念那個時候啊,那時候我可也是個身段窈窕的美人呢,不知不覺就成了這副樣子了。”王夫人捏捏腰間的肥肉,又說,“都像在昨天似的,可是一眨眼,阿狗都這麼大了。”
這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心軟好商量。雪信轉著念頭,想著要怎麼打動她。
阿狗的師父王先生在外屋大聲說:“既然沒什麼可問的了,就打發他們早早回去吧。老夫就不留客了。”
“請他們吃一頓飯再走吧!”阿狗與師父討價還價,他舍不得雪信走,多留一會兒是一會兒。
王夫人站起來更大聲地駁斥:“給弄到家裏,不招待一頓飯就把人家趕出去,別讓人家的師娘笑話我們不懂禮數。”
聽到這話王先生就不吱聲了,剩下的就是王夫人指揮局麵,給沈越青鬆綁,讓阿狗去屋後抱柴。
雪信對王夫人說:“我吃素。”在這兒吃素是件頂麻煩的事情,平時住在本地的山民以漁獵為生,也就以魚和肉為主食了。更何況眼下大雪封山,連棵野菜也難找。
王夫人就去了一回地窖,用圍裙兜上來一堆紅薯,與雪信商議是烤著吃好,還是煮甜羹好。無奈雪信對坑坑窪窪掉泥渣的紅薯提不起興致,看一眼王家那黢黑黢黑的灶、油光瓦亮的鍋,就嚇壞了的樣子。
王夫人隻能讓沈越青把雪信車裏的箱子搬進來,說:“吃素的口淨心善,都是好人。”說罷還狠狠看了王先生一眼,不讓他反對。
王先生不做別的事,隻是眯著眼睛監視雪信的一舉一動。
雪信抱出精美的器具,在桌上擺開,燒紅了香炭團夾進瓷爐裏,放上銅壺燒水。她掏出小瓷瓶要往銅壺裏彈些碎屑時,王先生說:“等等,這是什麼?”她說是香料,她從小吃香料做的糕點,喝香料煎的湯水,成了習慣。
王先生說:“免了吧,一頓不喝不會有事。”他認定了雪信會在鼓搗這些瓶瓶罐罐時做手腳。
不過銅壺煮香料的日子久了,內壁自然沾上了香氣,即便不加香料,湯水也是帶點香的。雪信扁著嘴喝了一碗水,吃了兩塊糕點,不緊不慢地整理她的器皿。
然後就聽阿狗在邊上叫:“師父,師娘倒了!師父……你也倒了……沈兄弟,你也……”
屋裏隻剩下雪信和阿狗沒倒。
雪信關上箱子,把如意形狀的銅鎖片扣搭上,走到沈越青邊上,從腰裏掏出一個胭脂盒,從裏麵倒出一條晶瑩的玉蠶,放在他鼻子底下。沈越青打了個噴嚏,醒轉過來,他一躍而起,搓著手對阿狗笑道:“看見雪娘子的手段了?你不走,她也會把你弄走,你最好還是乖乖跟我們走,大家都省省力氣。”
“我也在盯你,可是沒看見你下藥啊。”阿狗還是不敢置信,“怎麼你和我兩個沒事,別人都倒了?”
“因為你也吃了我的糕點啊。”雪信也開始笑了,全然是不把對方放在心上的笑,輕鬆的笑,在她眼裏,這樁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說:“不是我下的藥,是你師娘。你沒發覺你師娘對你那麼好,是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嗎?你走了,她就有機會生個自己的孩子了。”
雪信的眼力也不差,草草一瞥,就看出王先生和王夫人是分東西屋住的。剛才她悄悄塞給王夫人兩粒豆大的香丸:“黑色的這顆丟進火裏去,等我們走了,你把紅色的這顆用水化開,讓你丈夫喝了,他就會搬到西屋來。”她極為篤定地說。
聽完這話王夫人臉紅了,飛快地藏起藥丸,趁所有人隻顧盯著雪信,把黑丸丟進灶膛裏去了。
阿狗聽不懂她的話,師父師娘告訴他,他是他們撿來的,小孩子都是大人們從山林裏撿來的,他就是他們的孩子。不過,他長那麼大,行走山林也曾想給自己撿個弟弟妹妹,可碰到的迷路小孩都是有爹娘的,所以他對師父師娘的話也是有懷疑的。
雪信大笑起來,一點淑女的體麵也不要了,扶著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收住笑,說:“你隻要知道,你師娘寶貝你,卻也願意你走的。我們走了,她還會幫我們拖住你師父。你就別妨礙她的好事了。”
阿狗還是很迷惘,雪信走到他麵前,離他隻有半步之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縷沁人的幽香從她袖口裏飄散出來,她抓住他的衣領說:“我叫你走,你就得走。”
阿狗以為他也會倒下去,像師父師娘那樣,可是等了片刻,他發覺自己還站著,隻是有點陣陣頭暈,仿佛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漂在水裏。他不自覺地捉住了雪信的手,雪信把手抽回,幽香在他麵前拖出一條看不見的絲線,離他而去了。他追逐那縷香氣,亦步亦趨,心想著她總是對的,他必須跟她走,否則會有別人聞她袖子裏的香。
雪信命令阿狗幫她把箱子搬回車裏去,又趁他半個身子鑽進車廂之時把他推進去,她也爬進去,用自己的脊背頂住門。
沈越青就把雪爬犁趕起來了。
“我沒帶我的弓箭,我的布口袋,我的捕獸夾!”在車廂裏,阿狗回過神來,又急了,沒有打獵的家夥,路上怎麼吃肉?
“你什麼都不需要帶。連你在這裏的舊衣服我們也給你丟掉了,現在的你裏外一新,你會脫胎換骨的。”雪信把點燃的炭放進銀熏球裏去,用和入上等棗肉的炭餅點起來非但無煙無臭,還有股子淡淡的棗香。銀熏球也是件奇妙的玩物,不管如何滾動,其中盛著炭火的小盞始終不會傾斜。
車子裏麵甚是狹小,雪信身上的香氣越加濃密,阿狗抵抗不住,任自己的腦袋也宛如那個銀薰球,在香氣繚繞中滾來滾去,被雪信的手一點點掏空了。
“你們為什麼要帶我走?”阿狗抱住腦袋。
“帶你見見世麵去。”雪信說,“出去了,你就知道如果你一輩子待在這個破地方有多可惜了。你就不會願意回來了。”
接下來的好幾天裏,阿狗都被雪信的香氣迷住了,跟喝醉了酒似的神不守舍,任雪信擺弄。
路上沒法洗澡,她嫌他身上的野獸氣味重了起來,刺得她腦仁疼,就往他衣服裏掛香囊,也是用掛香囊發泄她的不滿。
雪信翻開阿狗的袖子,從手腕到手肘,密密麻麻係滿了用氣味清正的藿香、甘鬆、蜘蛛香等香草做成的香囊,他的衣襟裏也不問情由,被胡亂塞了一堆,鼓鼓地裝了滿懷。